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完】

【伍】

淩生遠遠立着,遙遙望見那抹紅色的窈窕身影走上奈何橋,孟婆給她一碗湯,她握在手裏停了停,仰頭喝下。

結束了,他想。

他注視朝歌一步一步走過了橋,最後進入霧氣時她似乎幽幽望了過來,又似乎沒有,她明亮而美豔的眸子他再也看不見。

這已是第幾世他早已記不清,人間滄海桑田,歲歲年年,每一世最後奈何橋邊她都哭紅了眼,她說,我再也不要記得你。

可她依舊将記得他,随着時光繁花褪色,記憶一世世描摹,卻越發鮮活。

最初那一世,那一年,那一日淩生遇見她時,旅店門前的梨花開了兩三株,雪白雪白甚是美麗好看,淩生出門時正遇見一群姑娘嘻嘻鬧鬧的去河邊洗衣,其間一名身穿青綠衣裳的姑娘被旁邊的女孩推來推去,她挽着的發髻垂下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子,顯得俏皮又秀麗,手裏拿着盆,臉頰泛紅無奈而生澀地笑着,一雙眼睛水亮而柔和。

她并非那樣美麗的女子,只是那一抹清麗的驚豔使他心弦一震,擦肩而過時淩生神使鬼差地回頭叫了聲。

“喂。”

姑娘們齊齊回頭,一個個睜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她也在看着他,模樣如一朵潔白的蓮花。

淩生哽了一哽,心覺失态,行禮道:“河邊靠近森林,野獸居多,姑娘們還是小心為是。”

姑娘們一愣,咯咯笑起來,清脆如鈴,她也在笑,掩着唇兒,眼中波光流動,他見得欣喜,話情不自禁就多了些,上前一步,“姑娘們可是鎮上的人家?在下淩生,上京趕考路過此地,見此地風光甚好不由得想多住上幾天,姑娘們可是知道附近有什麽風景之處?”

姑娘們面面相觑,一把将他眼中的綠衣女孩推出來,嘻嘻哈哈笑着,“要問這地方哪裏好玩兒呀?那阿歌肯定是專家啦!”

“阿歌,你昨天又因為偷跑出去玩被大娘罵了吧?”

“阿歌,昨天那山上梨花到底好不好看啊?”

名為阿歌的女孩臉一紅,“你們別瞎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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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也是好聽的,淩生想。

黃昏時淩生坐在客房窗口看一卷古書,暮色斜斜的夕陽光芒照在案幾上顯得寧靜柔和,樓下卻又是一陣嬉鬧。淩生趴在窗口朝下望去,上午浣衣的姑娘們回來了,他又看見了阿歌。

這個時候,阿歌也仿佛無意般擡頭,與他的視線相撞。她微微一笑,目光中有跳動的精靈,攫住他的心神。

有第一次相遇,便有第二次相見。淩生說:“之前那些姑娘說,你喜歡看梨花?”

“是。”

“在哪裏?”

“公子也喜歡梨花嗎?”晚歌聽聞又擡起頭,眼睛亮亮的,“公子若是想看梨花,便去西城外的孟拓山看去罷,後山雖險,過了一道兒折過去,便是大片的梨花木了。”她笑道,“這個時節去恰好呢,公子。”

她的笑容羞澀可愛,淩生心裏有什麽淌開,話語也不曾加以束縛了,“那你随我一并去,可好?”

接下來是第三次,第四次。

等晚歌回過神來時,孟拓山那半片山腰的梨花木已經将謝未謝,零落滿地軟軟雪花。她的手被身邊高挑清俊的斯文男子握着,幹燥而溫柔的溫度。

“公子不是說……要上京趕考嗎?”

“那是騙你的。”淩生笑笑,靜靜地說,“晚歌,莫叫我公子了,等我回去我與父親說上一番,便來找你提親。”

他在撒謊,他回了故鄉,妖靈界。

妖靈界妖氣詭谲籠罩整片天空,黑山鬼婆手執一支長煙,細細小小的眼睛瞅他,擠着一臉皺紋笑道,“少爺您真要變成凡人?渺小人類有什麽好的,少爺您貴為天狐又何須與這卑微存在為伍?”

淩生道:“我心意已決,你且将法子告與我便是。”

黑山鬼婆抽口煙,煙幕彌漫,眼裏精光閃過,“人妖殊途,您又為天狐血統,化人之術您須徹底散盡妖力,連魂魄都需改變,其間痛苦自不必說,即便成人,您日日夜夜都得受術法反噬蝕骨之痛,直到您陽壽已盡死去,就算死了。”鬼婆陰森森笑了,“魂魄受損約莫也是難以轉生,您又得修行鬼道之術流浪于陰曹地府,這般,您可是要想清楚了。”

淩生握緊雙拳,阿歌單純青澀的笑靥在眼前晃動,他低低道:“我若為妖,無論此生,未來她生生世世也不可與她在一起,妖滞留于人間吸食身邊之人魂氣,我不可害她,但若……但若我若為人,即便僅此一世,與她安穩度過也是好的。”

化人之術本為詛咒,宛若地獄焰火焚燒,他再去見她時,面如白紙。

“淩生,你怎麽了?”阿歌一臉擔憂,秀眉微微蹙起,淩生淡笑着伸出修長的手指撫平她眉間的小小皺褶,輕聲說:“這一世我們可以好好一起了,阿歌。”

阿歌露出如花般的微笑,如晨風露珠,她回答:“我哪裏一世,我們生生世世在一起罷。”

【陸】

凡人身體承受不住術法咒印帶來的反噬,未過幾年他便病痛中逝去,那一段溫柔如花的時光如今想來,是他願意拿任何美好去交換的記憶,也是他追悔莫及痛極至今的記憶。散盡妖力全身被灼燒痛楚日夜折磨,可他每每望見她單純清澈的笑臉,恍惚覺得,這一切太過值得。

他死後,她孤獨終老。他魂魄不可在轉生,他靈力本就非凡,陰間在地府當差,做了無常。

一生盡,他已滿足,只希望她來生再有好的姻緣,他身為無常暗中靜靜守護便夠了。

她生魂來陰間他為了掩蓋真相未去見她,叫鬼卒與她說他早已投胎轉世,她在奈何橋頭癡癡等了一陣,還是去了。第二世他去看她,竟發現她竟然保有前世的記憶,那夜她酣睡,夢中輕輕呢喃他的名字。

淩生震顫,折身去妖靈界。

黑山鬼婆抽煙道:“并非保有前世記憶,只是單單記得少爺您罷了。”

淩生寒聲道:“此話怎講?”

鬼婆笑了一聲,“您與她日日一起,您的願望哪裏是與她只此一世,生生世世才是希冀的罷?術咒反噬早已烙印在她魂魄中,無論轉世多少,她都無法再愛上別人。若是留在陰間游蕩無肉體寄宿,詛咒便慢慢滲入靈魂深處不可超生。”

淩生面色蒼白眸中戾氣,鬼婆嘆一聲道:“此咒術本就是妖靈界祖先傳下來,無可破解,人與妖之間,哪裏會如此容易?一開始,老朽便說詛咒哪裏能真正遂人所願。”

他只能默默回到酆都,一世一世如那年江南彼岸花燈,晃晃悠悠,随時光逝去。她所愛之人早已成為陰間無常,世世豈能得好姻緣。

這一世,她是烈國容貌無雙的朝歌公主,此生已盡。

淩生立于忘川旁望向彼岸,曼珠沙華妖豔如連綿大火,他不能再耽誤她了。

每一世都如晚歌那一世鮮活真實,可她因他而受苦委屈。這一世她喚過他的名字,這便夠了。

【尾聲】

據說冥府十八層地獄最底端八十一道結界封印了一面魔鏡,名為“煙水胧月”。

此鏡亦真亦幻,帶人回到過去,淩生提着劍破開地藏王菩薩的封印,一道一道闖進去,一身血來到了幻境。

天水一鏡,他的面前一方長鏡,散發月色一般的光輝。

“如果她能忘記我就好了。”淩生對着鏡子平靜呢喃。

腳下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紋,越來越大,湖面平起波濤将他覆蓋,四周的景致如雲煙流動。淩生擡起眼,混沌之後一抹光線将視野破開,再看去時是泛起魚肚白天色的清晨,身後一座幹淨卻古舊的旅店,遠處數點人家,青煙袅袅,極是寧靜僻壤之處。

淩生眨了眨眼,低頭看自己青白的書生衣裳,手拿一折紙扇,恍如隔世。

這是最初,他們的最初一世。

遠處傳來一陣笑鬧聲,是一群洗衣的年輕姑娘正說笑着朝河邊走去,其中那個綠衣的姑娘臉頰一抹羞紅,笑容在他眼裏分外明亮。

阿歌。他在心裏輕輕念,阿歌。

那群姑娘越來越近,每靠近一分,淩生的心都漾出一絲波紋,旅店前那幾株梨花木落下數點花瓣悠悠滑過他的視線,淩生低頭慢慢往前走,與她擦肩而過。恍然的一瞬間,他似乎聽見有誰在叫他,淩生。

他始終沒有回頭。

沒有回頭,沒有相遇。

等那些笑聲遠去了,淩生回身默默望着那抹淺綠色背影,覺得魂魄中仿佛有什麽消失了。

淩生,我們生生世世在一起好不好?

他又記起那些話來。世界上最好的戀情莫過于在世将緣分了盡,轉世互不相欠,他們欠了太多,淩生自己都無從知曉“阿歌”在他心中是不是之化為一種執念,已經與那個真正的女孩無關了。

緊接着這便是下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世世姻緣竟然那麽不一樣了。

珑國灤帝最後一名公主出生,十八年後嫁給了魯祀國太子,之後做了皇後,母儀天下,淩生走馬觀花如幻境般将這些曾經走過的歲月看完,他看着阿歌在皇宮裏的笑容,同樣也是明亮的。

晃過神來,已是回到原來的時間。

足以。

“煙水胧月”之所以被成為魔鏡,是因使用者需以魂魄為代價催動鏡面穿越時空,如今歷史已經改變,她終于能夠忘記他。

淩生低頭,手指指尖依他看得清的速度開始焚化焦枯,齑粉一般簌簌下落,紛揚散去。

意識漸漸模糊,他感覺到魂魄正慢慢散盡,僵冷的唇角終于擠出一絲微笑來。

朝歌,你不是忘記我,而是一開始起生生世世中便無我,這般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放第二版本的

這個故事兩個版本我orz,不過表達的感情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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