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8【十】像天堂一樣遙遠

☆、028【十】 像天堂一樣遙遠

她幾乎掙紮着一口氣把這句話說完才癱軟到地毯上的。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盧亞芳是誰,只有小遠聽得猶如針紮,不禁打一哆嗦。姚媽早吓壞了,迅速幫着泊青把沈慧萍扶到病床上去,讓她靠在床頭躺好,然後立刻又把護士叫了進來。她并沒有昏倒,大概是心力交瘁,護士給她檢查了檢查,還好,沒什麽大事,最後向泊青說:“你媽媽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好好照顧她,千萬別讓她再受刺激,再這麽激動了。”

泊青把護士送門外走廊,叫了她一聲:“佳玲姐。”她本來一直就在這間病房做看護,早認識泊青了,于是很熱心地向他提醒:“要不今天病房先就別退了,讓你媽媽先在這裏休息一下瞧瞧。剛才我聽她說好像你爸爸出了什麽事?你一個小孩子,回到家萬一再有個什麽,你爸爸又不在身邊,到時候你怎麽辦呀。”

泊青這時候也不過強作鎮定,心裏早亂如團麻,聽她這麽說,便先向她表示感謝。

“真是謝謝您,佳玲姐,勞你多費心。”

“客氣什麽。”她說:“反正今天我值夜班。你有什麽事就去護士房叫我去。”臨離開之前她又拍了拍泊青肩膀作為鼓勵與安慰。

沈慧萍因為打了針鎮定劑,藥力一起作用很快就睡了過去。

一直睡到大半夜,他們幾個誰也沒有回家去,都在病床前陪着。于曉穎是剛巧碰上了這事,她又始終把泊青當哥們兒,所以很想幫助他,便也留了下來。

窗子外夜黑沉沉的,不見一點星光,海風吹着海面,偶爾輕輕響起幾聲浪花,恍惚特別遙遠、寂靜。

他們幾個這時候也都提着精神,靜靜坐着等候,直到沈慧萍醒來房間裏才有了點聲音。她醒來第一件事便把泊青叫到床前,一看見兒子,立時淚眼摩挲:“泊青,你爸爸這次恐怕......”泊青只好強作鎮定:“媽,您慢慢說,爸爸到底出了什麽事?”她拿紙巾擦着眼淚,一邊嘆口氣才說:“你爸爸一輩子兩袖清風,從來沒有讓人抓住過把柄,這次他真是糊塗!就為了幫盧亞芳還兩百萬銀行欠款,他居然私自挪用今年舊城改造的拆遷款,本來他還在上海出差,事情一鬧出來,立馬身邊就有人将他給舉報了。”

提到盧亞芳,泊青怔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是小遠媽媽,小遠早已臉色煞白,站在床尾,兩手死死抓着金屬欄杆,兩眼直直的一動不動。沈慧萍跟着懊悔說:“上次你爸爸打電話到家裏,讓我想辦法籌集這筆錢,我原本以為小遠是他和盧亞芳當年的私生子,這是他和盧亞芳在上海相遇舊情複燃了才會鬼迷心竅,偏要充這個冤大頭幫她還錢。等小遠鑒定結果一出來,我這才知道是冤枉他了,其實當下我這心裏就原諒了他一半,所以就開始各處想辦法,想着盡快湊到錢,好讓他心安,也讓盧亞芳免得坐牢......”

她說得這麽複雜,很有點不放心泊青能不能聽得懂,頓了一頓,又泫然說:“我把家裏的越野車賣掉,又把手裏現有的所有股票一時間全抛了出去,錢倒是湊到了一些,還差個大幾十萬,你爸爸書房裏的那些古董,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我不舍得動它,所以就想着先把這部分錢給他打過去,先還給銀行,争取到一點時間,然後再想辦法。我電話一給他打過去,這才發覺是出事了。不但他的電話沒人接,就連他單位同事的電話也打不通......”

“怎麽會打不通?”

泊青目不轉睛盯着問:“爸爸是怎麽被抓起來的,您又怎麽知道爸爸是挪用了公款?”

“電話打不通我就覺着不大對勁。”她繼續說:“所以我馬上告訴你外公,讓他老人家幫着去局裏打探打探。其實去年你爸爸偷偷給上頭寫那份文化遺産保護計劃書,我就提醒他別管這些閑事,可他總不聽我的勸,計劃書交上去,這下把局裏領導都給得罪了,人家正愁抓不到把柄扳倒他,這會兒他自己弄出這事來,挪用公款的罪名已經構成事實,誰還會放過他?現在又正是反腐的節骨眼上,這時候出事等于就是往槍口上撞。你外公得到內部消息,說你爸爸已經被關在一個隐秘的地方雙規起來了,限制自由,然後切斷與外面的一切聯系,任何人都不允許跟他聯絡......”

“爸爸,爸爸會坐牢嗎?”

沈慧萍哽咽着:“我就怕這個,他要是坐牢,恐怕這次會重判,以後咱們這個家可怎麽辦......”

泊青臉色煞白,想了想,不由眼神一震:“媽媽,咱們趕緊湊錢,湊到錢幫爸爸還上,這樣爸爸會不會就可以減輕罪刑。”

“現在已經晚了。”沈慧萍幾近絕望似的說:“你爸爸一被雙規起來,咱們家所有財産便要被視為調查對象,現在連我的銀行賬戶都被凍結。你外公算是親屬關系,況且退休前又是你爸爸的直接領導,少不了這次也會有麻煩。”

泊青聽着心裏直發寒,緊緊皺一皺眉:“這麽說......我們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沈慧萍有氣無力,搖一搖頭:“有什麽辦法?這時候能夠幫我們的只有你外公,可他老人家現在也被牽扯進來,已經是有心無力。我這邊該走的關系都走了,這官場上最是狐死狗烹,不要說沒人敢念這個舊情,只要不在背地裏下黑手,來個雪上加霜就算是好的了。我擔心的是現在咱們孤立無援,連打探個消息也不能夠,也不知道你爸爸這會兒是在上海還是已經被押回了坤渡口。”

于曉穎像是想起什麽,忽然驚醒說:“慧姨,陸伯伯好像沒在上海。”沈慧萍聽她這麽說才恍然,于秘書這次跟陸振鳴一起去南下出差,一定知道些內幕,她又驚又喜,立時起身上來抓住于曉穎的手:“曉穎,你剛才說什麽?告訴阿姨,你是不是聽你爸爸說起過什麽?

“我......上次我爸爸來電話,說他們去了深圳。”

“你爸爸上次打電話是什麽時候?”

于曉穎想了想:“上個禮拜......大概八九天之前。”

沈慧萍聽了卻有點失望,因為八九天之前正是陸振鳴出事的時候,他當然不可能跟着一起去深圳,所以這也說明不了什麽。“雙規”措施本來就做得嚴密,被監視者等閑不容透露任何行蹤,于秘書在官場那麽些年,又世故圓滑,怎麽可能告訴自己的女兒?

“你爸爸還說什麽了?”沈慧萍不死心,繼續試探。

“沒有了。”于曉穎搖搖頭:“我爸爸平常不會跟我說這些,我是聽媽媽說的。”

泊燕反應特別激烈,早憋不住沖動,直問到她臉上來:“你是心裏有鬼不敢說啊,還是你不知道?裝腔作勢,說不定我爸爸就是被你爸爸給舉報的!”

“泊燕,你不要污蔑人,我爸爸跟陸伯伯關系一直很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于曉穎說着嗓子直發抖。泊燕冷笑一聲,立時反駁:“你爸爸為什麽要這麽做,那得去問你爸爸。這還不簡單,你爸爸想當副局長啊,把我爸爸扳倒了,他就可以上位了。哼,真是有什麽樣的女兒就有什麽樣的爸爸,你在學校裏是叛徒,你爸爸在單位也是個叛徒!”

這時候沈慧萍才上來把泊燕拉開了,嗔了她一聲:“小孩子不要胡說。咱們又沒有證據。”這話她一說出口其實就表示她心裏已經開始在懷疑于秘書,陸振鳴在上海剛一出事馬上就有人舉報,幾乎等同于前後腳的工夫,來得這麽快,當然是身邊出了內鬼。

于曉穎鐵青着臉,憋得嘴唇都黑了,發吼似的喊道:“不!我爸爸不會這麽做的,你們,你們冤枉人!”

正當她們争吵得最激勵的時候,一回頭,忽然發現小遠不見了。

“小遠呢,小遠去哪兒了?”

泊青立時驚慌起來,一邊阻止她們争吵,一邊滿房間找小遠。海港醫院的這棟樓裏每間病房都單獨設有洗手間,本來也沒別的什麽可躲藏之處,泊青推開洗手間瞧了瞧,自然小遠也沒在裏面。問姚媽,姚媽也只是連連搖頭。剛才那會兒場面那麽亂,這房間裏的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小遠,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離開了。

楞了有幾秒鐘,泊青這才激靈一下驚醒,迅速就推*門直奔了出去。

他仍舊邊打着電話邊跑下樓梯,小遠的電話還是打不通,他心跳得簡直要湧到喉嚨裏,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害怕。到了樓門口,停下問了問站崗的保安,小遠今天因為本來要出院的,所以身上換上了那件平常的灰白色帽衫,泊青把情況向保安一描述,保安果然看見小遠了,回說:“可不就是他,大眼睛小男孩,看着不怎麽愛說話,那會兒他剛從這出去,好像往海邊那個方向去了。”

泊青聽保安這麽說,更覺着揪心起來。附近本來也不是旅游景點,所以這一帶并沒有什麽寬闊的主街道,都是一個個穿來直去戶外磚石鋪就的小路,平常病人白天出來透氣,也是從這些小路上散步去海灘的。這時候半空有景觀燈照着,四下倒是瞧得很清楚,但是泊青顧不得在四下裏找,他本能地腦子裏有種預感,于是徑直奔向海邊。

一路狂奔着,眼前的燈光漸漸變得暗淡,最後連僅有的那點亮光也被他抛在身後,沒了蹤影。

他跑得滿頭大汗,濕冷的海風裹着沙塵一陣陣打在臉上,那針紮似的疼痛卻似乎直往心裏鑽,讓他不禁焦灼而恐慌。并不是因為懼怕黑夜,再黑的地方他也不怕,他怕的是自己的預感會在猝不及防的那一刻變成現實。

海灘上這會兒什麽也沒有,暗暗沉沉,影影綽綽,只瞧着滿地大大小小白天被人踩過的沙坑。呼啦啦蜿蜒的一道海浪直拍到岸上來,泊青不由停住腳步,因為一路跑得又快又急,此時幾乎耗盡身上所有氣力,他停在海灘上大口大口的喘氣:“小......遠......”

呼吸急促,他無法喊出小遠的名字,唯有兩眼焦灼地望着茫茫無盡的海面。

又一道海浪遠遠從海面上撲過來,轟鳴陣陣,簡直要把人的耳朵給震聾了。

在浪花退去的那一刻,泊燕也跑來跟前,氣喘籲籲停到他身後:“哥哥,找到小遠沒有?”

看他神情就知道是什麽結果。泊青一口一喘氣地說:“泊燕......我們一起去找......沿着海浪找,他今天穿着灰白帽衫,如果,如果他走進海裏,我們一定可以瞧見......”

午夜淩晨的海風越來越冷,海灘雖然這塊區域不大,等他們一處一處找過去,找遍大半個地方,泊燕已經凍得難以支撐,哆嗦着肩膀,牙齒瑟瑟打顫。沒發現小遠的影蹤,但至少也沒發現他的屍首,此時他應該還是安全的。泊青只好先停下來,把自己帽衫脫下來給泊燕保暖,他裏面也只穿着白色半袖,帽衫一脫掉,海風呼呼咆哮着就灌進了半袖裏,立時他也不由自主覺着全身寒飕飕的。

這時候帽衫兜裏的電話響了,泊燕反應靈敏,以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機,瞅一眼屏幕:“哥哥,是......是小遠發來的短信。”

泊青聽見她說,簡直有點不敢相信,恍惚以為自己聽錯,可是等他确認果真是小遠的手機號碼後,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忽然他覺着特別恐懼,兩手顫抖着才把手機接了過來。

長長的短信分成三條才發了過來,泊青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他那麽自制,看到一半卻已經淚流滿面:

“哥哥,對不起。我絕沒有想到,最後是我媽媽害了陸伯伯,我找不到媽媽在哪兒,也沒有辦法讓自己去怪她、恨她......這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來到這個世上,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沒有遇見陸伯伯,那麽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好。是我給你們帶來了災難......所以我要離開了。謝謝你,哥哥,陪我這麽久,我要在心裏永遠記着哥哥,但是請哥哥把我忘了,忘得一幹二淨,我不想哥哥因為我哪怕有一絲的傷心和痛苦......就當,我從來就沒來過。如果有一天我們還能相見,那一定是個春暖花開,像天堂一樣遙遠的地方。可是,我沒有勇氣和哥哥說再見......遠!”

泊青怔怔地盯着手機屏幕,心裏極力忍着不流淚,可是眼淚卻像滾下的落雨,滴滴沿着臉頰往下淌,淚水淹沒了屏幕,看不清了,用手擦去上面的濕痕,但只不過一會兒,屏幕上濕漉漉的便又被自己的眼淚給淹沒了。

在看完第二遍最後一行字,泊青終于再也繃不住,發狂起來徑直沖着海面上遙遙的浪花嘶喊:“笨蛋,你就是個笨蛋!什麽都是你的錯?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以為你離開一切就能平安了嗎?你能去哪兒?你要有地方可去就不會來我們家啦!......你是想去死嗎?你去死為什麽要拉上我?你就去死好了,我不會跟着你痛苦!你讓我忘了你,好!那我就永永遠遠把你給忘了,你就是個笨蛋......”

他嘶喊到筋疲力盡,最後整個崩潰似的撲通一聲坐在了海灘上的沙坑裏。

泊燕立在他身後,哆嗦着肩膀,一把一把抹着臉上的淚痕,沒說任何話。

漸漸寂靜下來了,遙遠的海面上又一道海浪往海灘湧了過來,黑沉沉的天幕裏看不見它丁點的蹤影,只聽到那呼啦啦的浪花陣陣地洶湧、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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