第1章 ☆、001【一】 夏夜幽藍

無論寂寞還是憂傷,這世界總有一個安逸的所在,只要你不停下追尋的腳步。———寫在卷首

出門上火車前媽媽整整打扮了三個小時。小遠覺着媽媽今天特別美豔,她因為在上海有自己的一家服裝公司,所以等于是近水樓臺,一身的行頭都是由公司裏的設計師專門給她定制的。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曲線玲珑,凹凸有致,尤其在今天,嶄新的寶藍透紗旗袍整個地烘托出她的風韻,猶似當年。

但小遠以一個準八年級初中生的口吻在心裏認定,現在的媽媽是美人遲暮,因此才格外地注意着裝。

如果有人要問年輕的時候媽媽是什麽樣子,小遠只能搖一搖頭,然後回答說:“不記得了。”

長久以來,他一直跟着奶奶住在鄉下,去年奶奶病故,媽媽這才将他接到了上海。小遠的印象裏似乎媽媽從來就沒有牽過他的手,至于與媽媽別的什麽近距離接觸,他更是記不得。

比如現在,盧亞芳牽着小遠的手停在站臺上,這極其平常的親密舉動卻讓小遠只覺着恐慌和不安。

由上海開來的高速列車是剛剛才抵達終點站的。快到午夜,夏夜濃稠得如同癱軟,四下到處彌漫着寂靜。這個地方據說叫坤渡口,臨近渤海,是座歷史名城。而這座城市也像上海,同樣是那麽龐大而陌生,重重疊疊的高樓把夜空都給罩住了,只看到頭上巴掌大的天,深闊、寥遠。

任何人站在這裏都不過桑海一粟,微茫而渺小。

盧亞芳忽然一驚醒,說:“哎喲,瞧我這記性,手包呢?手包放哪裏了?”

她慌忙撂下行李箱,騰出一只手來去身前身後摸索着尋找,而牽着小遠的那只手卻沒放開。

小遠眨了眨眼睛,回想說:“媽媽,可能......可能那會兒咱們下車的時候,手包落在車廂裏了。”

盧亞芳便也恍然:“呀,可不是麽,一定是忘在車廂裏了!”

本來趁着停車的間隙她應該抓緊時間回去拿的,這時候她卻有點猶豫。她俯身下來滿眼盯着小遠,然後用整個雙手将他的小手捧在自己掌心裏。她長長的手指蔻丹紅豔,沾染着名貴香水的芳香,小遠看着她的手,再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心裏一哆嗦。她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對他的憐愛,但是這憐愛來得太突然又莫名其妙,他似乎不知該怎樣招架,只好把頭低了下去。

“媽媽,快去拿吧,一會兒車就要走了。”小遠終于再次提醒說。

“嗳,那好,小遠,媽媽去了呀。”

她幾乎把他的手臂拉成了一條直線,這才不得不松開他的手,然後她轉過身去的時候很明顯地肩膀微微一顫。直到走進車廂,她再也沒回頭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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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如果放到電影裏,一定是個美麗而決絕的鏡頭。小遠似乎也覺到什麽,心裏莫名緊張起來。

在站臺上不過等了片刻工夫,他手心裏已經滿是濕濕的冷汗。

而當車廂的門打開,終于有個人影走出來的時候,小遠幾乎瞬間愕然。這個人并不是他的媽媽。

“叔叔,怎麽會是你?”

來到面前的是一位穿鐵路制服的高個子男人,小遠在來時的火車上見過他,這一路上他都極力地在向盧亞芳獻殷勤。而盧亞芳偏偏不買機票,深夜卻惟獨要趕這趟列車來坤渡口,自然也與這個男人有關。

“小遠,不要怕,大概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胡鵬,你可以叫我胡叔叔......”

還沒聽他說完小遠就覺着不對勁,于是問:“媽媽呢?”

胡鵬支吾了一聲,小遠的目光不由鎖定在站臺的一側。火車并未開走,仍然停靠在站臺,但小遠迅速地奔過去車廂門前,卻發現車門已經無法打開,隔着車窗玻璃,裏面燈光雪亮,空空蕩蕩的什麽人也沒有。

“小遠,你聽我說,”胡鵬上來伸手将小遠拉住:“你媽媽臨時有事,搭乘另一列車趕回上海了。”

“回上海?媽媽一個人回上海?”小遠一邊說着,一邊驚駭詫異地連連後退。

“是啊。”胡鵬眼神篤定,說道:“今天早上動身前你媽媽不是就跟你說好了麽,趁着現在是暑假,不影響你的功課,所以要幫你轉學來坤渡口。你媽媽是有要緊的事先走了,不過你不要擔心,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就由我來替你安排一切。”

從一上火車小遠就滿心的焦慮和疑惑,果然在這一刻,擔憂變成現實。其實不用胡鵬說,小遠自己也知道,媽媽讓他轉學來北地只不過是個借口,而真正的原因是她即将再婚,馬上就要重新建立另一個家庭,那麽她身邊當然不能再帶着他這個拖油瓶。

“可是......”

小遠嗓子裏火熱就像燒幹了似的,半天才咳嗽了聲,直嗆出一行眼淚:“......我好不懂,為什麽媽媽偏要把我送來這個地方,我可以不打擾她,我可以回鄉下的.......”自從爺爺奶奶相繼去世,盧亞芳把鄉下的老宅子都變賣了,他一個人怎麽還能回得去?說到這裏不由頓住,眼淚似乎也瞬間跟着咽了回去。

“小遠,你不要這麽激動。”

胡鵬上來安撫他,說:“媽媽不可能陪着你一輩子,總有一天她會離開的。你應該學着理解媽媽,之前你不是也向她表過态嗎,說如果有一天她想結婚,你不會反對。自從你爸爸去世之後,媽媽為了你就一直都沒改嫁,她已經等了十三年,你還要她等到什麽時候?難道你不希望媽媽以後過得幸福嗎?”

小遠心裏亂得很,他當然希望媽媽過得幸福,但是他想不通,也不明白,媽媽為什麽要以這樣的方式跟他告別。他擡起一只手去抹眼角的淚痕,手指上還殘留着一絲淡淡的芳香,這香氣是因為那會兒媽媽牽着他的手而沾染上的,現在只剩下這點美麗的香氣。可是他知道這最後的一點牽念,過不了片刻,也會如同她的人一樣,消失得不知去向。

胡鵬舒一口氣,說:“怪不得你媽媽說你非常懂事,嗯,看來你果然很乖。”懂事的孩子就容易騙,小遠從小又是隐忍自制,即便再激動也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來,胡鵬笑一笑,便又說:“現在好了,看你這麽乖,我也松口氣,回去也好向亞芳交差了。我啊就怕你不聽話,跟我鬧,我最怕小孩子鬧了,所以将來我是鐵了心不會要孩子的。”

胡鵬是标準的小五官,長得白白淨淨,他一邊說一邊很輕松地微笑,笑起來倒是甜甜的,那種甜像是有一種特殊的魔力,任何人站在他面前,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幾乎都要頃刻間被他甜倒。但是他忘記小遠還是個孩子,不吃他這一套,小遠面容冰霜,冷冷地拿目光盯着他,僵持了幾秒鐘反倒令他心裏有點發毛。

小遠卻猛然說道:“那麽要跟媽媽結婚的人,是不是就是胡叔叔你?”胡鵬沒想到他這麽直接,倒被問得一愣,所以只是搪塞:“小朋友,打探別人隐私可是很不禮貌哦。”這才打岔說:“時間差不多了,快跟我走,出了站咱們打個車。”

他提着行李箱往外走,這時候小遠也只好在後面緊緊跟着。一出站口,廣場上鐘聲敲響了,敲了十二下,悶悶的鐘聲低沉遲緩,把氣氛也拖慢了下來。廣場中間是個方水池,圍着池水裏裏外外,照明燈清一色都是那種高高聳立的旗杆式,燈光如霧一樣,混沌迷蒙。

旁邊就有蹲點攬客的司機,胡鵬随便招了下手,司機立時迎了上來:“你好。去什麽地方?”

“民族路。”胡鵬說。

“哦,老租界啊......”

司機遲疑了下才從胡鵬手中接過行李箱,又說:“哎,哥們兒,咱話可得說到頭裏啊,老租界那地方路窄,太難走啦,車子到了那兒根本進不去。”

“沒關系的呀。”胡鵬說:“你就直接在羅馬花園門口停下好了,我們下車走幾步,也沒多遠。”

“好哩!”

行李箱看着個兒挺大,裏面倒沒多少東西,不過是些平常的日用品,另外還有小遠上課用的書本。司機提起行李箱毫不費力,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引他們上車:“......聽口音,哥們兒上海人吧?......嘿,老租界那房子那可真是一個漂亮,您這是來旅游還是來辦公務呀?......哎,這位小朋友怎麽不說話?瞅瞅,小家夥長得真秀氣。”胡鵬笑了笑,只搭讪了一句:“沒辦法,江南出美女,帥哥也多産。”

車子越往前行進,街邊綠樹多了起來,隐在那郁蔥蔥枝桠間的路燈卻越是幽谧。

不知道這裏是個什麽古怪的地方,小遠滿眼瞧着,只覺着莫名的恐慌。幸好很快就到地兒了。羅馬花園其實是個公共花園,四面的入口都是活的,主入口一進去,小廣場倒是有一塊健身用的空地,當中設着座羅馬式尖頂涼亭,那亭子下墊起尺來高的石階。胡鵬把行李箱放到亭子裏,就說:“就是這兒了,你先等等,我去打個電話。”

他有點鬼鬼祟祟似的把出手機掏出來,就獨自去一邊打電話。其實來之前盧亞芳就跟小遠說好了,這次他的轉學手續是由這邊的一位熟人給代辦的,她避重就輕,遮遮掩掩說得輕描淡寫,小遠更聽得糊裏糊塗,只知道下車後首先要去和那位熟人見面。胡鵬自然是去給那位熟人聯系,小遠忽然心裏特別緊張。

胡鵬片刻工夫就回來了,他有點焦急地說:“電話打不通啊!小遠,我把你送到這裏,其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媽媽就是這麽吩咐我的,她說她會跟那位熟人通電話,一般陌生人給他打,他都不接。你看果然不錯吧。”

那位熟人沒來,胡鵬也跟他聯系不上,胡鵬那意思好像是要把小遠單獨留在這裏等,小遠滿心忐忑,只是看着胡鵬,問:“叔叔,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我想給媽媽打電話。”

“給媽媽打什麽電話呀!”胡鵬吃一驚,遮掩道:“再說她剛剛換了手機,你也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啊。”

小遠就問:““你不是知道麽?”

“我......我也不知道。”

胡鵬撒了謊倒是也會臉紅,于是他便解釋,說:“你媽媽已經跟那位熟人約好了,過會兒那人就會來這涼亭子下接你。那人好像是你的一個什麽陸伯伯?哦,對,陸振鳴,好像他就是叫陸振鳴。你媽媽說他是你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以後你就住在他們家裏,他陸振鳴一定會好好待你的。你媽媽還說,陸振鳴本來就虧欠你們母子,一定會好好待你的,你的生活費媽媽也會按時寄過來,你到了他們陸家不必有什麽心理負擔......嗯,大概就這些了,你一定要記清楚,知道了嗎?”

小遠滿臉充滿着迷茫和恐懼,這時候也只好點點頭,胡鵬看了看表,面色不由有點着急:“我今晚上還有一列車需要值班呢,所以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不多說了,你在這亭子下面等着,哪裏也不要去,記着啊,別到處亂跑,就在這裏等着......”

亭子外立着盞歐式鐵藝戶外燈,藍白的燈光像無數撲着翅膀的小飛蛾,把人的眼睛都迷花了似的。

胡鵬匆匆忙忙的身影終于在燈影裏漸漸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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