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徐長卿每天在藏經閣查閱古籍的時機,李代桃僵回絕使者。哪知迷仙陣困不住大師兄,事後還挨了大師兄好一通教訓。
常胤不死心,勸說道:“降妖伏魔不必勞動大師兄出馬。長安距離蜀山近千裏 ,不用禦劍飛行術的話少說也要跋涉上十天半個月。不如由我或常懷去京城跑一趟,如果事态真像使者說的那麽嚴重,大師兄再下山不遲。”
常胤猜到徐長卿沒有重拾建言劍的打算,卻沒料到徐長卿壓根不打算讓武後使者目睹禦劍飛行之術。蜀山探子從長安傳回的種種轶聞,無不圍繞着天後武氏對權力的癡迷以及對力量的渴求,而揚州之亂中,叛軍讨伐武後“燕啄皇孫,窺竊神器”的兩大罪名則從旁佐證了這一說法。曾踏遍神州尋找五色靈珠的經歷令徐長卿直覺,毫無保留地向使者展示蜀山仙術并非明智之舉。
“近日天象異常,長安的妖亂或與兇星有關。”徐長卿安慰常胤,等查明真相後他會盡快回來。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他還想借長安之行查明魔尊為什麽一口咬定他闖進了他的夢。翻遍藏經閣的經書古卷,所有經卷都指出同一個事實:魔沒有夢。
徐長卿垂眸沉思,沒留意到常胤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以致于錯過了那張年輕的臉上幾近于露骨的情意。
翌日一早天還沒大亮,山門前已經站滿了蜀山弟子,一望數裏勝雪白衣。他們是來給掌門送行的。徐長卿遙遙望見晨曦下、山道兩旁衣角翻飛、引頸企盼的熱烈,不免想起自己第一次下山時的光景:師弟們在常胤示意下擺出劍陣,唬得景天落荒而逃。如今故人已乘黃鶴,情境恍如昨日。弟子們如七年前一般殷殷話別,塞過來零零散散珍藏的小物件。徐長卿不忍拒絕,只好一一收下,無意間瞥見一個弟子身負長劍,忽然想起:怎麽不見常胤?
這時分,常胤正在谯壇上遠眺着這邊的一團熱鬧。
昨日水邊一別,常胤知道是勸不住大師兄了。本就是喜怒形于色的急性子,他唯恐沮喪之情被其他師兄弟看出來,于是晚課時借口身體不适,獨自留在禪房清修。
夏夜靜寂,蟲鳴聲聲聲入耳。無極閣中的誦經聲應和着蟲鳴遠遠傳來,仿若隔世又似天籁。常胤跏趺端坐,想到沒能勸阻大師兄入京,多少有點兒失望,回過神來依稀聽見誦經聲不知在什麽時候停了,不由好一陣怔忪。
禪房裏一燈如豆,小且黯淡。燈火在他睜眼時倏地滅了,月色潮湧般傾瀉進來,輝映出一室幽藍。
四周闐無人聲,異乎尋常的岑寂攫住了他。蜀山從不曾如此岑寂。常胤按捺住好奇與不安,站起身走向前殿,芒鞋踏過處,青石板鑿就的步道在月華下流淌着水銀,倒映出天的影。
風靜得可以聽出落花輕響。
常胤隐隐覺出不對,腳下步道無窮無盡,仿佛從時光回廊穿過,兩側門內都是往昔熟知的人與事。右邊一扇門裏,他看見一個發束道髻的童子步履蹒跚地跟在一個青年道士身後,出手拽住青年衣角,青年回眸一笑,攙住童子的手。再往前,他看見青年道士與一個紫衣女子并肩跪在殿前石階上,潸然淚下。心驀然一動,他急步走開,旋即被另一扇門內的景象攝住了心魂——在深邃幽暗的殿堂深處,壽眉雪白的師父正遞出龍頭法杖向階下的蜀山弟子們鄭重宣布:“常胤聽令,自即日起由你接任元神長老,協助徐長卿執掌蜀山。”他下意識低喃着應道:“弟子常胤聽令。”朝前疾奔過去,接着突然意識到:師父死了。師父早在交托掌門之位後不久,坐化在禪房內。
幻境,一切皆是幻境。
常胤驚惶停住,仰頭望向天頂那一輪妖異的圓月。圓月仿佛一只魔眼,回瞪着他。
“魔障!”他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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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看,常胤告訴自己,但是誘惑着實強烈。視線所及到處是由少年到青年時期的大師兄,眉目清俊神态宛然,正是他深心記取的模樣。常胤如同遭了重重一殛,扭頭就跑,狂奔了将近一炷香功夫,眼前豁然開朗。伴随着急促喘息,常胤看到道觀前的一池蓮花滿山螢火,橫跨蓮池的石橋上伫立着一個偉岸黝黑的身影。黑影朝向蓮池俯着身,常胤分辨不清他在做些什麽,但是那一頭火焰般熾烈的赤發卻讓常胤在一剎那間就認出了他是誰。
“魔尊重樓!”
話音剛落,常胤反手探向肩後長劍。赤發的魔無視他的存在,依舊朝前傾身微微聳動着雙肩。常胤情急之下摸了個空,才記起白天時他的劍被大師兄奪去了,再一想:不對啊!那是昨天!
惶惑中,他看到魔尊的紋花肩甲上有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在竭力推拒着。鱗甲的黑愈加襯出手的白,手上每一處秀氣的指節和浮凸的青筋都是他看慣了的親切。
常胤看第一眼,只覺得熟悉。
再看時,心裏湧上一股無由的驚喜,幾乎喊出聲來:“大師兄!”
“大師兄。”他低喚着走上前去,冷丁怔住。
走近了他才看見,大師兄被那只魔擁緊在懷裏。由于身高的緣故,大師兄被迫仰起頭承受來自魔尊的深吻,道袍淩亂交領微敞,秀長的頸脊朝後拗出一彎驚心動魄的弧度。
“大師兄!”無名火起,翻湧的怒意燎得常胤再也無法忍耐,顧不得自己手無寸鐵就直沖過去。
他喊着大師兄,失足跌進一團燈光裏。
禪房裏燈油将盡,晨光映透窗戶紙投下滿室灰影,清油燈的一簇火在晨曦中成了一枚黃釘子。常胤滾跌在蒲團外,強烈的醋意蒸騰成欲焰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喘息着擡眼望向牆上大師兄手書的“攝心神,守靜篤”的條幅, 方才的驚悚漸漸順着脊梁骨褪下。
窗外蟲鳴逐次變作雞啼,晨光由灰轉白。
就在這一刻,常胤明白自己有了心魔。
魔由心生。
六根不淨,才會心存邪念。察覺到這一點後,他不敢再去送大師兄。他惟恐被大師兄看破自己道行不足,竟讓心魔纏身;更怕給大師兄看出自己對他生了情/欲,遭大師兄鄙棄。
與此同時,觀望着蜀山山門前依依送別一幕的還有魔尊重樓。萬魔殿中的十幾面禁物水鏡皆毀于他的盛怒一擊,僅存的一面雖然縱橫交錯滿布裂紋卻仍盡職地投射出發生在蜀山的衆生相。重樓透過水鏡在一群人裏看到一個人,不禁眯細眼“唔?”了一聲。
略一回憶,微笑從魔尊微微上挑的唇角泛出來,帶着三分煞氣七分幸災樂禍的戲谑,彙聚成十足十的不懷好意。
☆、國師
? 由蜀山到長安的千裏征途漫長艱辛。
官員詫異地發現傳說中早已修成仙身的蜀山掌門婉言謝絕了車馬乘具,也沒有使用任何仙術好讓行程變得輕松一些。辘辘輪音聲中,徐長卿安步當車衣角翩跹,不緊不慢卻從未落後隊伍半步。官員忍不住疑心既是仙人為什麽也像凡人一般老老實實走路受罪。直到黃昏時人人落滿風塵疲倦不堪,唯有徐長卿衣不沾塵神閑氣定,官員才在一瞥間意識到:這個看似溫文秀氣的青年或許正是拯救大唐的關鍵。
徐長卿不用看就知道官員在觀察他。
除了官員之外,說服他下山的使者也對他報以揣測深思的目光。
“自從兇星現世,長安城百鬼肆虐。中元鬼節時,太極宮的宮人還曾親眼目睹赤發戴角的妖鬼現身作祟。”使者在某次歇腳的間隙湊上來告訴他。徐長卿靜靜聽着使者描述那只鬼的外貌,油然想起魔尊重樓。重樓太過驕傲,再怎麽蔑視人類也不屑侵擾人間,正如他沒把自己放在眼裏,卻從未真正對自己下過狠手。徐長卿邊聽邊回憶起多年前在萬魔殿撞見的景象——女娲後人與重樓深深擁吻。即便之後女娲後人辯稱說是為竊取魔尊之心永葆青春,徐長卿仍無法坦然接受。
皮相美色怎會重要到令人可以不擇手段、不顧後果?
“閣下是從哪裏得知?又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徐長卿的反問裏無疑多了點警惕和戒意。
使者笑答說:“道長既不信我又為什麽聽我說?”
兩人一問一答頗具禪機。魔尊重樓在水鏡前只看見兩人笑語晏晏眼波互遞似有款曲暗通,不由緩緩挺直了身子。水鏡中的長安城黑雲翻湧山雨欲來,分明是有魔神作怪的征兆。
重樓注視着徐長卿毫無防備地步入帝京城牆,鏡面随之騰起一團團乳白色的霧氣。長安城壁立千仞的古老石牆擋住了水鏡窺探,輕易得一如千百年來它曾經阻擋過的刀兵戰禍、沃血烽煙。白茫茫一看就知道出自法術操控的結界讓重樓迸出一聲冷笑:“雕蟲小技!”
徐長卿抵達長安的那天,時近八月十五。
節氣入秋,天氣卻燠熱如蒸。官員擦拭着滿頭汗水,指住道旁綻滿金蕊的桂樹對徐長卿說:“頭一回碰到桂月還這麽熱的,道長您看是不是真有魔物?”
徐長卿擡頭望一望紫霭晦沉的天色,沉吟不語。站在長安城望去,橫跨天際的血色兇星越發顯得猙獰龐大,遠處赤绛雲層重重壓住宮闕,近前紅枝連綿滿城暗香浮動。過于濃郁的甜膩花香恰恰證明了地氣積郁不散。
地脈紊亂,若非天災便是人為。徐長卿沉思着跟随使者走過太極宮前的街市,一身洗得發白的道袍引來路人注目。長安百姓深知天後尊崇佛教,計劃中将要修建的通天大佛和各州拔地而起的佛寺每一座都在替天後大聲宣诏:李唐王朝推崇的道先佛後的風氣已是昨日黃花。
路人詫異地目送着徐長卿在紫衣朱貴的官員與使者們圍擁下走進皇城,青年垂眸斂目的寧定與渾然天成的芝蘭氣度讓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天後怎麽會召道士進宮?”
“女人嘛,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說不定明日聖旨一下,又要大興土木造道觀了。”
竊笑聲四起,有人說:“瞧這道士的标致樣兒,确實像控鶴監的調調。”
皇城的紅牆把竊語亵笑隔絕在外,只言片語卻沒能逃過徐長卿的耳朵。徐長卿不露聲色地發了一會兒呆,畢竟心中懵懂。他問使者:“什麽是控鶴監?”
使者被問得一愣,樂了。“道長不理世事,果然一派仙家風範。”說完并不解答徐長卿的疑問,徑自引他往深宮裏去。途經永巷時,徐長卿看見幾個手捧箜篌的少年匆匆走過。使者指着那些白衣飄飛面如敷粉的少年,說:“他們就是控鶴監的人。”徐長卿聽了越發懵懂,不解為什麽路人竟會誤認為他與這些容貌俊美、然而眼神空洞無物的少年是一路。
使者看出他的疑惑,噗嗤一笑,躬身禮讓道:“道長請。天後正在甘露殿恭候仙長法駕。”
永巷掖庭不植花樹,丹桂木犀只在遠遠的甘露殿前盛放。天空不知何時飄起雨來,黯淡雲空雨絲紛飛。殿前随風搖曳的盞盞紅絹燈籠仿似一雙雙熱切的眼,斂聚了君臨天下的女主魇夢纏身企盼天人解救的熱望。
滿庭桂枝婀娜着迎向燈火,偶爾風過,簌簌花落如雨。
徐長卿前腳剛剛邁進甘露殿正門,同行的官員就搶前幾步朝向垂挂在殿堂正前方的一幅珠簾伏身下拜。紫帳珠簾後無聲無息地伸出一只手,挑起半簾珠光。官員噤若寒蟬,頭也不敢擡。徐長卿看見那個從蜀山起就跟自己搭過好幾回話的使者大步上前,從容攬衣下跪:“天後千歲千千歲。蜀山掌門徐長卿應旨求見天後聖駕。”
珠簾後長久不語。徐長卿感覺到一雙犀利如炬的目光射向自己上下打量,随即聽見一個威嚴而又柔和得令人難以抗拒的女聲道:“滿朝文武都為了一己私利互相攻讦,惟有陸卿從不令哀家失望。”
使者頭俯得更低,答說:“微臣幸不辱命。”
從徐長卿站的位置望去,正好可以看見使者嘴角克制不住的得意與笑意。這是徐長卿第一次定睛看他。使者的臉在跪伏中微微走形,然而五官卓然,眉色淺淡近乎于灰,乍眼看去讓人生出沒有眉毛的錯覺。仿佛察覺到徐長卿的視線,使者那雙輪廓窄長的眼睛轉過來回睨了他一眼。瞳仁似冰,也是灰色。
“聽聞道長法術通天,見微知著明察妖魔。不知道長進宮時,有沒有看見什麽異象?”武後的聲音穿透珠簾在殿堂中回蕩,以一種點到為止的含蓄把她的旨意和盤托出。她談到昔日王皇後、蕭淑妃與她之間的紅粉恩怨、談到太子暴亡幼女被害、談到李唐王族陰魂不散的謀反之心,聽似天馬行空全無重點卻字字意味深長。徐長卿由此得知天後噩夢的症結在于被她踏為腳地泥的無數枯骨冤魂。
人的夢魇來自七情六欲往日業報,魔呢?
徐長卿依舊霧裏看花,摸不着頭腦。
“在下陸離。”從甘露殿複命出來,使者微笑着向徐長卿告罪。“一路上都沒得着機會向道長說明,并非有心欺瞞,還望道長見諒。”陸離邊說邊擡手撸下黑紗幞頭,露出頭頂橫三縱四的十二點戒疤。徐長卿看着這象征最高戒律的戒疤,回想起一路上的種種,只略揚一揚眉卻并不太意外:原來、果然他就是國師陸離。
陸離倒像有點意外,笑容僵了一僵:“怎麽?道長已經知道了?”
“國師的大名,長卿當然聽過。”蜀山的探子們在傳回的報告中多次提及武後的霹靂手段、帝王心術,同時提到幫助武後一圓女帝夢的翼爪之一:陸離。國師陸離以神機妙算聞名天下,謠傳他能知過去未來,并非肉胎凡身。武後正是仰仗他才得以在兇險的朝堂傾軋、權力鬥争中把握勝機。
對比傳聞,徐長卿并沒有從國師談笑風生的神情中讀出任何異于常人的地方。至于灰瞳,有太多異族胡人仰慕盛唐的威名萬裏來朝,長安街市上淺碧幽藍,什麽顏色的眼珠子沒有?
陸離凝神盯視了徐長卿好一會兒,才似不在意地說:“道長遠居桃源,竟也聽過在下的名字,不愧身在世外,心系蒼生。”
徐長卿分辨不出陸離的話是寒暄還是玩笑。換了旁人或許能聽出陸離的言外之意,可是他是徐長卿,于是陸離得到的回應注定只有沉默。
兩人沉默着出了宮門,早有一列佛家儀仗候在外頭。徐長卿瞧見百乘法幢的偌大陣勢,皺眉卻步。陸離登上蓮花座,回身一看徐長卿仍站在原地,心說這仙人果然是呆的。返回來拉徐長卿的手,笑道:“剛才天後将城西無極觀賜給道長居住,足見對道長倚重。我走累了,你就當陪陪我。”說罷強拉住徐長卿一道上了步辇。
七彩經幡裹挾着銅钹法螺的鳴響,一路招搖湧向城西。徐長卿坐在八寶華蓋籠罩下的蓮花蒲團上,如坐針氈,直到儀仗停步才松出一口氣。
夜色下一大片黑鴉鴉的龍樓鳳闕躍入眼簾。雲高月小,道觀前的步道在樹海掩映下瑩白如玉。徐長卿只看了一眼就恍悟為什麽陸離說“天後對道長倚重”,剛松下的一口氣登時又提緊了。
“無極觀是高祖、太宗、高宗三朝皇家道觀,觀前神道全按規制以漢白玉鋪成。”陸離指着似蛇蜿蜒的雪白石階,殷勤地提起一盞燈籠邀道:“道長何不與我同行?”
巍峨壯觀的殿宇山門時隐時現雲立在樹海中,葉聲如濤螢火星羅。徐長卿與陸離并肩走在枝影婆娑的步道上,暗自詫異:無極觀前的一池蓮花與無量觀竟有九成相似,蓮池上的石橋宛然就是蜀山模樣,更讓人詫異的是前殿月臺上的十來尊石像。
“這些石像是半年前修葺乾陵時從山腹中掏出來的。”陸離提高燈籠在石像跟前晃了晃,搖曳的燈火照亮一張張似歌似哭又似嘩笑的人臉,底下袍裾端整俨然裹着獸形。有的虎身十尾、有的鳥身四翼,徐長卿似乎瞥見蛇形從眼底晃過,女娲後人的名字險險兒脫口而出,定神再一細看,蛇形石像上的人臉卻是個男的。
“它們形容怪異,天後以為不祥,所以借無極觀的浩然正氣以消除石像邪氣。道長有伏魔神力,想必不會在意區區幾座石像。”陸離笑道。
徐長卿在陸離引領下穿過正殿、繞過回廊,折向東廂。沿途只有長明燈并月色亮着,整座道觀一絲動靜沒有,越往東去,徐長卿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東側禪房裏亮着一點燈光,陸離指住那一點燈火對徐長卿說請道長先将就着歇息,明天會有人來清理出更多屋子。
他還想要繼續陪徐長卿走過去,徐長卿阻止說天色已晚,國師還是早些回去。
陸離不禁驚訝極其溫和的徐長卿竟也會有如斯堅決的表情。
徐長卿一直目送着國師和侍從們消失在夜色中,才返身推開禪房的門。初更二刻的打更聲遙遙傳來,一個高大的黑影在他推門的同時轉過身來,衣風掀動燭火帶出一屋子的光影亂晃。
徐長卿深吸一口氣,抑住如鼓的心跳。“閣下深夜來這裏,有何貴幹?”
回答他的是一聲铿锵的金石撞擊聲。對方擲過來一柄劍橫在地下。
徐長卿看着腳下苔痕斑駁、風霜鏽蝕的建言劍,聽見魔尊重樓冷冷命令:“拾起你的劍!”
徐長卿依言緩緩彎下腰,拿起劍。劍一入手,驀地嗡嗡鳴響,急急顫動仿佛在傾訴故人重逢的喜悅。徐長卿阖眼傾聽着劍的低鳴,輕撫過建言劍的劍身。再睜眼時,眼中綻出少年人擦拭他第一把劍時的鋒芒。
“我與閣下的恩怨自有我一人承擔,閣下何必一而再再而三攪擾蜀山?!”
他很不客氣,話說得毫不容讓。熟悉徐長卿的人都領教過:蜀山掌門等閑并不與人争,但是一旦犯起倔來,哪怕十條龍都拉不回來。
重樓看着徐長卿愣頭青的樣兒,不知怎的竟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時火冒三丈,怒道:“我找的就是你!”話未落音,狠狠一刀向徐長卿斬去。
刀風挾着火熱的魔息,燃起帳幔、窗棂、房梁,禪房頃刻間化作一片火海。
徐長卿仍然沒有出劍。他右手護劍、左手撚訣,運指如飛淩空畫下三道陽爻。道術與魔刃相擊,不期然發出一聲巨大铮鳴,音色悠遠更勝金鐵。
重樓一連數刀都被徐長卿以陰爻或陽爻的靈符擋過,徐長卿回避閃躲的打法撩得重樓心火贲騰怒不可遏。一連串铮铮铿铿的交擊聲中,兩人纏鬥已過二十個回合。
重樓刀風沉猛,魔息迫人。
徐長卿臉色慘白、後力不繼,被一步步逼退到了庭院裏。
他始終沒有出劍。
“出你的劍!”重樓還是頭一回遇見敢赤手空拳就應對他的敵手。這不止是輕視,簡直就是侮辱。尤其徐長卿還如此珍重地把劍護在懷裏,象護着心上人一般。魔刃刃鋒一折斬向建言,重樓決意要折斷這把劍。
烈焰、刀鋒、魔息合圍成一股莫可抵禦的力量,避無可避。
徐長卿沒有出劍,但他最終還是出了劍招。他拔下發簪一“劍”抵住重樓刀刃,使得這筆直斬向他懷中建言的一刀陡然偏斜了目标。咯一聲,發簪寸寸折斷,重樓趁隙一掌重重擊在他胸膛上。
徐長卿悶哼一聲,似一片羽毛般飛出去,久久爬不起來。
“為什麽不出劍?”
火光躍動暗影亂舞,禪房轟然坍作一攤燒軟了的紅炭。“我來長安是為了除妖,不是跟你比劍。”徐長卿捂着胸口促急喘息,蒼白的唇色染了血映着火光妖豔得仿佛含了胭脂。
重樓饒有興味地望着唇角染血的青年:“除妖?就憑你...”突然大笑,“好!本座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除滅這長安城的妖魔。”他揣着滿心看好戲的惡意打算離去,忽然聽徐長卿說:“多了四招。”
重樓莫名,回到魔界才想明白徐長卿是說這一回他擋了他二十三招,氣極之餘兼覺好笑,靜默了一會兒驀地放聲狂笑起來。萬魔殿中的魔物們惶惑互望,不知道這位驕矜傲慢難伺候的魔界至尊遇到了什麽事,竟如此亢奮開懷。
☆、妖亂
? 徐長卿擁着建言劍在地上躺了很久。他嘗試過爬起來,可是胸肋疼得仿佛不是屬于他的了。他只好繼續躺着,等待傷痛過去。淡青色的月華籠在臉上,夜靜得可以聽見血液在身體裏流淌的聲音。劍在懷裏,漸漸溫熱了劍鋒。
七年前的決戰中,建言劍曾與徐長卿一起被邪劍仙吸入腹中。幸而徐長卿冒險元神出竅與飛蓬裏應外合一擊奏效,建言劍則為了保護徐長卿的肉身不被邪劍仙吞噬而耗盡靈力。打敗邪劍仙之後,重回人世的建言劍外表鋒利如常,內裏卻傷痕支離,再無力經受任何戰陣。徐長卿查遍典籍都找不到治愈建言的良方,惟有聽從前掌門建議:将建言劍留在試劍臺,讓蜀山地氣滋養劍身靈力、療愈劍傷。
重樓去過蜀山...弟子們可還安好?
想到這一點,徐長卿掙紮着盤膝坐起。散發随着他的動作披垂在兩頰,愈加襯出臉色蒼白、唇色凄豔,顯而易見傷得不輕。當常胤回應召喚、透過“千裏靈犀”之術與徐長卿對話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
常胤急得幾乎當場跳起來。
“大師兄!你要不要緊?”蜀山代掌門恨不得立刻禦劍飛去長安把大師兄搶回來,只因着徐長卿的一句話又硬逼自己冷靜下來。
“蜀山有沒有事?”徐長卿問得直接了當。常胤答得支支吾吾。
“大師兄你不在的時候,大、大家都用心練劍毫不懈怠...”常胤看着大師兄白如蒼雪的臉色,聽着大師兄強抑住的痛楚輕咳,不由一陣心慌吐露了實情。“可是...昨天魔尊來過蜀山,把建言劍拔走了。”他試着辯解自己會設法把劍找回來,卻聽徐長卿又問:“大家有沒有事?”
常胤答說,當自己和弟子們趕去試劍臺時,魔尊重樓早就帶着建言劍消失無蹤了。說完後,憤懑羞慚地紅了臉,在徐長卿看不到的袖底握緊了拳頭。
徐長卿籲出一口氣,笑了。唇角一痕觸目驚心的血漬不敵笑容柔和,恍惚間令常胤生出心安神醉的感覺。
“人沒事就好。”徐長卿反過來安慰常胤不必因為建言被奪自責,卻不知道師弟正魂不守舍地盯着他發呆。他說:“建言劍在我這裏。我辦完長安的事情就回來,蜀山的事暫時有勞你了。”
常胤諾諾應了幾聲,猛然醒過神來:重樓奪走的劍為什麽會在大師兄手裏?
常胤想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是在跟徐長卿說完話以後。“重樓跟着大師兄去了長安。”一旦明白過來,常胤沒來由地一陣不安,腦海裏鬼使神差般浮現出大師兄離開蜀山前夜,他打坐入魔時所見的幻景——大師兄跟那只魔......不會,不會的!他拼命說服自己:那只是心魔妄想。人魔殊途,蜀山又戒律森嚴,大師兄怎麽可能跟一只魔有瓜葛?
無極觀的東廂在一夜之間毀于濃煙烈火。第二天早晨,陸離來請徐長卿入宮時,晨霧中只見一堆溫熱的廢墟旁站着一個散發披肩的青年。火場裏仍有餘燼未熄,細煙流雲般游匝在青年身周,似霧似霭又似幻夢,陸離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認出這是徐長卿。
徐長卿道髻散了,嘴角隐然有血跡,袍襟上又是炭灰又是塵土,狼狽的儀容與平靜的神情毫不搭調。看見陸離,徐長卿飽含歉意地解釋說:“昨天夜裏禪房着了火。火勢起得太快,貧道要救時已經來不及了。”
“天後原打算命工部在年底重修東廂,如今燒了正合天意,道長不必太過介懷。”陸離嘴上說得平和,目光卻狐疑地掃過徐長卿懷裏的長劍。徐長卿下山時并沒有帶劍,這一點他記得清清楚楚。火是怎麽燒起來的?為什麽來不及撲救?來不及救又怎麽不喊人?
陸離一邊吩咐侍從“去把後院收拾出來給徐道長住”,一邊猜度着禪房起火的玄機。蜀山掌門發散衣亂、臉帶傷容,瞧情形顯然經過一場惡戰。徐長卿不明說,他也不揭穿,對上只禀報說:無極觀東廂年久失修,因燭火傾覆燒為白地。
接下去的幾天,徐長卿奔波于太極宮的百座殿閣之間,探查皇城鬧鬼的真相。好奇的宮人們簇擁在徐長卿經過的游廊上,争相一睹蜀山掌門的仙姿逸貌。在宮人讨好的攀聊中,徐長卿聽到了更多你死我活的争鬥故事。在這些故事裏,落敗的唯一結局就是死,死人不願離去,亡魂徘徊在原地伺機向活人複仇。徐長卿想:這或許就是國師所說的妖鬼肆虐的根源。不過亡魂再怎麽作祟,也不至于引發天象異變啊?
“皇城中雖有亡魂作祟,但是情形并不像國師說的這麽嚴重。”徐長卿曾就自己的疑惑試探過陸離,陸離只笑着反問了一句:“難道道長以為天後夜不能寐不重要?”
徐長卿無言以對。回顧之前武後垂簾聽政的七年,江山無恙百姓樂業,偶有戰禍天災,但仍堪稱太平盛世。既是明主,又何分男女?一連數夜,徐長卿忙着在深宮禁苑中收伏亡魂,收伏的亡魂被他小心翼翼地封入安魂瓶,以待日後帶回蜀山超度。
太極宮因此寧靜下來。
久違的酣眠使得武後鳳顏大悅,慨然下旨要為蜀山掌門築建迎仙院。徐長卿在朝堂上婉言推辭了武後的賞賜,但卻無法阻止他的名字在長安百姓的交口稱贊中聲名大噪。
八月末的一個黃昏,溽熱的暑氣蒸得蟬鳴聲都有點兒有氣無力。徐長卿回到無極觀時,金烏正當西墜,他沉思着是不告而別悄悄回蜀山還是留下查明兇星因何現世,忽一擡眼看見一個傲岸的身影立在道觀前的石橋上。
折射的夕照晃得徐長卿眼目一眩,“重樓!”二字脫口而出。重樓聞聲轉身,最後一點灼亮映在他的眼底,給徐長卿的感覺就像看見了一匹長着獠牙的兇獸。
“閣下——又來做什麽?”
徐長卿只一驚就恢複了常态,重樓聽了這一聲“閣下”卻禁不住冷笑:“少假惺惺的裝模作樣!”
徐長卿被斥得莫名其妙,張了張嘴想跟重樓講理,又想起跟重樓講理無異于對牛彈琴。無奈之下無助地嘆了口氣:“閣下到底想怎樣?”
他一口一個“閣下”,重樓聽了只覺得沒來由的火大。這幾天重樓一直冷眼旁觀着徐長卿的一言一行,看他與宮人款款交談、聽他與國師互相試探,連日觀察的結果是魔尊驚異地發現印象中迂腐頑固、一本正經的小道士居然會笑。
徐長卿是在聽完一個老宮人連說帶比劃地敘述中元節時如何親眼目睹一只赤發戴角的惡鬼從天而降的經歷後,突然失笑的。笑容輕淺,先是春風偶過枝頭,緊接着是花落水流紅,使得一池春水也輕狂了的笑意。那種明淨無邪的情緒,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重樓稍一失神,錯過了徐長卿跟那個老宮人的談話。然而彼時莞爾輕笑的徐長卿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記憶裏,與此刻冷然面對他的徐長卿判若兩人。
論法力人類在六界中不過是蝼蟻,哪是自己對手?可是眼前這人一舉一動都牽動着自己的心魂,簡直像專門為克制自己而生的。先不說橫刀奪愛的前仇,只憑夜夜擾亂自己夢境,重樓就堅信徐長卿是故意來跟自己為難的。
他恨不能殺了他,連他自己都奇怪自己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沒有下手。
徐長卿見重樓臉色陰晴不定,只道重樓又要翻臉。
他錯身退開幾步,十根手指無意識地撚了術訣在指間,口中仍娓娓勸道:“閣下現身人界,惹得人心惶惶。我雖然不知道閣下為什麽會夢...夢見...”說到這裏忽覺難以啓齒,只好低咳一聲含混過去,“既然事情涉及到我,我會盡全力查明此事,給閣下一個交代。還請閣下不要再攪擾人間。”
徐長卿不提夢還好,一提夢,重樓惱羞成怒。“六界裏沒有本座去不得的地方,憑什麽你一句話就要本座信你?”重樓說第一個字時,還在石橋上頭,一句話完,身影倏然到了徐長卿跟前。“姓徐的,你好大的口氣!”
一人一魔湊得極近。
一個微驚之後毫不畏懼地仰起臉,一個倨傲俯首。
兩人氣息交纏,眼對着眼,鼻尖幾乎抵着鼻尖。重樓盯視着徐長卿冷澈若春冰的雙眸,恨不得一把扯掉籠罩在那張端正俊秀的臉上的疏離。蜀山掌門待人和顏悅色,哪怕對地位卑下的宮人也一視同仁,唯獨在自己跟前凜冽得連一個笑容也欠奉。
堂堂魔尊在臭道士眼裏竟不如幾個人間的喽啰?重樓越想越是惱火,忽聽徐長卿又說:“閣下三番五次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