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十】像天堂一樣遙遠

☆、027【十】 像天堂一樣遙遠

黃昏時候海面上漲潮，海港醫院本來就在海灘這一帶，雖然距真正的海邊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但潮濕的海風一路吹過來，滿滿撲進窗子裏，撲在臉上腥澀而裹帶着粒粒沙塵。老馮上來關上窗子，這才說：“青哥兒，太太，你們一天都沒吃東西，要不要我叫點快餐來？”泊青兩眼只是木楞地盯着手術室的門，卻不搭他的話，沈慧萍也只搖了搖頭。

當小遠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時候，不但泊青，連沈慧萍和老馮也都呼啦啦一齊圍了上來。

兩三個護士推着小遠匆匆往病房裏去，他們就緊緊跟着床車跑，泊青抓着床沿上的把守，見小遠虛虛弱弱躺在裏面，眼睫毛一動不動，睜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像是從心底猛地一下就湧上一股滾熱，嗆住喉嚨，：“小遠，怎麽樣了，身上還疼不疼？小遠......”這時候護士連忙催促他讓開，因為前面已經到病房。

沈慧萍早預定好了一間單人病房，進到裏面，住院的東西一概都是齊備的。把小遠轉移到病床上，泊青兩眼盯着他更是一刻也不離開，滿喉嚨裏滾熱的，卻也不知道說什麽。護士又催促：“家屬請先讓開，病人要先做檢查。”泊青這才乖乖往後退開。

護士給小遠檢查了檢查，又把床頭的輸液吊瓶調慢了下點滴速度，然後手裏捧着個藍色板夾一邊記錄，一邊說：“病人很虛弱，需要休息，別讓他多說話。”沈慧萍還比較冷靜，點一點頭，拉着護士又是感謝又是寒暄。說話間主治大夫進來，是陳主任陪着一起來的，主治大夫那會兒做手術的衣服還沒換，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就這麽來了。

“還好，還好，手術很順利。”主治大夫沖沈慧萍點頭微笑着說。

沈慧萍知道是陳主任的面子，主治大夫才顯得格外照顧，于是少不了又對他千恩萬謝了一回。

等他們都走去門外走廊，房間裏就只剩下泊青陪着小遠。房間裏特別安靜，泊青伏在床頭，瞅一眼小遠，這時候心裏還禁不住砰砰直跳，握着他的手卻也不敢握的太緊，怕給他抓疼了。小遠身上的麻藥還沒過去，其實根本不覺得，整個人也木木的，臉色蒼白，嘴唇都是白無血色，大概這時候的生命氣息是最微弱的時候，只有眼睛裏最中心有那麽一點微茫的亮光。

泊青見他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話，看他的口型就知道是想叫“哥哥”這兩個字。

泊青沖他微笑着：“大夫不讓你說話，你想說什麽我都已經聽見了，乖乖躺着啊，別動。”

小遠眨一眨眼睛給了他個回應。

泊青接着說：“我來晚了，沒有陪着你，不過從現在開始你不用再怕了，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我會一直在這陪着你，陪着你一起好起來，好不好？”小遠眼睫毛顫了顫，兩顆淚珠立時沿着臉頰就滾落了下來。

也許他太疲憊了，被沈慧萍一路拽來醫院，然後數小時的高度緊張，大半天的暈倒昏迷，沒過一會兒，緩緩合上眼睛就睡着了。泊青看着他，不知道這時候大夫允不允許他睡覺，只是自己想着怕他這一睡過去便不會再醒來似的，然而終究還是不忍心去叫醒他。空氣裏仿佛微微拂過一絲海風，鹹澀而酸苦，泊青走過去關窗子，到了跟前卻發現，窗子一直關得好好的。很奇怪這海風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過了會兒，才恍然醒覺。哪裏有什麽海風，原來是他自己眼淚的味道，他就那麽站在窗前，靜靜守候了一夜。

為了留在醫院病房裏照顧小遠，一方面也是他給小遠的承諾，所以泊青連着四五天都沒去學校上課。沈慧萍本來這次帶小遠來做親子鑒定，她是完全理直氣壯，有着自己充分理由的，沒想到偏生波折弄得他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她未免心虛，見泊青又是逃課又是荒廢學業，除了跟着焦急，也不好硬勸。

到了周末這天，姚媽帶着泊燕來醫院。姚媽特意做些了補充營養的流食給小遠帶了來，泊燕今天來了表現得也特別乖，就坐在床前跟小遠說話，說一些他們班裏的誰跟誰鬧小九九的雞毛蒜皮的事。小遠已經可以開口說話，雖然聲音很小，但看得出他心情也好了許多，也不再喊身上的傷口疼了。

泊青因為心裏記挂着一件事情，就讓她們陪着小遠，然後自己下來三樓找陳主任。

陳主任手裏拿着一只厚厚的文件袋，剛推開門從辦公室出來，見了他一愣：“喲，是泊青啊。我正想上樓去找你媽媽呢，你來找阿姨有事麽？”泊青瞅了眼她手中的文件袋，這才沖她恭敬地笑着問聲好：“陳阿姨，很冒昧有件事我需要弄清楚，所以只有來打擾您了。”

陳主任經驗老道，目光銳利，見他問早就搖着頭，嘆口氣說：“你這孩子，倒比你媽媽還着急。”說着，把文件袋往他懷裏一放：“給，是想知道這個嗎？自己拿去看吧。看完記着交到你媽媽手裏。”文件袋沉甸甸地非常厚的一沓，泊青接過來向她道聲謝，接着咚咚咚就往樓上跑。

住院部大樓的玻璃幕牆燦燦地透着陽光，把病房外面的樓廊裏整個照亮了，泊青一口氣跑來幕牆跟前，見四下沒什麽人，這才把文件袋打開來看。那麽厚的文件資料，一層層都是些醫學檢驗數據，他根本瞧不懂，也不關心這個，所以直接忽略，只瞧最後一頁的結果。

之前掙紮了那麽久，當看見結果的那一瞬間，他心裏反而特別平靜。也許因為正是他一直所期望的結果，現在終于籲了口氣，只想着這下至少可以證明爸爸和小遠都是清白的。那麽今後小遠再留在陸家，一定也不會有人再說什麽閑話。一想到這裏，手中緊緊攥着那文件資料，不由自主目光便凝聚起來。

而沈慧萍從樓廊裏走來他身邊的時候，泊青還在出神。沈慧萍表現得也是出奇地平靜，然後緊挨着他身邊站着，同樣把目光望向玻璃幕牆之外，遠處陽光下是一片藍汪汪幽靜的海面。

過了會兒，泊青才說：“媽媽，這下您該滿意了吧。”

把小遠的鑒定結果交給她手裏，又說：“自從小遠來咱們家的第一天起，您就懷疑他。您不相信小遠，甚至也不相信爸爸。為什麽你就不能寬容一點呢？現在小遠躺在病床上，他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爸爸又正在南邊出差，這時候您這麽做，是不是也太殘忍......媽媽，我很失望。”

沈慧萍一早接到了陳主任的電話，已經知道結果了，所以拿着那資料看也沒看。她覺着一肚子委屈，紅着眼圈說：“泊青，難道你認為媽媽是存心要害小遠嗎？媽媽就是心裏對他再不喜歡，但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有生命危險，還無動于衷。我實在沒想到他這麽膽子小，不過抽個血他就吓得暈倒了......”

“媽媽，現在您還不明白嗎？”泊青說：“他不是因為膽子小。他是心裏恐懼您才會這樣。本來早他就有盲腸炎，一緊張就會發作，去年他就犯過一次病。您居然在他發病最痛苦的時候，還讓陳阿姨給他抽血。媽媽，我為您這次的行為感到愧疚，要是爸爸回來知道了，您又怎麽向他解釋？”

被兒子說得啞口無言，她這會兒其實心裏十分混雜。既然現在鑒定結果證明小遠和陸振鳴沒有血緣關系，那麽她之前心中所有的疑慮總可以就此消除了，可是并不是這樣。她心裏仍然有很多疑惑，陸振鳴念着當年戰友情義所以才對小遠特別照顧，這倒還說得通，然而他發瘋似的偏要幫盧亞芳還那兩百萬銀行欠款，如果他和盧亞芳沒有瓜葛，他為什麽要這樣？

現在看來，即使他倆當年沒有奸情，那也少不了曾有過私情，除非......他心裏還有更大的秘密。

她在心裏翻來倒去想着這有些事，但泊青畢竟還小，她不希望他知道這些，所以也就沒跟他繼續解釋。

過了這一天，陽光也像是變得格外明媚。海港新區每天天氣似乎都這麽好。讓人心裏也微微一暖。

按着主治大夫的說法，小遠手術後恢複得很順利。主治大夫總愛說“順利”倆字，大概也是因為長久以來本身職業的關系。泊青待在病房裏陪着小遠這些天，倒跟主治大夫和白衣護士們都混熟了，他嘴兒甜，所以比較容易讨人喜歡。而沈慧萍雖然每天也來，但每次都行色匆匆，來了打個照面的工夫就又走了。

終于熬到小遠出院了，又是個周末，所以泊青非常開心。

等姚媽帶着泊燕趕到醫院的時候，沈慧萍卻沒跟着來。

泊青再一瞧，發現司機老馮也沒來，便問姚媽：“怎麽只有你們兩個？你們怎麽過來的？”

姚媽說：“我們一大早上打車過來的。還好周末不堵車，否則這會兒還趕不到呢。”

“幹嘛要打車？咱們家車子呢？”

“車子上個禮拜太太給賣了呀。”姚媽怔着說：“喲，你還不知道啊。”

泊燕在旁邊插嘴：“哥哥，媽媽正在籌錢呢，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好像需要籌好多好多錢。”

泊青聽得一頭霧水，就沒再問什麽。姚媽開始幫着收拾房間的東西，泊青自然也要跟着幫忙打下手，這些天等于是他也住在病房裏，飲食起居生活日用品一概七七八八的，起先怎麽拿了進來，現在這時候就得再怎麽樣地拿回去。

泊燕陪着小遠，他倆就坐在床上等着，她鬧着要跟小遠掰手腕，她的手胖嘟嘟的，小遠身體剛恢複，使不上力氣，掰了幾次都輸給了她。

“勝利喽，勝利喽！”泊燕高舉兩只手，興高采烈。

正歡聲笑着，這時候有人推開病房的房門。還沒見到人影就聞見一股清新的花香，在房間裏的他們幾個都不由怔住了幾秒鐘，等她走進來卻發現是于曉穎。于曉穎兩手捧着一大束百合花，蓬蓬的一大團幾乎把她的臉都遮住了。

她向大家點點頭，走到小遠面前：“小遠，我代表班裏同學今天來看望你，祝賀你康複出院。”

于曉穎總是一副官腔，不知道是跟學的。姚媽先笑着接過鮮花，瞧她一個小孩子倒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只是覺着又欣喜又奇怪。其實她也不小了，今年正好十七歲，不過個頭矮了點身體又有一些發胖，就顯得小。泊燕還在因為之前兩人的矛盾跟她鬧別扭，讨厭死她了，于是撇嘴說：“假惺惺的，貓哭耗子，誰稀罕你來啊，誰知道你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于曉穎臉上立時就有點挂不住，說：“泊燕，今天我不想和你吵架，請你尊重點。我是特意來看小遠的，幹嘛你要挖苦我？”

“呵，真好笑。”

泊燕十分不屑：“說得好聽，來看小遠？鬼才信你呢，你來還不是為着來看我哥哥。”

房間裏好像除了她倆都沒聽明白這話。于曉穎紅着臉，這時候還嘴也不是，不還嘴又實在憋屈，泊青便上來打岔，沖她笑了笑，先表示抱歉，然後轉頭喝斥泊燕：“泊燕你給我閉嘴。胡說八道什麽呀你。”泊燕努了努嘴不吭聲，于曉穎這才松口氣，轉頭便去幫着姚媽歸着東西。

正當他們收拾完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只聽房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這次卻是沈慧萍。

沈慧萍一進來完全像是變了個人，如果說此刻她臉上還有表情的話，掙紮、痛苦、憤怒、懊悔......每一樣表情都在她的臉上凝聚，而每一樣卻都難以分辨。她大概是沒乘電梯，一路從樓下跑上來的，這會兒額頭冷汗熱汗涔涔齊冒，混合着淚水從眼角淋淋漓漓徑直淌下來。

空氣都像凝結，房間裏鴉雀無聲。砰砰地心跳讓每一個人都滿目詫異，惶惶不安地盯着她。

到底姚媽先回過神，忙上來說：“喲，太太，您這是怎麽啦，快先坐下喘口氣。”沈慧萍置若罔聞，根本不搭理她的話茬，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目光似火只是狠狠瞪着小遠。這時候所有人都知道是出事了，而且一定是與小遠有關。小遠本來一見到她心裏就發怵，現在她的神情更讓他不寒而栗，只好一個勁兒地往泊青身邊躲。泊青幹脆擋在他前面，正想開口問，沈慧萍迸了半天，這時忽然一下整個人像崩潰似的，聲淚俱下：“泊青，你護着他......現在你還護着他，你爸爸因為盧亞芳被抓起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