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林季延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他回到遙遠的過去, 他的臉比現在更年輕,英姿勃發,在亞裔男青年遠不如白人受歡迎的美國校園, 他也是獨一無二的閃耀存在,時不時受到白人姑娘的青睐, 主動湊上來想跟他約會的不在少數。

他舉止紳士,溫潤英俊的像個王子,卻幾乎對所有姑娘都say NO。

那時他已大三,畢業後的目标是拿到法學院的碩士學位, 之後在美國工作積攢資歷, 為回國創業打好堅實基礎。

感情, 從不在他的這些缜密規劃之內,并不值得他浪費時間去愉悅她人的少女心。

出國三年, 因課業繁忙, 他回國的次數寥寥,多是家人飛來美國探望,這一年暑假也是如此,因他将會去亞特蘭大一家頂級律所實習,按照本來計劃,這個夏天他會在亞特蘭大租個房子, 祖孫三人一起度過。

夏天到來, 爺爺奶奶也來了,林季延特地去機場接機, 見到了一張許久未見的臉。

終于長大了,少女亭亭玉立, 雙眸清澈如水, 肌膚白皙如剝了殼的雞蛋, 尚還有嬰兒肥,兩頰像含了兩顆奶糖,讓人想去捏一把,嘗嘗那顆糖究竟甜不甜。

“哥哥好。”她怯生生喊他,因他爺爺奶奶在場,不能表現得乖張不聽話。

想想也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溫順是她唯一的選擇。

林季延一直知道,這個和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半路“妹妹”,是他見過最倔強的女孩。

看着瘦瘦的弱不禁風,其實長了一身的硬骨頭,寧折不屈那種。

“沒你媽陪着,不怕?”他在路上開車,不忘與她開玩笑。

許願規規矩矩地看窗外的異國風景,聲音還是那麽清甜好聽:“有哥哥,還有爺爺奶奶,沒什麽好怕的。”

林季延戴着墨鏡,彎唇笑了笑。

看來三年過去,小姑娘聰明了許多,知道什麽場合說什麽話,不像過去,不懂變通,也不曉得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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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講話溫吞,似乎在他面前說的每句話,都經過了深思熟慮:“媽媽說,見世面比較重要。”

剛高考完的女孩子,過去十幾年都埋頭在書本裏,确實需要迫切出來見見世面。但林季延知道,她此行被姜思韻送來美國,其實是為了躲麻煩。

小姑娘長得過于新鮮标致,又純得如同一塊無暇白玉,被家附近的一個富二代纨绔盯上了,幾次三番糾纏,不泡到手不罷休的架勢,姜思韻剛生完二胎兒子,沒法安心坐月子,愁的每天跟林培德哭,不知道怎麽辦好。

家裏有個哭哭啼啼的産婦實在是鬧心,林培德生怕老婆得了産後抑郁,在跟他兒子打越洋電話時說漏了嘴,林季延才知道出了這檔事,沉吟片刻後提議,讓爺爺奶奶提前過來亞特蘭大,照料他三餐。

後來,果然如他所料,姜思韻軟硬兼施,拜托二老帶上許願。

林季延很清楚,若自己直接開口讓爺爺奶奶帶許願來美國,以姜思韻的疑心病,十有八九許願是不能成行的。

那個女人,提防他,比提防那勞什子富二代小流氓都要嚴重,一旦懷疑他有什麽心思,會把女兒放到離他十萬八千裏的地方,讓他看不見也摸不着。

對付這種女人也簡單。

在她焦慮時,适時抛出一個誘餌,她就會不顧一切地上鈎,順便還要對你感恩戴德。

“季延,姜姨真的沒辦法了,顧得了小的就顧不上大的,我真的擔心……”姜思韻特地打電話求他收留她女兒兩個月,“願願很乖很聽話的,我囑咐她過了,不能吵到哥哥學習。”

林季延當時聽了想大笑,但克制住了,聲線也是故作冷漠:“姜姨,我有自己的生活,家人能進入我生活空間的前提是不給我惹麻煩,兩個月,是我收留願願的極限了。”

他将許願定義成“家人”,是姜思韻求之不得的,當即百般保證,這才挂了電話。

她并不知道大洋彼岸的林季延,在她挂了電話後,嘴角浮起的笑意,會令她起雞皮疙瘩。

林季延骨子裏冷漠,很少好心管閑事,因此即便是身邊最親的人,也不知道,他人性裏不多的善良,都給了這個叫做“許願”的小姑娘。

剛到亞特蘭大,等他們時差調過來,林季延趁着周末帶他們去亞特蘭大動物園轉了轉,兩老年紀大了,吃不消在外面跑,便要林季延帶許願出去便好。

這當然正合他意。

晚上吃過飯,他帶她去市中心的網紅景點SkyView Atlanta,這座在夜晚十分璀璨的摩天輪足有20層樓高,坐在上面,能俯瞰城市夜景,十分值得上去坐一坐。

過往林季延駕車經過,并沒有上去坐一坐的欲望,因為不想和無關緊要的人看風景。

現在卻有了。

看得出來,只有兩人的狹小空間令許願倍感局促,不安寫在她稚嫩的臉上,林季延從她的不安裏得到了成倍的快樂,這隐秘的快樂難以描繪,常常令他上瘾。

摩天輪緩慢攀升,地面也越來越來遠,城市燈火燦爛的夜景在他們眼前大塊大塊鋪開。

“恐高?”

她緊抓着把手,指尖泛白,表情很誠實,“有點。”

“恐高還答應來?”

許願明明是弱小的困獸,卻佯裝鎮定:“要見世面。”

林季延知道,她又口是心非了。

但看着她細膩到見不到毛孔的臉,他心癢難耐,想聽真話。

于是他傾身,在她下意識挪着屁股要躲到一邊時,在她耳邊“噓”了一聲:“別動。”

“再動,摩天輪要側翻的。”

許願果然成功地被恫吓住,就這樣僵着身體不敢再動了,林季延得逞,三年以來,終于有了和她最近的距離。

“所以。”他笑着望進她小鹿一般的眼睛,非要刨根問底,“究竟是怕高,還是,怕我?”

這是一種近乎惡作劇的心态,他自己知道。

可哪怕會上瘾,他也沒想過戒斷。

許願鴉羽般的睫毛微不可見的顫了顫,擡起眼皮時,雙眸依然清澈:“如果怕哥哥,我就不來美國了。”

林季延笑了。

真是個聰明女孩,她又叫他“哥哥”。

一個哥哥,是不會欺負妹妹的,她軟綿綿的一聲,就給他戴上了無形的枷鎖,也扼殺了他所有的惡趣味。

他退回到原來的位置,暫時放過她。

兩人相安無事地各自坐在窗邊,而摩天輪緩慢擡升,城市就像一個珠寶盒子,被一雙有魔力的手打開,釋放所有耀目光華。

許願“哇”了一聲,這一刻終于像個沒有心事的小女孩,卸下心房,純粹的被美景吸引。

她如癡如醉凝望窗外,林季延卻在凝望她。

微風親吻她面頰。

林季延在這一刻嫉妒微風。

眼睛到底得到了滿足,他抱手在胸前說:“國內的那個臭小子,我會解決。”

許願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訝異地看向他,大約想問,他要怎麽解決?

那人真是她平生未見的沒皮沒臉,什麽拒絕的話都聽不進,狗皮膏藥一樣甩不掉,簡直可恨。

“是我一個哥們的弟弟,等你回國,他就不在國內了。”

這樣的麻煩,對他來說,不過是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小事。

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許願知道他的能耐,說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籲一聲,當即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不過你這兩個月要是不乖,他出國這事就不一定了。”他又起了逗小貓的心思。

小姑娘氣呼呼瞪着他,腮幫子鼓鼓的,又純又可愛。

鬼使神差的,林季延又想嘗嘗她臉頰下的那顆糖了。

但想歸想,他永遠是理智大過情感,做任何事都是按部就班。

對待欲望也是。

笑意收了收,他轉過臉不去看她:“現在還有人欺負你嗎?”

許願愣了愣,明白過來他什麽意思。

“沒有了。”她說。

美目赤誠,帶了一點熱忱的感動。

他在關心她,她感覺到了。

“你最好說了實話。”林季延态度冷淡,說話的內容卻不是那麽回事,“否則就算是被欺負到大學畢業,也沒人來救你。”

“我還要過幾年才回國。”

口氣懶散,聽着冷淡,其實每個字眼都透着潤物細無聲的關心。

因為親眼見過她受欺負,他才知道她外表柔柔弱弱看着好欺負,其實一身的硬骨頭,就算是一把刀架在她頭頂,她都能犟着不喊“救命”。

有時林季延懷疑這個女孩是不是姜思韻那種女人生出來的,但想到她有那樣的硬漢父親,他就明白了,她性格随了爸,血液裏流淌着倔和勇。

當然她青春期遇到的一半苦難,也來自于她爸。

當時姜思韻剛帶着女兒改嫁給林培德,枕頭風吹了一陣,林培德就把許願當成親生女兒,将她從普通的公立中學轉學到了林季延所在的私立中學。

這是一家貴族學校,初中和高中在同一校園,許願不僅成了他妹妹,還成了他同校學妹。

她初三,而他高三。

但當時同在屋檐下的兩人交集并不多,許願上學司機送,林季延習慣了騎車上學,回家後除了在餐廳會見上一面,之後就各回各房,再沒有交集。

林季延是單純不想理她,許願則是因為初來乍到身份尴尬,在他面前放不開手腳。

大家心照不宣做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事情發生改變,是在許昱峰墜樓出事。

許昱峰之前身為國內知名調查記者,揭露了很多社會黑暗,自然而然的也觸動了諸多資本的核心利益,每次他的文章一刊登,全國罵聲一片,随着公檢法系統的介入,一批企業主倒黴受牽連,有人更是因此破産锒铛入獄。

可硬幣也分兩面,他的名氣越大,伸張的正義越多,樹敵也越多。

而随着他墜樓新聞大面積的擴散,作為他的女兒,許願成了直接受害者。

林培德将她轉入貴族學校,本意是好的,但即便是他這樣的大佬也沒有料到,這所貴族學校裏有一些學生,他們的家庭跟許昱峰有不共戴天之仇,許願的轉學,無異于羊入虎口。

于是新聞一出,這些要替父輩出氣的學生們便找上了許願,所有校園霸淩的手段都用在了她身上。

書本被撕這種懲罰算小的,許願那段時間,幾乎天天挨打。

這些霸淩的學生夠壞,下手也陰,專挑衣服遮住的部位下手,許願外表看着無恙,其實衣服下的身體已經遍體鱗傷。

姜思韻整天忙着開拓富太太社交圈,并沒有發現女兒成天在學校吃苦頭。

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是林季延。

兩人有一回在走廊碰面,許願神色恹恹地垂着頭,林季延在專注翻一本很厚的英文原著,迎面撞上那一刻,他手裏的書将她的衣袖撩開一個角,露出一大塊青紫。

還有傷口是新的,暗紅色,襯着她白皙的皮膚,看上去怪猙獰的。

下手的人可一點沒有憐香惜玉。

林季延略詫異,冷淡的眉眼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默不吭聲沒什麽存在感的小女孩。

五官挺秀氣,能看出來長大後是美人胚子,只是臉色不怎麽好,病恹恹的,看着好欺負。

看不出來這樣弱的小孩,有一對那麽能折騰的父母。

既然看見了,有件事他要弄明白:“老頭打你了?”

他口中的“老頭”自然是他爸林培德,雖然他目前看上去一點不老。

“不……不是。”許願驚慌地掩飾手上的傷口,死死捂着,搖頭,“叔叔對我很好。”

既然不是林培德幹的,也就确保林家不會出那檔子“繼父虐待繼女”的醜聞,林季延自身的利益不會受到牽連侵害,他也就懶得再管閑事。

誰打她的,為什麽打她?與他何幹?

問完話,他只是冷淡地移開眼,當沒看見小屁孩的驚慌失措,事不關己地走開了。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是誰幹的,也意識到,這小孩不是弱,是性子奇犟。

初中部和高中部教學樓彼此獨立,但中間隔着一幢學生活動中心,是校友捐款建造的,樓層高,頂樓天臺等閑學生進不了,是林季延那一夥高三纨绔的地盤。

這夥一共五人,全是家世雄厚,在這樣人人都出生在羅馬的貴族學校裏,他們的背景也是top級別,是學弟學妹們仰望的發光體。

一個發光體也就算了,何況是五個發光體。

有一天周勒告訴他,初中部有一夥太妹不懂規矩,三天兩頭上他們的地盤搞校園霸淩。

“聽說在欺負一個小女孩,扇巴掌踢肚子,玩得挺大。”

周勒一副要沖上去瞧熱鬧的表情,林季延對這種熱鬧沒有興趣,天臺那邊是他們幾個曬太陽過煙瘾的地方,可去可不去,初三的小屁孩,他甚至沒有教訓的欲-望。

直到隔天,周勒收起嘻嘻哈哈樣,一臉正經地問他:“天臺那邊,你真不去管管嗎?”

他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管?”

幹他什麽事?

“你知道她們在欺負誰嗎?”周勒那張平日混不吝的臉倒是多了點浩然正氣,“你想想你家還有誰在我們學校?”

原來是這樣。

林季延恍然大悟那些傷疤的由來。

看着軟趴趴的,怎麽就惹到了那群太妹呢?

林季延突然想管閑事了。

于是在某個午後,聽說許願又被太妹們帶上了天臺,他悄然上去了,坐在一個無人注意的背光高處,以居高臨下的視角,淡然俯視正發生在太陽底下的醜惡。

許願被四個太妹圍在中間拳打腳踢,面對着污言穢語,她小臉蒼白卻倔強,一直悶不吭聲的承受着。

其中一個頭發挑染過的高個女孩出手最狠,态度也最嚣張。

“你爸是禍害,你這個小女表子也是,你還敢告訴老師,你知不知道老師這碗飯就是我爸給的,就憑你這個破記者的女兒,你還敢反抗?”

“有本事把你爸喚醒啊,讓他馬上爬起來寫稿子揭發我們,就像揭發我爸一樣……”

“你倒是去喚醒他啊,去啊!”

連綿不絕的叫罵聲入耳,很難相信這會發生在純潔的中學校園,随之而來的是一陣“啪啪”的扇耳光的聲音,五個女孩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武力值爆滿,許願被拽着衣領一連挨了幾十下耳光,白皙的臉被抽得紅腫,右臉甚至有清晰的手指印。

林季延後背貼着牆角,神色雖然依舊淡漠,但其實有些聽不下去了。

這些小女孩,太吵了。

而那個賤人的女兒,卻過于沉默了。

聽不到她一聲求饒,也沒有抽泣,安靜的好像被霸淩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事不相幹的其他人。

他又居高臨下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烏溜溜的眼睛死氣沉沉。

那裏沒有光。

只有一團這個年齡女孩不該有的悲傷。

林季延笑了,真可笑,他竟然覺得這小孩是有幾分骨氣的。

比她那個小三插足的媽媽要強。

就沖這點,他決定施舍幾分廉價的同情,多管閑事制止這場霸淩,誰知下一秒,不知哪個女孩子叫嚣了一句“去把你那個活死人的爸叫醒啊”,原本被圍在中間,安靜承受-肉-體欺侮的女孩子好像突然覺醒,眼睛裏不知不覺騰起幾分兇意。

“他沒死!他不是活死人!”

她幾乎是咆哮着吼出這句話,然後在所有人發愣之際,一改剛才無害被動的作風,瘋了一樣朝那個女孩子撲過去,兇悍無比的掐住對方細嫩的脖子,得了失心瘋一般說:“你把這句話收回去!收回去!”

被她掐住的,正是之前那個嚣張狠絕的長發女孩。

誰都怕瘋子,這女孩子也是,她被許願瘋子一樣的行為殺得措手不及,一時間落了下風,脖子被她扼在手心,看起來下了死手,她的面部很快呈現出痛苦,手使勁想掰開許願,但是沒有成功,兩個人厮纏在一起。

“來……幫忙啊……”她呼喚同伴。

其他幾個女孩子這才如夢初醒,四人仗着人多,終于把紅了眼的許願分開,五人又是齊上陣,對她又一輪拳打腳踢。

只是經過剛才這番驚吓,再沒人敢挑釁說出“活死人”三字了。

許願蜷縮在角落,用手護頭承受着拳打腳踢,又恢複了剛才逆來順受的小綿羊模樣。

校園鈴響,午休結束,那幾個欺負人的女孩又踹了重重幾腳,這才咒罵着鳥獸散,留下許願許願孤零零一人蜷縮在天臺。

她們也一直不曾發現,這場霸淩還有居高臨下的旁觀者。

他躲在陰暗的高處,插着兜,以玩味的神情窺視她,就像窺視着籠中一只小獸,想看看她什麽時候會再扯破牢籠。

然後就看到許願慢吞吞的離開那個角落,卻沒有站起來,而是艱難爬向了天臺中央——被陽光傾灑的地方,爬行過程中明顯扯動了傷口,她痛苦地嘶了一聲,卻沒有檢查傷口,而是瑟縮着脊背安靜坐下,背對着林季延,不知道在眺望着遠方哪一處的風景。

林季延居高臨下,一時看癡了眼。

不知道她有沒有哭。

如果哭了,那就哭得太過安靜了,這種寂靜的悲傷,挺要命的。

他不動,凝望眼前的畫面。

遠方的藍天,大片陽光、少女淩亂的黑發、纖弱卻沉默的背影……

此後經年,這幅畫面常常萦繞着他,在午夜裏浮起時,融化寒冰,令他總能聽到那最初,寂靜的,心動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男主視角的回憶還沒寫完,還有回憶2,這兩天會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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