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十六】沒有你,沒有我
☆、039【十六】 沒有你,沒有我
去往市區的最後一班高速公交車是傍晚六點鐘,六點鐘天還沒黑,走到鎮口的公車站牌,董梅也跟着來了,泊青和于曉穎就又跟她敘談了一會兒。公交司機已經把車打着了火,轟隆隆在那裏響着,随時準備出發,所以只能長話短說。泊青最後說:“真是謝謝你來送我們,梅兒姑娘,今天咱們也算是一見如故,我只好厚着臉皮繼續拜托你,拜托你幫我看着他點,今天他不肯跟我走,我先不逼着他,過兩天我再來。”
這真是不情之請。董梅不好直接拒絕,于是唯有暫且點頭答應。
泊青和于曉穎上車的時候,其實小遠就躲在離着站牌幾米遠的柳樹後頭,他死死閉着牙齒,因為怕自己控制不住會忽然一下哭出來。等公交車轟隆一聲啓動之後,他這才追了出去,一直跟着那桔紅色的公車巴士,像追着曾經逝去的夢一樣,拼命似的在後面奔跑。
最後他眼淚汪汪的,看着公交車越行越遠,終于沒了蹤影。
他只能對着空氣說:“哥哥,你為什麽要來找我?明知道我不可能跟你走,為什麽......你還要來?”
如果不是哥哥今天突然出現,他原本以為已經将從前的一切忘記了。
忘記是為了忘記那時的痛苦,他已經熬過來了,是怕了,不敢再碰了。
有時候他會禁不住很自私地想,兩年前那個春天的雨夜,他和哥哥被困在柳山,從峭壁上摔了下來,他倆差點死掉,要是那會兒直接死在一起也就好了,也就不會再有後來的這一切。
後來他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也就是陸振鳴被捕的那天,他是帶着滿心的傷心絕望從海港醫院跑出來的。他發給泊青的最後一條電話短信,記得清清楚楚,他說,沒想到最後是自己的媽媽害了陸伯伯,他沒有勇氣跟哥哥說再見,這一生大概也不會再見了,他要去一個春暖花開,像天堂一樣遙遠的地方。
當時他心裏想得的那個“天堂”就是楊柳鎮三山中的柳山,他想,如果要死,也要死在那裏。
是傍晚時分,他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才從海港醫院來到楊柳鎮。他一路爬到柳山半山腰的那片桃林,剛下過雨,山裏潮氣大,他筋疲力盡,一頭就在桃樹下栽倒了。只覺着全身都在痛,當時他剛剛做完手術不久,腹部被手術刀割過的地方,傷口不知道是不是裂開了。然而痛就讓它痛着,他也不去管它。
躺在濕漉漉的地上,那天夜裏沒有月亮,只瞧着滿天的星光,璀璨搖曳,他想,很快自己就會像天上的星光一樣,飛得特別特別遙遠,飛去世界的盡頭,很快自己就可以解脫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根本沒有死掉。那片桃林是董梅他們家的,她一大清早上山,去摘桃林裏熟透的果子,見他昏倒在地上,這才把他救醒了。董梅不但救了他,而且還把山腳下她們家的那處舊宅子給他住,他總歸已經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安身,只好暫時住了進去。
沒想到一住就住了兩年。
兩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來的,一個人,兩間破屋子,仿佛世界就這麽靜止了,他跟外面任何事都失去了聯系。是無處不在的孤獨在時時刻刻陪伴着他,時間久了,也成了習慣。大概他已經有點喜歡上這份孤獨了,因為這樣至少可以讓自己保持平靜。
泊青回市區以後,董梅很不能理解,于是就問說:“小遠,你真打算永遠在這裏一直待下去嗎?”忙又笑一笑,說:“別誤會,我不是想趕你走,這兩間屋子反正我們家空着也是空着,給你住至少你還能幫着我們看看家。我是為你考慮呀,因為我想,如果你跟你哥哥回市區的話,到時候起碼可以繼續上學!”
小遠大言不慚,只是笑了一笑:“兩年沒上學,我幾乎已經忘記四十七中是什麽樣子了。”
其實他說這個話,心裏的酸楚不言而喻。當然他也沒跟董梅解釋什麽。
董梅這兩年來處處很照顧他,等于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樣,而他雖住着她們家的房子卻一直沒給過人家任何房租。最近三山腳下的那條商業街新開了幾家銀行支行,于是這天小遠就去X行開了個自己的戶頭,那些錢還是陸振鳴在世的時候給他存起來的,說他到了十七歲就可以自己支配。
萬沒想到原來陸伯伯已經給他存了這麽多錢。一下把錢都取了出來,他塞進背包裏,緊緊抱在懷中,心裏只是說不出的五味雜陳。等回去那兩間瓦屋,到了晚上,他在燈下把錢一張張地攤在床上,瓦屋四周沒有人任何人家,夜幕沉沉,一片靜寂,屋裏更是靜悄悄的,只有他自己,只聽着那嶄新的粉紅鈔票在他手中嘎巴嘎巴地響着,仿佛無窮無盡,總是攤不完,數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已經抑制不住,淚流滿面。
他趴在床頭嗚嗚咽咽地哭:“陸伯伯,為什麽讓我明白得這麽晚,你早就替我做好了打算,這些錢本來是你為我留着,讓我到了十七歲上學用的,可是現在,我已經用不着了......”他知道無論自己這時候怎樣傷心,怎樣呼喊,陸振鳴都不可能再活過來。
直到他哭得累了,也沒脫衣服就歪在床頭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梅來的時候簡直吓了一跳,因為夜裏他連屋門都沒闩上,真要是闖進個賊什麽的,那還了得。她喊了他一聲,弓着身子湊上來拍拍他肩膀:“哎,太陽曬屁股啦,還睡!”
叫了好半天,小遠才揉揉眼睛,從床上爬了起來,董梅跟着就說:“老楊頭的作坊剛接了幾張定制的畫,我替你攬下來一張,下個月交工,快起來幹活吧。”小遠這兩年給鎮上的作坊畫畫,從來不定價錢,都是人家看着給,給他多少是多少,董梅瞧不得他這樣糊塗,所以總是自告奮勇先把一切替他打點好了,這才過來告訴他。而他只要記着哪天交工就行了,別的他也不管。
“哦,謝謝姐姐。”
小遠又揉了一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算是正式醒來了,這才想起昨夜放在床頭的那只背包。“姐姐,這是給你的。”說着,他拿起那背包就塞到了她懷裏。董梅咦聲道:“這是什麽呀?!”打開一看,已經有點發舊的藍色背包,裏面鼓囊囊的都是錢,立時她又被吓了一跳:“哪兒來這麽多錢,給我的?!”
小遠點點頭,笑着說:“這是我給姐姐的,這兩年的房租。”
“哎呀,這......這太多了,怎麽可以,我怎麽能要你這麽多錢!”
她說着都有點語無倫次。愛財是人的天性,尤其骨子裏又是個做生意的好手,見了錢更是覺着親切。有那麽幾秒鐘的不知所措,當她明白過來的時候,忽然卻變了臉色,只說:“謝遠!這兩年我幫着你,是因為我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太不容易,我幫你并不是為了這個,這錢我不要。”
她似乎有點動怒,把背包丢給他一扭頭就走了出去,小遠覺着自己太過大意,也沒說太清楚,所以心裏只是懊悔不疊。他直追着她到院子裏才将她拉住,解釋說:“姐姐不要誤會。我是想着董媽媽不是耳朵不好麽,這錢你先拿去給她老人家看病,剩下的呢,你可以在三山的商業街開個小花店什麽的。今年從市區來山上游玩得人越來越多,你就在那兒開個花店,平常賣些花兒,賣些小禮品什麽的,生意一定會很好。就當是我入股了,請你來當老板,好不好?”
這理由聽起來還有點充分,她仍舊想了一想,最後噗嗤一下卻笑起來:“你呀,平常看着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人倒是還挺細心的。好,那咱們就這麽說定了,等花店開起來,到時候我會按時給你分紅。”
鎮子上的人每天早晨都醒得很早,董梅忽然和謝遠成了合夥人,興奮之餘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跟他商量,所以總是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就來瓦屋找他了。屋子裏沒有其他的座椅,小遠那張床是既當桌椅又當睡榻,畫畫的時候便又成了他的畫案。她來了見他正蹲在地上畫畫,別的她就先沒說,只立在旁邊觀摩。
小遠今天有點很難投入進去,堅持了一會兒,終于皺一皺眉,把畫筆扔去了一邊。
董梅抿嘴一笑,說:“瞧你心不在焉似的,拿畫筆撒什麽氣,怎麽啦?”
他臉色果然不好:“沒什麽。”他不能告訴她是因為哥哥的緣故,泊青那天離開後,他就始終心緒不寧。
仿佛上天總愛這樣捉弄人,真是心裏想着什麽,真就來什麽。當聽到窗子外面腳步聲響了起來,小遠其實心裏特別敏感,已經有點猜到了,所以隔着窗紗往外瞅了一眼,他立時轉過身來,神情一凝,說:“梅兒,幫我攔着他別讓他進來,我不想見他!”董梅簡直覺着他沒頭沒腦,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等自己也去窗前瞅了瞅,這才瞧見是泊青和于曉穎來了。
“這不大好吧。”董梅有點為難,表情僵硬:“他大老遠的來了,有什麽話你不能跟他當面說。”
“沒什麽好說的,我就是不想見他!”
小遠邊說邊把她往外推,等屋門吱呀一聲響了之後,她就已然被推了出去。這時候泊青和于曉穎來到屋門前,董梅尴尬地臉頰微微發紅,也只好先略向他倆點點頭,打聲招呼:“你們來啦。”終究她是撒不出謊,只說了一句便頓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