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尹菱落座以後對着章清左看看右看看,還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皮,“我看着你也沒什麽問題啊?”
章清好氣又好笑,把她手拍開,“人家醫生都看不出來問題,你怎麽就覺得自己能看出來?”
“因為我比醫生厲害呗。”尹菱恬不知恥地說道,“不過我也看不出你哪裏不正常了。”
“我也沒不正常過好吧?”章清無奈地說道。
“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尹菱坐下,從行李包裏掏了半天,“啪”地一聲打開了一瓶冰啤酒。
說來有趣,尹菱這種家境,從小吃的都是神戶牛排,喝的都是現磨咖啡。但在她喜歡的眼花缭亂的定制商品中,獨獨冰啤酒是樓下超市兩塊五就能買一聽的。也不知道為什麽,尹菱只有冰啤要喝超市貨,說其他那些高級酒都“沒內味兒”。
章清很快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聽完以後尹菱沉默了。
“你是說,你除了周南琛以外,其他東西都看不清,就只能看清他一個?”
章清自嘲地笑了笑,“挺可笑的吧?要不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不會相信。”
尹菱沉默了一會,問道:“但是醫生卻什麽都檢查不出來?”
章清點頭,“醫生還說我應該去挂心理科。”
“那你覺得呢?”尹菱看了看章清,“你覺得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上哪知道。”章清嘆了口氣,“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回家,睡一覺醒來就成這樣了,我找誰說理去?”
“說實話,在我看起來,你這樣子就像是……”尹菱沉思道,“就像是你在遇到他以後,就把整個世界都抛棄了,只想要他一個人。”
章清目瞪口呆地看着尹菱,看了好久才蹦出一個字,“操。”
“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吧?”尹菱撐着下巴看他。
“有個屁的道理,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章清把目光移開了,“我跟他都這麽多年過去了,有什麽事早都消失在時間的長河裏了。”
“狗屁。”尹菱生氣地說道,“時間解決不了一切,頂多能讓人淡忘記憶。但是那些疼和傷都留在那裏,從來沒有消失過。”
章清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
“你的性格就是太倔了。”尹菱嘆了一口氣,“從我認識你那時候就是這樣。你自己不改主意的話,誰都說服不了你。”
“多謝誇獎。”章清恬不知恥地說道。
“老娘沒在誇你!”尹菱一巴掌拍在章清後背上,“你這樣子誰家的帥小夥能看得上你?”
“哎喲真是謝謝尹大小姐替我操心終身大事哈。”章清笑笑說,“別擔心,我都一個人過來這麽多年了,不也沒什麽事兒嗎?與其操心我,不如操心一下你自己的感情生活呢。你看你這像個有男朋友的人嗎?一天到晚跟我混在一塊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跟你有一腿呢。”
“就你?”尹菱斜眼看他,“得了吧十個你也配不上本大小姐,死了這份心吧。”
章清立刻捂住胸口做出十分誇張的受傷表情,“啊!我的心……好痛,尹小姐,你怎麽能對我如此殘酷!啊,得不到你的愛,我還怎麽在世上茍活下去!”
坐在後排的端木柔拿腳踹了踹前排章清的椅子,“馬上起飛了啊,你們倆差不多得了。一會兒空姐過來指不定以為哪兒逃出來的神經病呢。”
章清和尹菱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到連城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一走下飛機,章清就感覺到帶着潮氣的微風撲面而來。
接下來他得有兩個月的時間都呆在這座南方小城裏。
章清不是第一次來這兒了,連城有一處很有名的大影視城,他入行不過兩年,在這邊參拍的戲就已經有五六部了。甚至他每次來都住同一間酒店,到了酒店門口還怪有親切感的。
端木柔也是熟門熟路地訂了兩間标間,章清一愣想起這次還有個尹菱。他回過頭,可眼睛又看不清,只能硬着頭皮喊了一句,“尹菱,你怎麽住?”
“我就不用啦!”尹菱其實就在章清身後,朝他擺了擺手,“我家在這兒有房子,就在xx區,離園子也就二十分鐘車程。”
章清被噎了一下,再度感嘆有錢就是好。
這時前臺的端木柔已經拿上了房卡,回來拍了一下章清的肩膀,“走了瞎子,帶你去房間。”
章清只好任憑端木柔牽着他往前走,視覺的丢失讓他全身高度緊繃,就算是走在酒店柔軟的地毯上也會随時擔心會不會有什麽東西出現把自己給絆一跤。
好在沒幾分鐘就安全抵達了房門前,端木柔幫他打開門,又把房卡插上去。
“謝了。”章清這才松了口氣,摸索着坐在了床上。
“你喝水嗎?我給你燒點?”端木柔拿起桌上的燒水壺,雖然是問了這麽一句,但其實在得到回答之前就走進衛生間接滿了水。
“柔姐,你別忙了,不至于。”章清站起來想幫忙,“我只是看不清又不是看不見。”
“不行,燒水這活太危險了,萬一你開水淋在自己手上了可不是鬧着玩的。”端木柔皺起眉把他按在床上,“你一會是不是還要洗澡什麽的?要不我也幫你——”
“別別別!”章清吓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您再這麽下去該睡我屋裏了。用不着,真用不着!”
端木柔還是一副懷疑的樣子,“你一個人,真沒事?”
“真沒事。”章清嘆了口氣,“這酒店我都住多少回了,閉着眼睛都能找着東西。”
“那……行吧。”端木柔點點頭,嘆了口氣坐在章清邊上,“小清,跟你說個事。”
“啊,你說。”章清不明所以。
“你也知道我在公司裏還有很多別的工作,雖然長期帶的藝人就你一個,但公司經常會塞給我一些短期工,臨時接替之類的活。”端木柔說,“這次我本來也是想全程陪着你的,但公司不讓,我跟着你來連城,也還得幫公司帶幾個隔壁劇組的小藝人,不一定總是有時間陪着你。”
章清笑了,伸手捏了捏端木柔的胳膊,“沒事,你以前不也總這樣嗎?”
端木柔的眉頭卻沒能放松下來,“以前是以前,現在你眼睛這個樣子,身邊又連個助理都沒有……要不我給你雇個助理幫襯着點吧?”
章清也皺了皺眉,“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特別不習慣別人全天候地照顧我起居。再說了,外雇的助理,我信不過。”
圈子裏又不是沒發生過私人助理為了拿錢洩露藝人行程的事,更有甚者甚至會偷拍明星的睡顏賣給私生飯賺錢。
雖說以章清的名氣還遠不到有私生飯的程度……但一想到這種事,他還是會不舒服。
端木柔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伸手拍了一下他的頭,“你說你都這個樣子了,還犟什麽犟!我真是……唉!算了算了,明天上午我帶你去取件衣服,別睡過了。”
章清詫異道:“什麽時候訂的衣服?”
“網上訂的,線下取,他們在影視城附近有分鋪。”端木柔簡潔地說道。
“哦好。”章清打了個哈欠。
“反正明天只要我沒事,就過來叫你,要是我有事……”端木柔停頓了一下,沒繼續說。
“嗯?”章清問。
“算了,明天再說吧。”端木柔搖搖頭,“你睡覺吧,我先走了?”
“快走吧。”章清埋怨道,“你待在這我怎麽洗澡啊姐姐。”
端木柔笑了笑,“行,那我走了。”
端木柔走了以後章清舒了口氣,仿佛一個終于脫離父母魔爪的小孩。
由于看不清東西,章清連每日睡前必修課——玩手機都做不到了。他嘆口氣,摸索着扶着牆站起來,打算洗個澡直接睡。
在兩次把洗發水擠到地上差點滑倒之後,章清穿着浴袍心驚膽戰地從盥洗室裏走出來。正當他四處摸索擦頭毛巾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他一屁股坐在床邊,憑直覺把手機撈過來接起了電話,“喂?”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章清疑惑地眯起眼睛,确定了一下自己确實滑的是右邊的接聽鍵,“喂您好?”
大約過了兩秒鐘,那邊才開口了,“章清,我是周南琛。”
聽到這句話的章清瞬間腦子嗡了一下,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周……有事嗎?”
“抱歉,這麽晚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影響你休息了?”
“……沒有。”
章清把手機緊緊握住,再給他一點力道屏幕可能就要碎了。
混蛋周南琛。
有必要跟他說話客氣成這樣嗎?怎麽不直接說“您”呢?
周南琛又沉默了一會,似乎在考慮怎麽表達,“你的經紀人,跟我說了你眼睛的事情。”
什麽?章清吃了一驚,他千算萬算沒算到端木柔竟然直接跑去找了周南琛。
她什麽時候跟周南琛說的?
章清有股現在就沖到端木柔房間裏把她揪出來問個清楚的沖動。
他幹笑了兩聲,“眼睛……什麽眼睛?”
“她說你除了我以外,其他什麽東西都看不清了。”
他要扣端木柔的薪水!他絕對要扣端木柔的薪水!
“這是真的嗎?”那邊的周南琛在低聲詢問。
章清沉默了一會,反問道:“你信嗎?”
“我信。”周南琛幾乎沒有猶豫,就回答道。
章清握着手機的力道更大了。
“難怪之前拍廣告的時候你表現得……不太尋常。”周南琛斟酌着用詞,“我還以為你只是昨晚沒有休息好。”
“沒什麽,沒事。”章清低聲說道,“估計過兩天就自己好了。”
“如果不好,你要怎麽辦?”周南琛反問道。
“我……”
“我聽你經紀人說,你只能看清我和我周圍的東西,是嗎?”
章清咬緊了下唇,整個人莫名其妙的有些顫抖。
一種恥辱感湧上心頭,好像他整個人都在周南琛面前被徹底剖開,任由他翻弄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
他走後自己殘存的那一丁點低賤的自尊,如今也被翻弄得一絲不剩。
“不是。”章清幾乎是咬着自己的後槽牙說出這兩個字。
周南琛明顯地愣了一下,“什麽?”
“我說不是。”章清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裏,“你真的相信有這麽荒謬的病嗎?所有人都看不見,就只能看得見你?”
周南琛沉默了。
“我跟柔姐說着玩的,結果她當真了,你也當真了?”章清嗤笑了一聲,“你以為全世界真都是圍着你轉的嗎?”
章清的語氣很冷靜,甚至還帶着幾分嘲弄,可是說話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我确實是眼睛得了病,但是跟你半毛錢關系都沒有。”章清深吸了一口氣,“你看不到嗎?我現在混得很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朋友了。”
“……嗯。”半晌周南琛才發出一個音。
就在這個音落下的一刻,章清再也裝不下去了,所有的情感都在瞬間崩塌爆炸。
“你為什麽要回來,啊?”章清朝電話那頭吼叫道,“事到如今你又跑回來了,為什麽啊?!”
他沒有問他當初為什麽走,沒有問他為什麽不說一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曾經将他剝下一層皮的問題如今卻已經不重要了。
他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努力把他的名字移出自己的生活,就在他馬上快成功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了。
他沒有一絲預兆,沒有任何準備,就這樣莫名其妙、毫無理由地再一次毀了他的人生。
“周南琛我他媽是不是上輩子誅你九族了啊?”章清一邊說,眼淚一邊往下掉,沒多久就弄濕了一片床單,現在他再也冷靜不下來了,連哽咽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你為什麽就不放過我,為什麽?”
周南琛沒有再說話,等章清反應過來的時候,電話那頭就只剩下了挂斷的一串忙音。
“我操你媽!”章清用盡自己生平最大力氣吼了一聲,把手機朝牆上砸過去。可憐的手機當場碎成了兩半,但章清連它的屍體什麽樣子都看不清。
他把頭埋進了被子裏,剛剛喊的聲音好像太大了,不一會,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敲了敲他的門,喊了句什麽。但章清沒聽見,也懶得下床去,又過了兩分鐘,門外的人離開了。
世界又恢複了寂靜,除了持續不斷的耳鳴聲以外,什麽都聽不見。他連去找端木柔算賬的心情都沒有了。
這天晚上章清做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夢,又是夢見自己上臺出糗、又是夢見自己掉下懸崖,不過夢得最多的還是周南琛,高中時候的周南琛。
他夢見自己在一條漫無邊際的馬路上奔跑,一直跑、一直跑,怎麽也跑不到邊。他回過頭,發現來時的路已經消失了,前方的路卻綿延不絕,一直看不到盡頭。
他掏出手機來給周南琛打電話,那邊卻始終是忙音。
不多時,道路的前方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但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周南琛!”章清大叫着跑過去,就在他快要追上的時候,影子又消失了。
“周南琛!”章清大喊,“你在哪?我租到房子了,也找到打工的地方了!我不用再回家了,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了!你在哪?”
可是什麽回應都沒有,只有四面八方傳來的他自己空洞的回聲。
“你在哪!周南琛,周南琛!你在哪?”他在夢裏嘶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