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舒似的生活又恢複到一個人時原有的樣子。
每天上班下班,喝得爛醉如泥。
回家鑽進衛生間吐個天翻地覆,然後倒頭就睡。
她好像重新又回歸了那條屬于她的軌道。
一條本來就歪曲的軌道。
但邊紹三天兩頭發來的微信消息和語音條,又讓她覺得這條軌道好像不知什麽時候分生出了一條岔口。
路途未知,也望不到盡頭。
他們倆聊天其實也都是些無關痛癢的雞毛小事。
他會問她關于生活的零碎事情,比如——問她吃飯了嗎?
如果她回複吃過了,那他就會換到下一個話題。
但如果她說她還沒吃飯,隔一會兒他就會發過來一家美食店的鏈接,附帶一條消息:這家店挺好吃的。
弦外之音——他想請她吃飯。
舒似都老油條了,能聽不懂麽?
但她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直接用一個哦字把他所有話頭都堵回去。
她看得出來邊紹在很努力地找各種話題跟她聊天,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處,讓她不會反感厭煩,反而慢慢之就習慣了他的存在。
其實如果邊紹像一個不用見面不用更深入發展的微信網友,一直這樣下去單純聊下去,舒似覺得挺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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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因為兩個字——孤獨。
不管這個詞現在已經被多少人認為是無病呻吟還是矯柔造作——
她确實時常會感覺到孤獨。
在她深夜回家時抱着馬桶又哭又吐的時候。
在把微信列表翻來覆去找個遍都沒人願意陪她說話的時候。
在她不上班時每天說的話僅限于和外賣派送員和騷擾電話的時候。
……
很多時候,她都孤獨。
但她什麽都做不了。
她能做的只不過是靜靜躺在床上,弓腰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大蝦的形狀,抱着自己熬過去,然後繼續渾噩度日。
但是沒有如果,邊紹大概也對她有點意思,她能感覺得出來。
但她的想法從來沒有變過,她不想跟他發生任何的情感糾葛,玩玩也好,成真也罷。
因為他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她很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人——
戚濟南或許配不上她,但她一定配不上邊紹。
她只祈禱他的興趣能跟蘇游一樣,像陣風就好,來得快也去得快。
連上了一個星期班之後,舒似的身體罷工了——
因為她喝醉回家之後,打開空調忘記把十八度調回二十六度,四仰八叉躺着空調被也不蓋就那麽吹了一晚上,成功地把自己整感冒了。
第二天下午醒來時,屬于感冒的症狀一下全往她身體裏塞。
鼻塞,喉嚨痛,咳嗽,都齊了。
她拖着病體去小區附近的區診所打了個點滴,拿了些藥。
回到家裏後給何佳打了個電話,請假了三天。
舒似知道自己身體素質差,不好好養就得病去如抽絲,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能好。
于是她接下來的兩天作息都極為正常,甚至空調都沒敢開,時時刻刻都熱得渾身冒汗。
到了第三天,感冒的症狀終于好轉了大半。
但她戒不了煙,喉嚨大概是發炎了,疼得聲音都嘶啞了。
下午兩三點的時候,舒似躺在床上看電影。
何佳突然給她打來了個電話,言簡意赅:“開門。”
緊接着,客廳的大門電話響了。
舒似出去接起來給她開了底下的門鎖,在玄關處等着她上來。
何佳進門時滿臉疲憊,手裏拎着兩個舒似平日常點的粥鋪的外賣袋子。
她沒化妝,一向白淨的臉色居然有點略微發黃,眼裏還有紅血絲。
舒似關好門,啞聲問:“怎麽了?”
何佳趿着拖鞋走到沙發旁,把外賣袋往茶幾上一放,整個人軟綿綿地倒在了沙發上,有氣無力道:“先讓我睡會兒,我快三十個小時沒睡覺了。”
舒似皺了皺眉,走過去踢了踢她耷在沙發外的腳,“那去床上睡。”
何佳的樣子看起來連話都不想說,她伸手擺了兩下,翻身朝去了內側。
舒似看了眼茶幾上的外賣袋,道:“你買粥做什麽?”
何佳的聲音發悶:“你不是感冒了嗎?我沒吃飯,就買了粥過來。”
“那你倒是起來吃了再睡。”
“你吃吧,我現在不想吃,只想睡覺,再不睡覺我就要猝死了。”
“那我幾點叫你?”舒似問。
“你別叫我,今天不上班。”
舒似在沙發旁邊站了半分鐘,沒再出聲。
她拿起遙控器把客廳空調打開到二十三度,又進房間裏抱了毯子出來披在何佳身上,拎着外賣袋回了卧室。
舒似晚上八.九點就睡下了,那會兒何佳還在外面沙發上睡,她就沒再管。
第二天舒似醒來時,何佳正在她邊上,手腳并用全扒在她身上。
舒似吃了藥睡得沉,也不知道何佳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她怕吵醒何佳,就維持着那個被壓住的姿勢玩着手機躺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身體實在是麻了才忍不住把何佳的手腳撥到一邊去。
這一撥直接就把人給撥醒了。
何佳表情變形地眯睜開眼睛,抓了抓頭發,說話帶着鼻音:“……幾點了?”
“早上十點多。”
“哦……”何佳翻了個身,看樣子是打算繼續睡。
舒似忍着腿麻靠起身來,點了根煙。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何佳又翻身回來,睜着眼睛看了她一會兒,接着坐起身來嘶叫了一聲:“啊——”
“大早上你發什麽瘋?”
“是真的要瘋了。”何佳轉臉看她,雙眼無神,一頭長卷發亂得像雞窩。
舒似白了她一眼,“要不要抽煙?”
“來一根。”
倆人并肩靠在床頭吞雲吐霧了一會兒。
何佳徹底醒過神,開口說:“我真的要瘋了,阿涵和茹茹出事兒了。”
“茹茹……誰啊?”
“……”對于舒似的抓錯重點何佳感到無語。
她試圖描述:“就那個,胸大,個子挺高的,雙眼皮做得挺明顯的那個。”
舒似眯着眼睛回憶了一下,腦袋裏有個大概形象的女人蹦出來,是何佳手底下的一個小姐。
她慢悠悠地回道:“哦,她啊。”
接着終于抓回了重點,問:“出什麽事兒了?”
“她倆出臺了。”
舒似神情微曬,“出臺不是很正常?”
“不是啊,我給你說,這不單單是出臺的問題。”何佳一副火大的模樣,“就那個茹茹,我都不知道她怎麽想的,估計是想錢想瘋了,客人給了三千塊她就把腿叉開陪人睡了。”
舒似瞠目道:“……三千?”
“是啊,她出臺那個客人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裏蹦出來的,我壓根就不認識。”何佳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罵道:“操他媽的,白眼狼,我是沒給她介紹好客人是怎麽?非要濫交,她自己要賤我管她陪誰睡,重點是她染了艾滋啊!”
她轉過頭去看舒似,咬牙切齒地重複道:“那是艾滋!你知道嗎?不知道哪兒突然就傳起來的,前晚咱們店裏就臨時清場休業了,就因為這破事兒我前晚在派出所一宿沒睡。”
“本來大前天我就打麻将搓了個通宵,第二天熬着去上班的,你說這不是要我命嗎?那派出所離你這比較近,我是實在遭不住了就來你這了。”
舒似震驚之餘,點點頭:“難怪你昨天來倒頭就睡。”
過了半分鐘,她遲疑問道:“艾滋……怎麽傳染的?”
何佳乜她一眼,“怎麽?怕啦?放心吧,我查過的,日常接觸都沒事兒,就性接觸傳播、血液傳播還有那個什麽……母嬰傳播。”
“哦。”
何佳把煙遞給舒似掐,還在吐槽:“你說就因為那麽一個傻逼 ,朗悅要關門一個月,底下的所有媽咪小姐都得去做艾滋檢查,我他媽快要瘋了,我們不要吃飯的啊?”
“朗悅停業了?那我們去哪兒上班?”舒似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
“我知道個鬼。”何佳眉頭緊蹙,“先休息幾天,再問問其他場子,帶你們過去混個把月算了。”
“行吧,那阿涵呢?她怎麽了?”
何佳本來憤怒的臉色轉為慘淡,頭疼地撫着額頭道:“她……事兒沒這麽大,就是太不小心了。”
“嗯?”
“就她一個多月之前坐了一幫富公子的包廂,那是我的客人來着,買單的時候都是好好的,我還在場看着給打折的。”何佳嘆了口氣,“但是那天我也忙,後來他們走了我就沒再管了。”
“他們從朗悅出去之後又去了酒吧,阿涵那個性子就是愛玩兒的,也跟着去了,被那幫公子哥拿藥迷了,把她帶到酒店之後,三四個人嘛……”
何佳沒再往下說,但是舒似輕易就懂了,那種場景她只要稍微聯想一下就覺得身心發怵。
舒似閉上眼睛,輕聲問:“然後呢?”
何佳抓着頭發亂揉兩把,深籲一口氣道:“阿涵她也是倒黴,她當時迷迷糊糊是有印象的,第二天從酒店回家就吃避孕藥了,但她沒敢跟我說這個事情,一直到昨天才跟我說。”
舒似眼皮動動,“為什麽現在才說?”
“阿涵懷孕了,她要打掉,想讓我幫忙從中間問那幫公子哥要一點補償。”
舒似猛地掀開眼皮,眼底有着愕然。
她上班時,經常會聽到別人說起小姐某某誰跟客人濫交最後懷孕的閑談,也有許多小姐被強制發生關系最後悶聲吃啞巴虧的事情。
舒似每次聽到那些小姐浪笑着談論這些的時候都會很諷刺,她從不參與,要麽坐得遠遠的,要麽直接避開。
那些姑娘經歷這些恥辱的人生是要有多堅強才能夠不被擊垮,很多人被這些污濁龌蹉的事情壓得不敢擡頭,一輩子都走不來。
也許這些混跡其中高聲闊談的女人中間就有那麽一兩個曾經也這樣過,只不過偷偷把傷疤藏了起來。
可這些慘痛的人生經歷,卻成為了他人閑聊時的笑談。
有什麽好聊的?好笑嗎?有趣嗎?
大家都是因為生活打壓才下海用皮相尊嚴撈錢的,為什麽不能互相體諒一點?甚至有的小姐還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明面打壓诋毀別人。
那些閑談舒似聽過不少,但從來沒有在她身邊發生過,她身處的這個場子,明面上還是算幹淨的。
可是這一刻,這些只在話語之間的事件無限接近于她身邊,真實地讓人有了感同身受的臨危感。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這種行業沒有幸運可言,處處都是物欲與情.欲的陷阱,如果不小心謹慎,那麽下一個栽跟頭的可能就是她了。
“如果我當時能注意點就好了,當時我要是給阿涵打個電話沒準就不一樣了……”何佳說着說着沒了動靜,頭都垂了下去,讓人看不見表情。
但舒似知道她是哭了,何佳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她把你當自己人就會對你掏心窩子的好。
她和她們之間确實是領班和小姐的利益關系,可她卻不像其他領班那樣虛僞,只想着把手底下的小姐利益最大化地榨幹。
何佳真的是把手底下的小姐當妹妹看待的,刀子嘴豆腐心。
很快的,舒似看見何佳垂頭的下方——
她肚子上蓋着的空調被上有三四滴已經暈開的淚漬,在深色的被套上格外明顯。
舒似突然覺得眼酸喉澀,本來已經暢通不少的鼻子又堵上了。
她側身攬住何佳,輕輕拍着她的肩頭,啞聲道:“哭什麽啊,別自己瞎攔責任。”
何佳的額頭貼着她的鎖骨,沒說話,發出兩聲微弱的嗚咽來。
舒似眼裏隐有凄惶之色,被她硬壓了下去。
她不知道該如何該勸慰何佳,那些幹巴巴的話語此刻說一萬字都沒有用。
舒似靜靜看着那拉得嚴實的落地窗簾布,只有窄窄一道縫隙透進來一點亮光。
她開口輕聲道:“何佳,那不是你的錯。”
不是你的錯,只是我們的生存方式錯了而已。
錯了就錯了,如今這樣的世道,能活着就已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