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去的路上,天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舒似情緒低落,腦袋歪靠在椅背,看着車窗上細細碎碎碎的雨簾,過一會兒凝聚成一道,緩緩地向下流去,又被風吹走。

偶爾車子駛過高架下時,環境黑下來,她在車裏昏黃的照明燈下看到車窗自己上倒映出來的那張花了妝的臉。

眼圈紅紅,臉色青白,特難看,跟鬼似的。

舒似不太記得她和邊紹那個看起來相當親密的擁抱是怎麽分開的。

她選擇性地把這段記憶匆匆地篩丢到了腦後去。

邊紹亦如此,對方才的事情絕口不提。

沃爾沃開了有大概十分鐘了,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直到回到方陽小區樓下,舒似還是魂不守舍,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态中。

她朝邊紹道了聲謝,準備下車。

邊紹喊住了她:“舒似。”

舒似轉臉,眉目冷淡地看着他。

邊紹與她對視兩秒,感覺胸前某寸地方隐隐又有了濡濕的感覺,微微地往他心口裏滲,涼沁沁的,又很燒人。

但其實她流在他胸口的那些淚跡早就被蒸發幹透了。

他覺得舒似又回到了她剛來醫院打狂犬疫苗時的那個狀态。

清冷漠然,言行舉止之間都是在拒人于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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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用尖刺把自己包裹得嚴絲合縫,努力展現出生人勿近的一面。

可看起來這樣強硬的她,方才在他的懷裏哭得像個受了委屈又不敢出聲的小女孩。

她其實也只是看起來堅強而已。

邊紹神情溫和地笑了笑,說:“舒似,都過去了。”

“如果有些事情帶給你的都是傷害,那你就不要再回頭看了,不開心的都已經過去了,人活在當下,重要的是現在和将來,沒準未來好運連連呢?”他話停了停,笑着又補充道:“可能是我啰嗦了,但是我沒有別的意思。”

舒似定睛看着他。

她似乎經常聽到邊紹說這句話:我沒有別的意思。

她到底是有多刁鑽刻薄,他才會總說這句話來表示自己其實是出自好意,并不是冒犯她。

她看得出來他說這些話都是出自真心的好意,哪怕這些道理對她并沒有用,因為她都懂。

可她就是沒辦法兒修補心裏那些深深淺淺的溝壑裂痕。

但他的這片真心不應該被她用冷漠相待。

因為這種熱臉貼冷屁股帶來的惡心感,她體會了整整四年。

舒似思索兩秒,眨了眨眼睛,臉上冷淡化開,她笑了笑:“你的意思是否極泰來是嗎?”

邊紹看着她的笑臉愣了一下,點頭道:“嗯,否極泰來。”

“我知道了,那我先上去了。”她朝他禮貌笑笑。

“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

舒似上樓回家。

門一開,家裏黑漆漆靜悄悄的,只有樓道的照明燈落下折進玄關一方,那處在微微發亮。

顧恩大概上班還沒回來,但她現在沒有心思去管別人。

一回到這個讓她短暫安穩的屋子裏,舒似就感覺全身的氣力都被抽走了,她鎖上門,連拖鞋都沒穿,赤腳慢慢地走進卧室,拍燈,直接把身子摔到床上。

舒似神情倦怠地盯着天花板,除了時不時眨下眼和胸間微微地起伏,人就好像死了一樣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她探手去床頭邊摸索了一會兒,揿下了燈光開關。

房間裏頓時陷入一片安靜的黑暗。

再一會兒,她的眼睛适應了黑暗,甚至能看見落地窗外,遠處別的高樓霓虹轉動燈緩慢折射過來的光投在房間的每一處,又緩慢的移開。

舒似的左手微微挪動,像沒有上油的齒輪一樣生澀,每緩慢挪一下她仿佛都能聽見自己的骨頭關節在嘎吱嘎吱得響。

她忍受着那種令人口牙酸軟的感覺,最後左手輕輕地放在了小腹下,指尖動動,撫了兩下——

那裏平坦如川。

但兩年前,那裏曾經有過一團小小的骨血,不知男女,是她和戚濟南的孩子。

但是很可惜,他只在她的子宮裏呆了兩個月多一點,就被她這個所謂的母親給扼殺了。

除了幾張薄薄的化驗單和B超,就仿佛他沒有來過一樣。

舒似已經很久沒有放任過自己這樣去回想這件事情了。

她每次一回憶起這個被她打掉的孩子,都會羞愧到無地自容,慌得只能匆匆回避,她覺得自己甚至不配為人。

那種羞愧感有多深,舒似無法形容。

她覺得她和戚濟南的感情走向衰滅的起點就是在她知道自己懷孕的那一天開始的。

從她懷孕到打胎的每一幕畫面都清晰如剛在昨日才發生。

一切的一切,她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兩年前。

舒似那會兒做陪酒小姐也差不多兩年了。

她不再為錢發愁,每天的生活用兩個詞就可以概括:坐臺,戚濟南。

舒似那時候還很愛戚濟南,但她的愛裏不知何時夾雜了從前沒有的自卑。

她許多次做噩夢,夢見戚濟南離她而去,嫌棄她是個坐臺小姐。

驚醒後發現自己淚水流了滿臉,身邊卻空無一人。

舒似怨過戚濟南,不是因為她淪落成陪酒小姐,因為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怨的是戚濟南的不争氣和死不悔改。

她是個陪酒小姐。

哪怕她抓住褲頭護着最後一道底線也不能抹掉她是個陪酒小姐的事實。

于是她自卑了,所以才更對他百依百順,生怕他會離開自己;她沒有安全感,很怕自己到最後什麽都沒有。

她天真的在等戚濟南變好,等啊等,等啊等——

兩年了,戚濟南還是那副德行。

然後,她懷孕了。

舒似清楚的記得自己檢測出懷孕是在八月出頭,因為那天是她例假推遲的第十三天。

她的例假一向正常,但戚濟南并不愛做安全措施,幾乎都是她在吃藥,事前事後混着吃。

有時候她上班喝多了,回來迷糊之間戚濟南上來就要,第二天她有時記得有時斷片,避孕藥也吃得磕磕巴巴。

那天傍晚,舒似去藥店買了很多的測試紙驗孕棒,回到家裏坐在衛生間馬桶上冥思了十分鐘。

她其實已經想好了: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她就生下來,她的存款暫時可以支撐住一段時間,再不濟生下孩子她繼續去陪酒好了。

她甚至僥幸地想,萬一有了小孩沒準戚濟南就會變好了呢?

舒似那會兒真的想留住這個孩子。

于是她懷着這種虔誠的期待測了第一遍——兩條紅杠。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測到最後,滿地狼藉,十幾條各種各樣的紙和棒,全都拿兩條紅杠對着她。

舒似蹲在地上,嘴角帶笑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她覺得很幸福,那種幸福感讓她的眼淚簌簌地落個不停。

于是舒似跟何佳請了長假,給戚濟南打了幾通電話,他沒有接。

舒似給他發了好幾條微信,然後就把手機擱置在茶幾上開始打掃衛生。

沒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舒似穿着高跟鞋都可以健步如飛,現在突然知道自己懷孕了,她連走個路都小心翼翼的。

本來一個小時就能做完的衛生,她縮手縮腳地搞了快三個小時,高度緊繃的精神狀态幾乎把她累癱。

做完衛生後,舒似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戚濟南應該是半夜四點回來的,一回來就把舒似給搖醒了。

她睡眼迷蒙地被戚濟南拽了起來,他的眼圈通紅,無比興奮地問她:“寶貝你懷孕啦?”

“你煩不煩吶?我都快困死了,我要睡覺。”

舒似把人一推,身子又倒下了。

沒過半分鐘,戚濟南又給她拉了起來,拼命搖晃着她,一個勁兒地問:“是不是真的?确定嗎?”

舒似被他晃得瞌睡都飛了,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去看看衛生間洗手臺上那袋子裏的東西就知道了。”

戚濟南蹭一下坐起來跑到衛生間去了。

舒似笑着靠起身,摸煙盒拿了根煙正打算點,打火機開關揿了一半,她動作一停,松開手,把煙摘下擰成兩段連同煙盒一起丢進了垃圾桶裏。

“啊,寶貝寶貝!我要做爸爸了是不是?”戚濟南跟瘋了一樣的又從衛生間裏跑出來,手裏還抓着兩根驗孕棒,滿臉興奮地在她面前抖兩下,又抱着她一頓猛親。

等那陣興奮勁兒過去了,他滿臉微笑地抱住了舒似,柔聲道:“寶貝,明天咱們就去醫院檢查,還有,我要給我爸媽打電話。”

他身上的煙味濃重,舒似趕他:“快點去洗澡,身上臭死啦,以後都不準抽煙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這就去。”戚濟南說完話,又鑽進了衛生間。

舒似看着他來去匆匆,忍不住笑出了聲兒。

她覺得這樣很好,這個孩子來得正是時候。

在他們去醫院做完各項檢查之後,舒似也還是這樣想的。

她和戚濟南坐在醫院走廊的座椅上,十指緊扣,她低頭一手翻動着那些報告單,嘴角泛着幸福的微笑。

她懷孕一個半月了,醫生說胚胎發育情況正常,和孕周相符。

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

戚濟南坐在邊上,滿臉笑容地給他的爸媽打了電話。

舒似側耳傾聽片刻,只聽見戚濟南的聲音由喜轉怒。

“胡說八道!”

一聲怒喝後,和她緊緊相握的那只手瞬間松了力道,接着重重地甩開了她。

她滿臉莫名地擡頭去看戚濟南,他直接挂了電話,臉色鐵青地徑直往外走去。

舒似喊了他好幾聲也沒把他叫住,他走得太快,她追不上也不敢去追。

她只是望着他大步離去越來越遠的背影,手裏報告單攥皺了,心也緩緩地沉了下去。

從醫院回家後,戚濟南仿佛變了個人,一掃先前的喜悅,絕口不提她懷孕的事情,又開始天天泡在網吧。

她問過幾次,他不是摔門而出就是悶頭大睡。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間又這樣了,于是她只能沉默。

一天又一天地過去,舒似溫熱的心就好像被冰水泡過,越來越涼。

她已經放棄了追問,但是偏偏老天作弄她又讓她知道原因了。

那個原因令她嘔血。

那是她去打胎的前三天,她和戚濟南幾乎已經是冷戰狀态。

戚濟南破天荒地沒有去網吧,而是呆在了家裏。

舒似躺在床上玩手機,他坐在電腦桌前玩游戲,頭時不時地轉過去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舒似放下手機,冷淡地問:“你有什麽話就說。”

戚濟南轉過座椅,面對着她斟酌了兩秒,道:“寶貝,要不這個孩子我們還是不要了吧?”

舒似把手機丢在被子上,“為什麽?”

“我媽說,我們現在還小,也還沒有養孩子的能力……”他猶豫了一下,“我想了想,确實是這樣,要不先打了吧?等過兩年再要好嗎?”

舒似靜靜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那之前為什麽你比我還高興?”

“我之前沒想到這一層,現在想想我媽說的挺——”

舒似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出去,我想睡一會兒,等我醒來再說。”

戚濟南還想再說什麽,舒似躺下身,閉着眼睛把被子直接蒙到了頭。

過了一小會兒,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接着是門輕輕帶上聲音。

舒似睜眼,把被子掀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一種很微妙的聯系感充斥在她的腦海和血液裏。

甚至就連她自己的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和那個小生命有了共鳴。

這是他們的孩子啊,為什麽要打掉他?

——因為他的爸爸不想要他。

舒似阖起酸澀的眼睛,不知所措又心有戚戚。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舒似聽見門鎖輕輕嗒啦一聲——

她虛開一條眼縫,看着戚濟南手裏拿着手機,屏幕還亮着。

他探着腦袋喊她:“寶貝。”

舒似佯裝睡熟,他喊了兩三聲,她應都沒應。

戚濟南又退了出去,緊接着,舒似聽見客廳裏依稀傳來他說話的聲音。

她掀被起床,赤腳輕緩地走到門後,屏住呼吸一點點地把門把手往下壓,沒發出聲音把門開了條小縫。

戚濟南坐在沙發上打電話,低着頭在抽煙。

舒似輕輕把耳朵湊到門縫邊,只聽見他的聲音壓得微低,一句話說完要停上好一會兒才有第二句。

“她在裏面睡覺呢,我已經跟她說過了。”

“……”

“就按照你交代我的那樣說的啊,她好像不願意打掉,我回頭再勸勸吧。”

“……”

“媽,你确定嗎?萬一……那是我的孩子呢?”

“……”

“我就是怕萬一是我的呢?她應該不會的做對不起我的事的,她只是陪酒,沒有陪客人睡覺的……”

“……”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夜不歸宿,有時候我早上才回來。”

“……”

“好吧,那等她醒來我再勸勸吧。”

舒似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渾身僵直地站在那裏,只感覺一股血液直沖腦門。

那一瞬間她真的很想沖出去跟戚濟南狠狠厮打一番,質問他為什麽要這麽想她。

是,她是做了陪酒小姐,可她的心是幹淨的,她對他的愛也是真心的。

她甚至還為了他拼死累活地與客人周旋,就為了能少被揩點油。

他卻如此不信任她,就因為她是陪酒小姐,是嗎?

舒似用力攥着門把手,深深呼吸了兩下,把門又一點點地鎖了回去,最後又躺回床上,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天花板。

過了很久,她扯了下嘴角,毫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一個慘淡的笑來。

她沒有可以弄得雙方兩敗俱傷的勇氣,她的棱角早就被生活給無情剔切了。

現在的她如同一個表面光溜的球一樣,好像被魇着了一樣地被人踢着滾來滾去,卻無法脫離這種境地。

她實在是,太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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