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篇——張良
相師山的清晨, 清新的空氣中帶着一絲絲寒冷,枯幹的落葉散在院中的石子路上,偌大的庭院中, 翠色的倩影正在掃動着地上的枯葉,她穿得并不多, 翠色的薄衣随風調皮的亂飛,墨色的發絲更是時不時的阻礙她的工作。
這是她在相師山張府的第一個冬季,山中淩冽的風對精怪來說不算什麽, 只身着夏季的衣服, 玉玺也不覺得冷。她畢竟是精怪,與屋內頻頻咳嗽的人比起來, 要皮糙肉厚的多。
“天這麽冷,就乖乖呆在屋裏不好嗎?”玉玺手中的活計不停, 責怪着将窗戶打開的某前宰相。
剛入冬便不小心感染了風寒的張良咳嗽了幾聲, 平日他看着就柔柔弱弱, 這次病了,顯得越發搖搖欲墜。
玉玺沒來由的一陣煩躁, 就連腳邊掃好的枯葉都看的不順眼了。
“咳咳,良也沒有出屋。”他還敢找理由狡辯。
“可你打開窗戶了。”
天這麽冷, 病人還自己打開窗戶了,誰知道他的病會不會像之前大夫說的那樣,反反複複,拖拖拉拉的不見好。
玉玺盯着腳邊的枯葉, 手中攥着的竹竿都要被捏斷了,“是屋裏的書不好看了, 還是裹着的精怪貂皮太暖和了?”
窗後, 張良身上裹着的那身巨大的毛絨貂皮, 還是入冬前,山中突然竄出來的黃鼠狼精,去山下村子作祟時留下的。
而能把人家這身暖和的毛皮和小命收下的,只有玉玺這位小英雄了。
張良摸了摸身上這身暖和到,都能遮風擋雨,躺在雪地禦寒的毛皮。回想那耗子哀嚎的凄慘樣子,一邊可惜着,一邊喜愛的摸着這好皮子,“可惜了那小耗子,因為入冬山中的食物少了,才被逼得跑到山下偷雞。”
雞沒偷成不說,還撞上了在暗處護送張良去看病回來的玉玺,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玉玺手中的竹竿都裂開了條縫,她憤憤不平道:“可惜什麽。”
冬日最難熬,尤其是平民百姓,食不果腹,大雪壓塌房屋,山林中的野獸,因為山中食物減少下山襲擊人。這麽多危險,人想平安度過一個冬季要做相當多的準備。就連張府,在入冬前都加固了房屋。
想到此處,張良慶幸道:“若是它偷成了,山下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家在這冬日餓死。”說完又摸了摸身上的毛皮,“只是,它身上這層毛皮,倒便宜了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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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感嘆着,卻沒有聽見回應聲,擡頭去看,只見玉玺沉默的掃着枯葉,面上是難以掩蓋的抑郁之色。張良暗道,怪他提起那只小耗子,又把玉玺對嬴政亡故的情緒給勾起來了。
張良動了動唇,想要安撫玉玺幾句,沒想到一陣突來的狂風吹眯了他的眼,再睜開眼的時候,院內早已沒了玉玺的身影,只有那根枯枝與竹竿綁在一起的大掃帚躺在地上。
“唉。”張良嘆息一聲,嗓子奇癢難忍,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他這風寒來的突然,去的慢,如果往後一到冬日就這麽難熬,他就算平日裏身體健康,這麽折騰下去也能要命。他才剛來這山中隐居不久,還沒打算這麽早去見祖父、父親他們呢。
“咳咳。”
張府主卧院落裏的咳嗽聲不斷,躲在屋頂抱腿窩着的玉玺看着又拿起書卷看起來的張良,她擡頭看了看相師山的方向,風卷落葉而過時,她人已經從屋頂消失了。
一整天,張良都沒再見着玉玺。
就連他喝藥時,她都沒來監督,只有這院落唯一照顧後廚的小書童端着湯藥來過,臨走時看着躺在院中的掃帚愣了會,想了半會,他還以為是自己記錯了,昨日掃落在院中的枯葉忘記了收拾。跟張良告了罪,收拾後離開。
天色漸漸暗了,空氣中帶了份潮濕的水汽,沒多久天上下起雨來,空中雷聲陣陣,小雨漸漸變成了漂泊大雨,沖刷着院中的石子路。
雨太大了,就連院中種的花草都被雨水沖刷的露出了根,下山路上竹子做的小橋都被沖散。期間書童來過,提到山上的石堆被水沖了下來,掩埋了下山的路上。雖然,張良為了方便只帶了書童住在這院落裏,不過,此處離着道觀很近,有事時可以找道長幫忙,而伐桂書院也在不遠處,實在不行還可以去找住在書院裏的侍從們。
屋內已點上了燈,卻仍不見玉玺回來。
張良捧着手中的竹簡,之前看的津津有味的書突然變得乏味無趣,他頻頻擡頭看向窗外,就連來上菜的書童都能看出他心裏有事。
“大人有事吩咐?”
這書童平日裏一股傻勁,難得有眼色一次,可張良搖了搖頭。玉玺的事情他瞞都來不及,哪裏能跟個半大孩子說,別再吓着他。
張良吩咐道:“你去休息吧,碗筷明早再收。”
“是。”
小書童離開,張良合上了竹簡,視線落在不遠處桌上的飯食,竟一點兒食欲都沒有。
“唉。”他怕是魔怔了,竟然擔心一只……不歸家來的精怪。
“……不歸家嗎?”張良喃喃着,細長蒼白,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捏着手中竹簡咯咯響。不知不覺一年多了,他起初邀她的本意不是這樣,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把她歸到了自己身邊來。
“家?”對精怪來說,有家的概念嗎?
第一次養精怪的張良也不知道。既然她也不知道,那就該讓她明白明白“家”便是她的歸處。
張良起身,披着暖和的毛絨貂皮來到門前,打開門。
烏雲密布的天空呈現出詭異的暗紫色,明明已感覺不到風了,天空的雲卻比平日更快的移動着,像是一種預兆,它們盤旋在相師山上形成漩渦的形狀。雷聲小了,雨也停了,只有盤旋在山上的雲還在。
張良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家的小精怪該不會去大鬧相師山了吧?
這座山雖然不是他老師住的那座,但是此山連綿不絕在那深山老林裏,誰知道有沒有另一只黃大仙。
黃仙有沒有玉玺不知道,但是柳仙倒是有一只。
“小丫頭,這赤芝我可守了一年了,沒有你這樣劈頭蓋臉就要拿的。”這只把赤芝藏在身子當中的竹葉青一看就不是什麽好蛇,身子如彈簧一樣拱起,随時能竄出去咬上不遠處立着的玉玺。
幾乎翻遍小半個相師山,雙手空空如也的玉玺,哪裏能放過好不容易遇到的藥材赤芝。
“我需要它治病救人。”
張良整日咳嗽,赤芝可以止咳,這是她唯一認得出能止咳的藥材。以前在主人嬴政身邊時,她曾見過有官員奉上赤芝,主人說這是好東西,她便記住了。
然而,這竹葉青卻沒那麽好說話,“治病?誰知道你是不是自己獨吞了。”
若是放在以前,這竹葉青非得斷成三節,可是玉玺不想跟他動手。
脾氣收斂不少的玉玺好言相勸道:“只要你讓出一點便好,我只救一個人,要不了那麽多。”
竹葉青的豎瞳盯着沒有進一步搶奪赤芝的姑娘,問道:“你可知這些赤芝可救多少人?”
玉玺搖了搖頭,她不知道,但是看那赤芝從柳仙身下鋪開了一片,有大有小,想來是能救不少人。見那竹葉青沒有要讓出一點的意思,反正還有大半個相師山,總會再找到的。
見玉玺轉身要走,竹葉青開口道:“你去相師山對面的山溝,那裏也有赤芝,只比這小一點,足夠你救一個人命,只是……”他頓了頓,“那裏住着個難纏的老頭子。”
她知道柳仙說的地方,那是張良老師住的山。
玉玺感激道:“謝謝。”
黃石公,那是張良的恩師,她來相師山時就聽張良提過,他還囑咐過,不讓她去那邊打擾老師修行。可現在她不得不去打擾一下了。
自張良得了《太公兵法》後,就再沒見過這位恩師。有人說黃石公早已不在山中,常上山打柴的人說,隐約看見有老者的身影在山路上走着,嘴裏還哼哼着曲子。
這麽想,黃石公是真的在隐居,不想理會外面世人的事。雖然常人看不見黃石公隐居處,但是精怪卻不在這行列中。
張良在門外坐了大半夜,才看見一個身影竄上院牆,輕盈的落在地面上。
月光正在頭頂,他在廊下的暗處,她在光禿禿圍牆邊的明處。月光下,那精怪丫頭一身狼狽,不管是臉還是身上輕薄的翠衣都沾滿了泥點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去泥地裏滾了一圈又甩了甩。
她懷裏還寶貝的抱着什麽,疾步向這邊走來,然而,在看到廊下的人影時,猛地停住了腳步。她本就不是普通的精怪,那發亮的瞳在月下好似上等透亮的琥珀,帶着詭異的明亮卻又吸引人注視着。
“張良,你還沒睡嗎?”她平靜的詢問,沒有一絲晚歸家的自覺。
張良起身,一步步走向院中疑惑歪頭的女子,他擡手抹掉她臉上髒髒的痕跡,唇啓道:“良在這裏枯坐了一夜,在等位忘了路,連家都回不來的小姑娘。”她卻不知去哪兒滾了一圈弄了一身髒。
“小姑娘?”在皇宮時,幾乎沒人看得見她,唯二能見到她的人稱呼她為大人,而主人嬴政則喚她小玉或是玉玺。她竟然沒反應過來,這是張良對她的稱呼。
她還好奇的問道:“誰?那她回去了嗎?不趕快回去,會有人擔心的……”
張良輕笑出聲,伸手拂過她亂糟糟的頭發答道:“難得她明白有人擔心,已經回來了。”
玉玺放心的點點頭,“那就好。”
張良一陣無語,他當初怎麽就覺得眼前這個傻乎乎的小姑娘會為害一方?這明明就是個被嬌養在深宮中,任性又單純,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的傻丫頭。
“唉。”張良嘆息一聲,低頭問道:“剛才良看見,你懷裏抱着什麽?”
玉玺聞聲張開雙臂,将懷裏的東西露了出來,“是赤芝,能幫你止咳。”
看着那被保存的完好無損的靈芝躺在玉玺懷抱裏,聽着玉玺平靜的話語,張良一愣,收在後背藏在袖中的手指顫了顫,“你……出去了你整天就為了這個?”
在這種大雨天一個人上山……
“相師山上有,雖然有只竹葉青守着。”她沒敢說她取的不是相師山上的赤芝,而是對山上,某老人院外不遠處的赤芝。
白日漂泊大雨,山體滾石滑落,她卻提都沒提,好像只是上山走一圈就輕松挖到了赤芝一般輕松。她話中提到的竹葉青,怕也不是什麽好相處的角色吧。張良誤會了,不過也不算完全誤會,畢竟他那位恩師與竹葉青比起來,也不算是太好相與的角色。
張良沉默了半饷,才有一聲嘆息傳來,“下次萬不可在這樣的天氣下出去了,再出門記得與良說。”
頭頂上源源不斷傳來暖意,玉玺見張良收了手,轉身要回屋去,她連忙抱着赤芝跟在他身後,走着走着,她突然問道:“張良,你剛才說你在等個小姑娘,是不是這院子裏又能多一個人了?”
真不知道她的腦袋是怎麽長得。
張良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沒有。”有一個你在,哪裏還敢讓別人進這院子,是嫌他們命太長了嗎。想罷,搖了搖頭,不知怎麽只覺好笑的擡腳繼續往前走。
打開門入了屋,玉玺卻留在了門外。
張良記得,他沒準她進屋,沒想到她真的聽話的沒有再踏進來,而是低着頭站在門口,看着懷裏的赤芝向他輕聲問道:“張良,你一會怎麽跟人解釋這個。”
平白無故屋內多了赤芝,看來這丫頭還有點自覺。
“張良?”張良的聲音中帶着笑意,只是即轉而逝的冷意,讓玉玺回想起了曾經在皇宮跟主人嬴政叫板落敗的時候,都是一樣的嚴肅,都是一樣讓人喘不動氣的沉默。
“良不喜歡你這樣的稱呼。”
玉玺眼中的光輝逐漸暗淡,她抱着靈芝縮着肩,哪裏還有曾在皇宮耀武揚威的樣子。
“以後,你就喚良,子房吧。”
“子房?”就連主人都不讓她直接喚字,她最多只敢喚名字,“子房……”嘴裏喃喃着這個字,一直無處可歸的心,仿佛一下子有了期盼和着落。
“子房!”
“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