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聲音 你,你再喊我一聲
夕嫔被金吾衛架起來往外拖去,回過神來的她大喊道:“陛下,臣妾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臣妾給長寧公主磕頭賠罪,自罰一年例銀,陛下就饒了臣妾這一次吧,陛下……”
直到夕嫔被拖出去,聲音聽不見了,魏承越的神色也沒有絲毫動容。
關雎宮片刻安靜後,他問道:“使臣,這個交代還滿意嗎?”
使臣上前揖禮,“陛下言重了,在下定當把大昱的誠意告知國君,如今已經完成了國君的囑托,望兩國友好相處,百姓不受戰亂之苦,明日一早在下便啓程返回,請陛下準許。”
魏承越道:“月肅國和睦之意,朕已明了。三福,即刻讓禮部準備絲綢萬匹,陶瓷玉器千件,讓使臣一并帶回。”
月肅使臣行禮叩恩,“多謝陛下。”
“都散了吧。”魏承越轉身進了內殿。
所有嫔妃福禮,“恭送陛下。”
看着一切落定,皇後這才松了一口氣,她最怕夕嫔不管不顧,把她咬出來,沒想到德妃來了個落井下石,一句不像樣的替身,就讓夕嫔亂了心智。
也是,本以為皇帝喜歡的是自己的眼睛,沒想到只是因為像別人的,這唯一的依仗沒有了,就和旁的那些個嫔妃沒兩樣了,甚至于還不如。
皇後看一眼內殿,心中輕嘆,這後宮,要變天了。
黑夜中一陣微風吹過,白玉蘭花瓣脫離枝頭,飄落下來,翩翩墜在關雎宮內殿窗外。
原本只是一瓣半朵,後來漸漸多了起來,那形似玉船的花散發着淡雅的氣息,絲絲縷縷飄進窗內,氣味漸漸開始變得幽香……
濃霧突然被吹散,趙清音這才看清白玉蘭樹下站立的女子。一身灰黃,好像陰天時被厚厚雲層遮住的太陽。裏面是淺黃長裙,系上長長的裙帶,自然的松散着,外披深黃交領右衽,本應該是明亮的色彩,卻因為穿着灰色輕紗罩衫,顯得暗淡,那上面用金線繡着大朵的牡丹,群尾拖擺至地,很是華麗。
女子望着白玉蘭花,眼中都是歡喜。突然烏雲密布,女子下一刻就站在了富麗的畫舫上,還未站穩,一個身着赭黃色長袍,腰系九環帶的男子向她走過來。
趙清音一看那男子的臉,吓了一跳,陰影中棱角分明的臉上滿是傷痛,還有氣惱,混合着讓人心驚的殺氣,卻還隐着難過,總之絕對不是什麽好臉色。
再擡眼時,站在畫舫上的女子變成了自己。
眼睜睜看着那男子走向自己,她好害怕,想要逃,雙腳卻被定住,她想告訴那個走過來的男子,自己不是剛才那女子,卻說不出話來,急得她閉上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來,“不——”
趙清音猛然睜開眼睛,看到的還是畫舫上那張臉,卻不再是不好的臉色,雖有傷痛,有難過,但沒有氣惱,沒有讓人心驚的殺氣,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笑意。
可她還是吓了一跳,她還沒從剛才的場景中脫離,慌忙向裏面爬去,轉身之時看見帷幔上繡着精巧的花,她慢慢認出來,這裏是關雎宮,是她自己的寝殿,不,曾經是,似乎還是不對,腦海中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她明白過來,是自己又回到了這裏。
自從那日後,她總是做着各種夢,不論一開始夢中多麽美好,最後的場景始終落在那個畫舫上。
“別怕。”
魏承越輕聲說道,坐在床邊伸手想要拉她。
趙清音定了定心神,看着魏承越,卻又不敢看太久,她曾經在無數個夢境中細細瞧過他,夢醒了,反而怕了,于是低下頭來,緩緩開口,“陛下。”
這是從宴會到現在,她頭一回開口說話,話還是要說的,如果讓她裝啞巴,保準得憋瘋了。
只是這一說,魏承越驚呆了。
這聲音……是多少次午夜夢回獨自坐在紫宸殿中,恍惚中聽到的聲音,是被塵封在記憶中,不敢細細思量的聲音,是曾經對他說過太多入骨入心,情意纏綿的聲音。
他瞧着眼前這張臉,有些不敢相信,會不會也同那些午夜夢回之時一樣,是自己恍惚了。
“你,你再喊我一聲。”
趙清音擡頭,就見魏承越死死盯着自己,眼神中的急切炙熱像要把她的臉燒出一個洞來。
腦子裏亂成一團,由不得她多想,下意識道:“陛下。”
魏承越的心劇烈跳動,嘴角上揚,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猛然上前一把将她拉進懷中,“阿音,真的是你嗎?你可知道我有多自責。”
趙清音心中一悸,身體瞬間僵住,卻又很快在心裏冷笑,這自責對現在的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用力氣推了推他,“我想陛下是認錯人了,我是月肅國的長寧公主,自小就生長在月肅國,那位阿音可也是月肅國人嗎?”
魏承越松開了她,想起來什麽,眼裏的光暗淡了,整個人低沉起來,神情落魄,愣愣看着她,“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相像的人?連聲音都是一樣的。”
經過兩載有餘的訓練,此時趙清音身上的氣質已經有所改變,不似那般嬌弱,為了保命,她同賀南修學了些功夫,就稍有了一些別扭的硬朗感覺。
且不說這些刻意改變的,單說從牢獄之中逃出來恢複了記憶後,她就已經不再是原先的趙清音了,內裏變了,不需太過刻意,自然也就成了另一個人。
想想失憶那時,自己腦中一片空白,要不是随身手帕上繡着名字,估計連名諱也找不回來,一張白紙一樣的人,一下子就處在了東宮那樣水深火熱的地方,又因為那樣喜歡魏承越,她的乖巧懂事,溫柔似水,柔弱可欺,步步退讓都是慢慢修煉出來的,反而找回記憶後的她才更像是最初的自己。
“聽說長相相似的人,聲音相似很正常。月肅國裏的巫師就是這樣說的,他說,那是因為上天讓魂魄投胎的時候太累了,打了個盹,手一抖,多了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她知道凡事加了“上天”兩個字,即使是個不像樣的謊話,聽起來也只會讓人覺得神奇,畢竟嘛,魂魄呀老天爺呀,人們都沒有見過,卻祭拜得很虔誠。
不過,她可沒有胡亂編造,小時候她聽到過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看過好多話本子,其中一個話本子就是這麽說雙生子的。
魏承越一下子就笑了,“當真?”
趙清音聳了聳肩,“好吧,陛下不相信就算了,陛下說我是誰,我就是誰,只要陛下高興。阿音?是這個名字嗎?我今後應着就是,來之前父皇就告訴我,不能惹大昱皇帝不高興,如果陛下不高興了,月肅國就遭殃了,我們兩國可是要和平相處的,只要能讓陛下高興,喊我什麽都沒關系。”
誰知這麽一說,魏承越反而連連後退,輕嘆一聲,神情猛然落寞下來,“是我太過執着,公主的毒應該解了,好好休息吧。”
趙清音聽着這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思索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竟然沒有自稱“朕”。
心裏說不上來的難受,她還是元妃,同魏承越單獨相處時,他也總是随口說着“我”。
一開始她覺得是魏承越剛繼位為帝還沒有習慣,到後來,她才知道,只有對她,他才會如此。
剛走到門口的魏承越突然轉過身來,“來到大昱你可能會不适應,便留了一個你從月肅帶來的婢女,明日讓皇後再多選一些宮人,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告訴三福,再從紫宸殿調。”
趙清音下意識想要下床行禮,剛要起身,就聽魏承越道:“不要下床了。”她便坐在床上,微微颔首,“多謝陛下。”
魏承越似乎有些舍不得,遲疑了片刻,盯着她又瞧了瞧,還是邁步而出。
趙清音馬上意識到什麽,跳下床來,“陛下。”
“什麽事?”魏承越溫和看着她。
“讓月肅國的婢女回去吧。”她身邊的兩個月肅國婢女,都是裝樣子的,同自己并不親近,也不懂大昱朝的規矩,況且她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月肅國人,留下來,後患無窮。
“我知道陛下是好意,但她的親人在月肅,這種分離未免太殘忍了些。”
魏承越不說話,又盯着她看了許久,“朕雖知你不是,但你和她真的很像。此事就依你,明日再另選個合适的主事宮女。”
看着趙清音未穿鞋就跳下來,一雙白嫩的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魏承越無奈的搖搖頭,“這個樣子,也像。”說着把她橫抱起來,放在床上,撫了一下她的長發,手指停留在發絲上良久,才起身道:“安心地睡吧。”
盯着魏承越離去的身影,她有些恍惚,腦子裏胡思亂想沒個章法,不知道是藥物的後勁,還是自己真的累了,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公主,公主。”
趙清音睜眼,有人在寝殿外叩門。
她喊道,“進來。”然後搭起帷幔坐起身,一擡頭就愣住了。
不但是她愣住了,面前的宮女也愣住了。
“娘娘,是你嗎?”宮女說話間就紅了眼眶,一下子撲在她腿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沒說話,但心裏卻很歡喜,茉如是她的婢女,一直跟着她,離開的這段時間,她也很思念茉如,還想着穩定之後去打聽她的消息,沒想到就這樣突然見面了。
想來茉如就是那個另選的關雎宮主事宮女。
她很想問自己宮裏的其他宮人現在何處,但她不能問,只能板着一張臉道:“姑娘這是認錯了了吧。”
茉如一聽,盯着她看了一會,忙低下頭退後,擦去眼淚,“奴婢失禮了,奴婢是來伺候公主的。剛使臣傳話,請公主去送行。”
那有什麽好送的,她又不是真的月肅國公主,把她送進大昱皇宮,是兩方契約的一部分,再見面還不就是說那些個約定好的事。
“公主,我替你梳妝吧。”
茉如一邊替她梳妝,一邊告訴她自己的名字是莫如,還有些宮中的規矩。
這些她都是知道的,但若是讓她裝不知道,太累了,幹脆轉身握住茉如的手,“月肅國君主的妃子中有一位是之前韶國的和親公主,她對我很好,來之前宮中的規矩都學過了。”
她說的是實話,那位妃子就是她的姑母,正因如此,她才會在鄰國之中選擇同月肅國結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