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十五】從未離開過
☆、038【十五】 從未離開過
這時候就像被兜臉澆了盆冷水,泊青不由得有點失望。老楊頭把該說的都說了,別的卻也不多問,見他們要走,仍舊很熱情地送他們出來,然後就回去了。泊青和于曉穎一邊在街上走,一邊商議着說:“周富海沒必要哄我,或者是他記錯了地址也說不定。”于曉穎便回應說:“嗐,這鎮子能有多大地兒?咱們一家一戶地找過去,只要小遠在這鎮子上,咱們就一定能找到他。”
話說到這裏,當然他們倆也只有采用這種笨法子,挨家挨戶地去打聽。
令泊青沒想到的是,鎮子上民風淳樸,村民們倒是都十分地熱情,對他們一樣地知無不言。他倆一直沿着三山的方向找,一路找,一路問,整整一個上午不知問過多少家了,最後卻仍然一無所獲。
于曉穎明顯是有點累了,她額頭涔涔細汗,太陽照着,臉頰紅紅的,看上去倒像比平常多了幾分妩媚。泊青瞧她那樣子,心都軟了,于是拉住她的手,問說:“累壞了吧。瞅你這小臉曬得跟紅蘋果似的,我自己打聽吧,你別跟着我了,先去山腳下涼快涼快,一會兒我過去找你。”
于曉穎拉着他的手不放,也不肯自己先走,抖抖精神就笑了一笑:“我哪有那麽嬌氣。”
這時候街角的柳樹下,一閃身,有個女孩子沖他們走了過來,泊青覺着奇怪,不知道她是幹嘛的。那女孩子到了跟前,笑呵呵先向他點了點頭:“你好,請問剛才去我家問路的,是你嗎?”泊青僵了有兩秒鐘才開口回應:“哦,那柳樹後頭是你家呀?是這樣的,我們不是問路,是來鎮上找一個人的。”女孩兒尴尬,抿嘴笑了笑:“我媽耳朵有點背了,大概是她聽錯了。剛才我沒在家,我就怕她又亂給人家指路,誤了人家的事,所以我一聽她說,就追出來了。”
“那真是謝謝你了。”泊青說。
“你們是來找什麽人的?”
“哦,是我弟弟,他叫小遠,本名姓謝。”
泊青剛說完,女孩兒就有點吃驚,眼睛一定,問:“謝遠?!你說的謝遠,他是不是大眼睛,個子不高,臉長得挺秀氣,留着一頭短發?”
“對對對,他今年十七歲,平常很文靜,不怎麽愛說話......”泊青目瞪口呆:“難道,難道你見過他?”
“這倒真是巧了。”
女孩兒臉上有點驚駭,又有點欣喜:“謝遠現在就住着我們家的房子,我和他幾乎天天見面呢。”
“太好啦,太好啦!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讓我們找到他了!”
于曉穎歡呼着幾乎蹦了起來,泊青卻腦子裏恍恍惚惚的,跟作夢一樣。
大概這兩年來找得太艱辛,真到這一刻有了小遠的下落,泊青心裏反而酸楚大過興奮,所以只是悶着聲不說話。他們跟着那女孩兒并肩往前走,女孩兒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他們去往另一個地方。鎮上每家的情形大都如此,因為家裏的房子都是從上輩那裏傳下來的,并不聚集在一處,現在人丁少了,房子也就空下來了。女孩兒說:“那時候是兩年前吧,謝遠來租我們家的房,本來我媽見他無親無故的,就說讓他跟我們住在一個院子裏,也好有個照應。但他說愛清靜,想自己住,我媽就把山腳下那間空房子給他了。”
女孩兒一邊走一邊說着,臉上總是挂着甜甜的笑容。她人算不上很漂亮,今天穿了件藍色連衣裙,明顯洗過很多次,那顏色洗得褪色了,微微有點泛白,不過看着倒也清爽,也符合她的性格。她叫董梅,開玩笑說,壞就壞在自己的這名字上了,當初不知道為什麽她老爹給她取這個名字,“梅”通“沒”,果然她出生後不到兩年,她老爹就去世了。這麽多年只有她媽媽陪着她,相依為命。
她輕描淡寫地自嘲,其實鎮子上還有另外一種迷信的說法,是說她命毒,與父親相克。
倒是沒費多少工夫,一出鎮子就到那個地方了。說是山腳下,其實離着柳山還遠着呢,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漫天地裏搭着那麽兩間青磚木檐小屋。四周都是碎石和籬笆築起的半人高的圍牆,董梅在前面走,泊青和于曉穎就在後面緊緊跟着,院子裏有一口井,地面潮乎乎的像是剛撒過水,大概是洗衣服用的水,屋門前不大不小橫着一道晾衣服的木架子,灰色棋盤格床單已經半幹了,在風裏微微擺動。
屋門雖然敞開着,董梅卻不進去,就在當地停住,往裏面喊了一聲,說:“謝遠,你家裏人來找你了!”
這時候,泊青真是眼睛一眨不眨在盯着那屋門,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恐慌,只是緊緊攥着于曉穎的手。
“咦,他沒在家麽?”見裏面沒有任何回應,董梅這才走了進去。剛了走進去,屋子本來十分狹窄,随便瞅一眼就什麽都瞧見了,所以很快她又走了出來,向泊青點頭示意一下,笑說:“屋子裏沒人。興許他上山去了,你們先在這等會兒,我去叫他回來。”
“那我陪你一起去!”泊青急着說。
“不用了。你們不認識路,我自己去倒還能快一點。”
大概她也是瞧出泊青一臉的焦急,不好讓他久等,所以丢下這句話就跑着離開了。她跑起來步子很輕盈,烏亮的馬尾辮就在腦後非常有節奏地左右搖晃。泊青見她徑直奔向了柳山,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奔進屋子裏,他要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環境居然讓小遠與世隔絕似的獨自在這躲避了兩年。
屋裏卻是除了一張床和簡略的幾樣日用品,就再也瞧不見任何家具陳設。疏疏落落,空空蕩蕩,只有床側的那面牆壁,滿滿貼着些沒有裝裱的字畫。一看就知道,那些畫都是他自己畫的,陸續地一張一張貼到牆上,桃園結義、水泊梁山、屈原&離騷……賈寶玉哭秦鐘,題材全來自久遠的古代,沒有一個女性人物,每一張都是濃濃的兄弟情義。
于曉穎就說:“小遠還真是怪癖哎,咱們傳統的年畫他居然能翻出這些花樣來,真是怎麽想的。”
這些題材都不是此地的木板年畫所常有的,而且原本明麗的色彩也變淡了,泊青瞧着這些畫,眼珠一動不動:“我知道。”他像是自言自語,接着又說:“這兩年小遠一定越來越孤僻,那時候他就跟我說過,他本來性子寡淡,遇到不開心的時候,他就喜歡把自己封閉起來,遠離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他說這樣至少可以讓自己保持平靜,他喜歡平靜。”
于曉穎咂舌:“要是換了我,讓我一個人在這地方待兩年,我一定瘋了不可!”
“所以,我不能讓他再這樣下去!”泊青眼睛像冒火似的,忽然特別激動:“我對不起爸爸,爸爸把他交給我,我沒有照顧好他!”
“你先不要自責了。”于曉穎說:“陸伯伯生病那會兒家裏那麽亂,你已經盡力了,根本不能怪你,況且是小遠自己心裏有心結,解鈴還須系鈴人哪。”
她說着就掏出一面紙巾來給他擦額頭的汗:“等小遠一回來,咱們就帶他離開這兒。”
泊青點一點頭,果然是急得眼圈都紅了,剛剛情緒緩和了些,這時候卻聽窗子外面“砰”地一聲,像是有人踢翻了什麽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泊青猛然心裏一緊,下意識地非常肯定,連忙就奔了出來。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一出屋門口,他就看見,一個男孩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迅速正往院門口疾奔,那背影已經不是從前的模樣了,變得有點陌生了,可是再也錯不了,他知道那就是小遠。
“你給站住!”泊青直吼着嗓子喊:“到了這時候你還想躲?你還想躲到哪兒去,你個混蛋!”
他是一邊喊着一邊同時追過去的,小遠跑得非常快,已經繞到院牆那頭,泊青就抄近路,好在院牆并不高,他百米沖刺似的助跑了幾步,到了牆根下直接蹦起來就翻牆過去了。這一翻一躍,力道很猛,落到地上的時候,腿腳已然不穩,差點一跤栽倒。
“哥哥——”小遠終于叫了他一聲,這才頓住腳。
“滾,你還有臉叫我哥哥!”泊青踉踉跄跄着一邊直起身,一邊封住小遠的去路,幾乎來不及瞧他一眼,就上去死死抱住他,把他摁在了地上:“混蛋,你還想跑,知道不知道這兩年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你怎麽還沒死!要是這會兒我手上有把刀,真想立時殺了你!”
“哥哥難道不知道?”小遠被泊青壓着不能動彈,只是一口一口急促的喘息:“兩年前小遠就已經死了,我現在是謝遠,我姓謝!”
“我知道你姓謝!”泊青雖喝斥着他,自己心裏卻滿心酸楚,一時間所有的恩怨全都湧到腦子裏了,這都不是他們的錯,然而他們卻無可擺脫,泊青覺着心裏恨,但也分不清在恨什麽,只有把那恨撒到小遠身上:“你就是一只狼,喂不熟的狼!謝公子,謝少爺,你只知道記着自己的身世,幹嘛還要叫我哥哥?我姓陸,跟你半毛關系也沒有!”
“哥哥......”小遠凝噎了下,才又說:“對不起,我不想離開你,但我沒辦法,我要替媽媽贖罪,是媽媽害死了陸伯伯......”
“滾,誰要聽你說這些?你就是笨蛋,傻瓜!”
泊青喊得嗓子都有點沙啞,最後終究是身心俱憊,他把手松開了,小遠卻也不再掙紮了。身子底下就是個小土坡,滿山坡長着細細密密的青草,他倆就那麽躺在青草上,頭上是高高的藍天。筋疲力盡,滿身都濕透了,分不清是汗,是淚。泊青沒覺着自己流淚,但是知道小遠正在流淚,這時候他把他的手拽過來,放在唇邊,并沒有太用力,輕輕地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說:“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