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難道不是為了追查此事?”

徐長卿一心想要說服魔尊不要再跑來人間添亂,冷不防重樓掣住了他的一只手腕質問:“這是什麽?”

重樓扣住的那只手高舉着,指間還撚着蜀山術訣。徐長卿一時解釋不清楚他只是防備着重樓,他慌亂的時候另一只手也被重樓擒住。“這又是什麽?”重樓嘲弄地睨視着徐長卿兩只手上的術訣,毫不留情地收緊手掌,直到青年發出一聲忍痛的低吟。

“意圖暗算本座,你不想活了?”

徐長卿雙手被制,整個人給圈在重樓懷裏。有了蜀山蓮池旁的前車之鑒,他連掙紮都不敢太過用力,進退兩難地僵直了一會兒,被灼熱滾燙的魔息烘得頭紅臉熱。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重樓将他兩手扣攏到一起,騰出一只手來朝他衣襟裏探去。徐長卿吃這一吓,急掙道:“你幹什麽!”

重樓聽他不再“閣下”前“閣下”後,怒氣稍平,一只手摸到想要的東西,另一手将徐長卿朝外一推,冷冷道:“你今天說過的話最好記住。你做不到,本座就毀了它。”說完一翻腕,手上多了一只天青色的瓷瓶。

徐長卿被推得直跌出去,視線及至瓷瓶,下意識地伸手在懷裏一摸。那只裝滿了亡魂的瓷瓶确确實實被重樓奪去了。瓶若受損,瓶裏亡魂便永世不得超生。徐長卿急道:“還給我!”

徐長卿越急,重樓越發覺得快意。

“等你實現你的承諾,本座自會還你。”魔尊長笑着化作一道血光,話聲餘音從劃過天際的血光中琅琅傳來,飽含着得意與輕蔑。“區區蝼蟻,妄言伏魔。耳不聰目不明,連妖魔何在都分辨不出,居然還敢向本座許諾。徐長卿,長安之亂還只是開始。你等着看生靈塗炭的好戲吧!”

仿佛為了印證重樓的話,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把道觀的大門拍得山響。城南曲池、青龍兩坊的百姓聚集在無極觀前懇請徐長卿去曲江池降滅吃人的妖孽。男女老少一雙雙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徐長卿,盯得徐長卿不忍拒絕。節氣早已入秋,曲江池的滿池蓮花卻不見衰敗,一朵朵蓮花映着碧水紅得妖異,水面上霧氣蒸騰,徐長卿遠遠望見就明白:是妖氣。蟄伏池底的妖魔在徐長卿走近時,轟然現身,翻騰起的池水在城南降下了一場豪雨。

那是一條通體漆黑的蛇妖。

自從重樓将建言劍拔離蜀山,徐長卿不得不将劍時刻帶在身邊,憑借自身法力維系劍的靈氣。于是圍觀的人們有幸看到了仙人道長有劍不用,徒手制服蛇妖的一幕。

“長安城裏這麽多妖魔,你為什麽偏偏跟我過不去?!”蛇妖噴吐着血紅的信子不甘心地厲聲嘶叫,“ 無極觀...無極觀裏的妖魔...”

人們都縮在遠處觀望,然而蛇妖凄厲的叫聲在清晨的靜寂裏傳出去很遠。人多口雜,免不了斷章取義,不幾日漸有謠言四起,先是說無極觀裏有妖魔栖身,接着又傳仙人道長是妖魔化身。正因為是妖魔,所以才能不借助法器就施展法力。

徐長卿再次被召進宮時,宮人們隐隐流露出怯意。徐長卿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傳為妖魔,只覺得他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異樣。他問陸離最近宮中發生了什麽事,陸離笑着說:“幸蒙道長收伏亡魂,宮裏最近太平得很。日子一成不變,變的是人心罷了。”

謠言同樣傳進了甘露殿,武後聽過後一笑置之。陸離從武後的神情中品察出女主對徐長卿的袒護,于是他對徐長卿說:“君恩與人心一樣多變,道長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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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霜降。

城外秋風蕭瑟、楓丹柳黃,城裏卻依舊暑熱難當,荷塘裏蓮花浮動着詭異的暗香,官道兩旁桂樹瘋了似的開了一茬又一茬。帝京的時節仿佛靜止在了夏末。人們不安之下議論紛紛,有人說是妖魔作祟,有人則指着天際說,那顆掃把星怎麽好像又大了幾分。

當人們胡亂猜測是什麽引發了異象時,徐長卿正在為越來越猖獗的魑魅魍魉頭疼不已。重樓所說的“長安之亂”已經初露端倪,時序紊亂散發出的魔息誘得方圓數百裏的妖魔群集長安,随之而來的種種妖氣因為地脈壅塞不得發散,強者食弱此消彼長。城裏一時間地氣動蕩妖氣沖天,稍有靈力的人站在城外遙望長安,會發現帝京上空妖雲翻湧仿佛煮得滾沸的一鍋粥。

徐長卿忙于降妖,愈演愈烈的妖亂令他疲于奔命。建言劍無法使用,他的法力在無休無止不間歇的耗用中瀕臨枯竭。重樓再次出現時,徐長卿剛剛經歷了一場苦戰。妖魔被制伏前的搏命一擊在蜀山掌門肩胛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靛藍道袍上血跡斑駁像開了一樹紅花。

“為什麽不用劍?”重樓的話表明他在一旁觀戰了很久,久到足以察覺其中蹊跷。建言劍被珍而重之地用層層布帛纏裹起來,徐長卿與它幾乎寸步不離。重樓想起正是同一把劍,被徐長卿棄于蜀山試劍臺經受風霜雨雪七年之久,疑惑之餘不免冷嘲:“既然這麽喜歡,當初何必放手?”

魔尊的調侃純屬無心,落在徐長卿耳裏卻似一語雙關。

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立刻淌出血來。

“正因為喜歡,所以才舍得放手。”徐長卿踉跄着站直身子,冷冷回敬。夏蟲不可語冰,魔怎麽可能懂得人類的感情?舊日心傷糾合着重創,使得徐長卿在來得及運功克制之前就先咳了一口血。腥甜的血液漫溢着沿唇角無聲無息地一滴滴濺落在衣上、地下。

随着一陣失血的暈眩,蜀山掌門遽然癱軟,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已經在無極觀的禪房裏。

半室斜陽透過浮塵傾瀉在書案經卷上,半室黯影則來自伫立窗前的魔尊。徐長卿頭暈目眩地坐起身,深感不解。“是...閣下送我回來的?”

魔尊的回答南轅北轍,讓他更覺困惑。

“叫我重樓。”生硬的口吻與直白的話意攪得徐長卿一頭霧水,如芒刺在背般不适應。徐長卿動了動嘴唇,那兩個字還是喊不出口,只好說:“謝謝你。”

重樓冷哼:“謝謝?”說着嗤笑一聲,“你拿什麽來謝?”

徐長卿語塞。重樓又道:“人類就愛廢話一堆,不痛不快。你的劍明明廢了,為什麽不肯明白告訴我?!”

徐長卿剛想說劍的事是蜀山的事,擡眼看見重樓五官深刻的臉上殘存着一絲愠怒,忽然覺得還是不說為好。他靜默的時候,重樓抄起桌上的建言劍抛給他。徐長卿反射性地出手接住,只聽重樓語氣很厭煩地說:“試試這次你能不能擋我三十招!”

徐長卿皺眉暗想這才是戀武成癡的魔尊重樓,突然被一股來自劍身的靈氣激得手心顫麻。看到建言劍源源不斷贲騰起的靈氣裏隐隐纏繞着血紅色的魔息,徐長卿恍悟出重生的建言劍與魔尊重樓的因果關系。

“多謝相助。”他心情複雜、滿懷謝意地向重樓致謝。

重樓負手而立,傲慢依舊,語聲卻像初融的堅冰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暖意:“這種小事,還難不倒本座。本座出手,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跟你一決高下!”

說完,重樓期待地望向徐長卿。

“閣下的約鬥,恕在下不能奉陪。” 徐長卿答道。

果斷的回絕與疏遠的稱謂令重樓深覺難堪幾欲發作,然而徐長卿笑了一笑,又說:“不過,如果魔尊願意,可以等我養好傷再陪你過招。”

一連數日,徐長卿閉門在無極觀中靜養。令他詫異的是:期間居然不再有為妖祟所困的民衆來向他求助,長安城很不尋常地驟然平靜下來。徐長卿并不知道,長安城中有人看見黑電紅光隐沒在妖魔肆虐最猖狂的地點,還有人聲稱看到了赤發戴角鱗甲黑翼的魔物真容。

每天黃昏,重樓總會不請自來地出現在樹海蓊郁的道觀中庭。

落日餘晖進一步誇大了魔尊魁偉的身形,夕照忠實地在青石地上投下一大片龐然黝深的黑影。黑影和無極觀周圍氣場的變化往往讓徐長卿在魔尊現身的一剎那就察知了重樓的到來。

魔尊好武。

徐長卿無法理解這種癖好因何而來,就像他無法想象每天夜裏他在魔尊的夢裏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蜀山掌門習慣于日出日落時,在庭院裏練劍。蜀山劍術在徐長卿手底仿若行雲流水,激蕩的劍風與劍光、劍意在日光下揚起飛花漫天。

重樓一言不發地看徐長卿練劍。青年靜定溫和的神情與截然相反的淩厲劍招使重樓回想起過去。魔的生命太過漫長,幾千年裏重樓沒有喜、沒有悲、沒有羁絆,陪伴他的只有一場場對決和一個個對手。直至他遇到徐長卿。

當時重樓正在追逼唯一可以與他匹敵的敵手——神将飛蓬。如果不是素衣白裳的青年道士橫插一檔,彼時飛蓬轉世、尚未開竅的人類極有可能死在他的暴怒之下。青年為了阻截他被他毆至重傷,正要痛下殺手之際,他聽見飛蓬轉世的人類喊青年作“徐長卿”還有“白豆腐”。凡人的名字對魔而言毫無意義,但是重樓不知為什麽竟記住了“徐長卿”這三個字。

一切變數都源于徐長卿這三個字。

飛蓬覺醒是為他,女娲後人誘惑自己是為他,就連邪劍仙出現也是源于他的一念之仁。女娲後人曾流轉着眼波妩媚地告訴重樓:“除了決鬥,世上還有許多別的有趣的事。”重樓看着徐長卿練了三天的劍,卻仍無法判定這算不算是有趣的事。

“找個地方,我陪你決鬥。”第三天的黃昏,徐長卿對重樓說。

之後發生在神魔之井內的決鬥,勝負毫無懸念。

霧霭般厚重、狼煙般轉折的瘴氣裏一片岑寂,唯有厮殺雙方急促的喘息交錯着刀劍交鋒發出的金鐵铮鳴,沉澱回蕩在四周。決鬥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徐長卿被魔刃抵住咽喉時,如釋重負地逸出一聲喟嘆。“你贏了。”

重樓沒有計算兩人到底過了幾招,但他知道這一場比鬥遠遠不止三十招。激烈的對決在徐長卿剛剛傷愈的蒼白顴骨上燃起兩酡倦怠的紅暈,臉色愈白,愈襯得面若桃花。經過一場劇鬥的青年虛弱而英挺,禁欲又誘引,正是重樓在夢裏見慣了的模樣。

夢裏無數次低吟呻喚的薄唇此刻只隔了一個擁抱的距離,殷紅冶豔。

難以自控的欲望驅使重樓低頭噙住青年的嘴唇,狠狠吻咬。未及收回的刃鋒在徐長卿修長的頸項上捺下一道血痕。青年一驚之後的奮力掙紮和淡淡的血腥味仿佛荒野中一聲緊接着一聲的狼嚎,事與願違地激發了重樓的兇性。

重樓不容抗拒地擁緊徐長卿,用力之大直似要将徐長卿連皮帶骨揉進軀體。蜀山掌門身上散發着修道者獨有的清靈之氣和紫檀沉香的味道,這種對妖魔極具誘惑力的氣味無形中助長了魔尊急于将其占為己有的渴望。

“徐長卿!”重樓啃噬着徐長卿的名字和雙唇,濁重地喘息着把青年壓倒在地。重樓一向只知道用手去決鬥、去殺死敵手,唯一一次用手去愛撫是在久遠之前擁抱女娲後人。但是如今他只想扒開青年的衣襟,把他在夢裏做過無數遍的事在青年身上重溫一遍。

緊随着道袍被撕開的裂帛聲,有劍鋒冰冷地抵在他喉間。“放手!”

劍鋒微微割破下颌的感覺讓重樓突然迸出一聲冷笑。“我是魔。你再強也不過是個散仙,想清楚,你跟我動手是沒有勝算的。”

徐長卿蒼白而疲憊的臉上有痛楚一閃而逝。“就算閣下恨我,也不必如此羞辱我。”

重樓不明白為什麽對他來說再自然不過的求歡到了徐長卿嘴裏就成了羞辱,雖然不屑用強,卻也不肯就此罷休,又問:“你真的不願意?”

徐長卿猝不及防,頓時有點哭笑不得。重樓的話顯然不是出于譏諷或調侃,于是徐長卿只好懷疑魔物是否不辨雌雄不忌陰陽。“貧道是男的,還是個出家人...”說着慌亂地從魔尊懷裏掙出來。

“這又有什麽相幹?”

“就算都不相幹,你我也只能是泛泛之交。”徐長卿苦笑,沒想到居然有一天他還要跟魔尊解釋男女陰陽、親疏遠近、人魔有別。他曉之以理引經據典說了半天,而重樓只回了他一句:“要本座放過你,除非本座不再夢見你。”

魔尊重樓深信自己已經找到了女娲後人所說的有趣的事。這時徐長卿對此還一無所知。?

☆、魔印

? 重樓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無極觀。他注視着徐長卿晨起練劍、日暮打坐、晚間誦經。枯燥乏味的日常由徐長卿做來,有條不紊、規律有如星辰運轉,一言一行透出難以言說的沉靜。

對照之前徐長卿在神魔之井惶惑失措的神情,重樓覺得很有意思。凡人就是凡人,就算修成仙又如何?再往前追溯,重樓記起徐長卿曾為了女娲後人一怒對自己拔劍相向。原來蜀山掌門并非七情不動,而是沒給戳到要害。重樓觑眼瞧着徐長卿餘悸未消地躲閃他的目光,忽然焦躁莫名,很想一把扼住青年的喉嚨讓他再也無法閃躲回避。

徐長卿不看重樓。只在仰望天空的那顆兇星時,有不安流露在微蹙的眉間。

将近一旬,沒有人來拍響無極觀的大門。長安妖亂似乎暫時平息,但是蓮桂這兩種分別屬于兩個季節的花詭異地在帝京同時盛放,無疑暗示着時序紊亂的症結依然如故。令徐長卿尤為不安的是:橫跨西北天際的血紅色兇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洶洶迫近。

一籌莫展的時候,徐長卿試過向重樓探問引來兇星的到底是何方妖魔,重樓一怔之後笑了:“想知道?”不等徐長卿回答,拿眼在徐長卿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加深了笑意:“你拿什麽來交換?”

魔尊的回答讓徐長卿再一次意識到:魔終究是魔,任何事都可以拿來交易。也許對重樓來說,建言劍不過是交換一場決鬥的物件。徐長卿從重樓赤紅灼熱的眼瞳裏讀出了這一次魔尊想要他拿去交換的是什麽,魔尊談及“交換”時毫不掩飾的欲望讓徐長卿陡然變色。

蜀山掌門試圖避開重樓的逼視,但卻避不開重樓咄咄逼人地向他逼近,靠攏。一人一魔體形懸殊,湊得近了徐長卿整個人全被籠罩在魔尊的影子裏。經歷了神魔之井那一場匪夷所思的決鬥,徐長卿好似驚弓之鳥。他一手在袖底拈了術訣,一手猶疑着虛搭住身後長劍。只聽重樓說:“本座改主意了。”

徐長卿一驚,第一反應就是拔劍。手指觸及劍柄被重樓牢牢按住,建言劍只出鞘一分便再也無法挪動毫厘。重樓冷哼:“這就是你們人類表達謝意的方式?早知道這樣,本座就該毀了它。”

重樓的另一只手裏握着一只天青色瓷瓶,正是先前他從徐長卿手裏奪去的那只。徐長卿沒想到重樓說的是這樁事,一時面紅耳赤,簡直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重樓将瓷瓶抛還給他,問他:“你說要查明真相給本座一個交代,是真話?”

徐長卿正為誤解重樓歉疚,下意識地答道:“蜀山弟子不妄言。”重樓血紅色的瞳仁裏交互閃爍着謀算與狡詭,又問:“如果你做不到又怎麽算?”

徐長卿疑惑地望了重樓一眼,他知道重樓對夢見他的事耿耿于懷,只不明白重樓要跟他算什麽呢?“長卿雖非聖賢,但也懂得信守承諾...”他還沒說完,重樓接道:“本座信不過你!除非你答應本座,如果你做不到你說的,就任由本座處置。”

徐長卿心裏明白重樓不懷好意,只是重樓開口占定了“信諾”二字,讓他找不出話來反駁。眉頭皺了一下,重樓冷诮地逼過來一句:“徐長卿,你的承諾就只敢在嘴上說說麽?”

徐長卿猶豫不決。重樓負手冷笑,帶着幾分六界衆生都要仰其鼻息的不屑,邊冷笑邊道:“連你自己都不信你能做到,憑什麽要本座信你?哼!信守承諾,說得好聽...”

逼得急了,徐長卿說:“我答應你。”

重樓無聲一笑,贊賞地看着徐長卿緩緩擡起眼與他對視。

他終于肯與他對視。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亮得好像激過冰水的劍,堅定清明。冷冽中潛藏厲烈,撩得重樓胸臆間也像燃着了一團火。

重樓強抑住心火,冷哼一聲擡頭望天。

滿天繁星。星光亦已失色。

第二天重樓再來無極觀,徐長卿不在。重樓從日升等到日落,直到天邊眉月斜簽,仍不見徐長卿的人影。重樓按捺不住推開禪房的門,借助月光看見書案上攤着幾卷經書,雲床一側的衣架子上整整齊齊搭着一襲縫補過的道袍,室內殘留着蜀山掌門宜人的靈氣,獨獨不見了蜀山掌門和建言劍。

重樓站在禪房裏想像了一會兒徐長卿的行蹤,眼前景象使重樓疑心徐長卿不告而別有心避開他,可是衣架上的道袍和案上翻開的經書似乎又在說屋子的主人很快就會回來。揣測與猜忌讓重樓一瞬間失去了判斷力,他又去長安城裏巡睃了一圈,回來時滿心憤怒。

徐長卿不在長安。

重樓從來沒預想過,徐長卿會這麽徹底地避開他。他忿忿拍開手裏酒壇的泥封,仰脖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不知不覺間他灌下去太多酒,醉意上頭的時候,重樓趴伏在書案上小憩,朦胧中有人搭住他肩頭。“閣下怎麽睡在這裏?”

重樓拽住搭在肩頭的手,那只手掙了一下沒掙脫。空酒壇從書案上骨碌碌滾落,啪地摔得粉碎。

重樓握緊那只手,滿腔怒意都滾動在喉嚨裏,他低吼道:“徐長卿!你居然敢讓本座等你。”

這一天就在重樓來無極觀之前,徐長卿禦劍回了趟蜀山。在蜀山,他以“天視地聽”之術向羽化登仙的幾位師尊求助,想要問明兇星與妖魔的關聯,然而師尊們的回答莫測高深。“六界興衰,自有天命。”師尊們告訴徐長卿劫數與轉機并存,人間劫數已至,轉機卻必須由他自己悟到。徐長卿似懂非懂之際,清微掌門當頭棒喝:“長卿,何謂明道若昧?!”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故建言有之。

徐長卿錯愕間若有所悟,蛇妖那一聲“無極觀裏的妖魔”随着師尊的斷喝閃回響徹在腦海。徐長卿想自己可能犯下了百密一疏、視而不見的錯誤。離開蜀山前,他将安魂瓶交托給常胤。

随後他去了乾陵。

距離長安不到百裏的山腹裏敞着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守墓的石馬石獅傾歪在尚未完工的司馬道兩側。徐長卿在發現石像的地點找到了他苦苦尋找的答案。

無極觀裏的妖魔。

徐長卿暗想:難怪重樓嘲笑他不辨妖魔。他匆匆趕回無極觀,哪知逋一進門就被濃重的酒氣熏得一陣暈眩。徐長卿看着案上地下橫七豎八貼着谪仙樓紅紙的酒壇子,想起歸途時在雲上聽見谪仙樓的老板聲動九天地哭訴酒窖遭了賊,一時啼笑皆非。“酒能亂性。閣下還是少喝一些為好。”

“本座的名字不叫閣下。”

徐長卿只好說:“你醉了。”

話音未落,被重樓拽住手朝懷裏一帶,重重仆跌在書案上。徐長卿倉猝間不及反抗,術法使不出半招就給反剪雙手制得動彈不得。

“誰說本座醉了?” 魔尊俯身遞出的質問聽來慵懶輕慢,幾乎緊貼耳廓。異常灼熱的鼻息混雜着微醺酒意噴吐在耳後,險惡仿若三災業火,警示着徐長卿回答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徐長卿不知道該怎麽答才能擺脫困境,而他向來讷于言辭。情急之下,醉暈般的紅霞從耳後升起,漸次漫漾到秀致耳輪、修長頸項,頃刻紅了個遍。

失了血似的蒼白襯着英氣的紅,渲染出一派朝霞映雪的好顏色。

重樓看得眼中赤焰躍動一片熾烈,眉心魔印随着一剔。“你是不是以為本座真的拿你無可奈何?”

徐長卿這時才剛剛察覺到彌漫于魔尊身周的怒氣,由于重樓氣勢洶洶好沒來由,縱他生性溫和也禁不住微怒:“閣下苦苦相逼,倒要把帳全算到我頭上麽?”

他直言不諱,重樓聽來卻形同挑釁。

“閉嘴!”重樓低喝,“一切因你而起,還敢在這裏跟本座狡辯理論!”說着忽然出手扣住徐長卿頸項。徐長卿看不見重樓做了什麽,只覺頸後教融焰灼傷般猛地一陣刺痛,幾乎痛呼失聲。他不知道重樓到底對他做了什麽,只聽重樓一字一頓仿佛在發狠誓地說:“徐長卿,從今天開始,你休想再避開本座。”

因不願在重樓跟前示弱,徐長卿咬牙噬唇偏轉了頭苦忍,直忍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好不容易捱到重樓松手,已是汗濕重衣。被重樓觸碰過的肌膚灼痛過後再無異樣,徐長卿真正憬悟重樓話意,是在重樓拂袖離去之後,他看到倒影在蓮池裏、折射到銅鏡中的魔印的那一刻。

烙刻在頸後的一簇焰芒與燃燒在魔尊眉心的印記如出一轍,殷紅似血。

徐長卿曾聽先代清微掌門提及魔族刻印,那是他剛成為入室弟子不久的事,清微掌門在無極閣裏第一次跟他講述魔妖仙鬼。“長卿你知不知道?神從魔來,魔由神化。君子小人唯一念之間。”清微掌門的微笑意味深長,徐長卿難以窺破個中玄妙,只記得師尊說魔印一旦附身,除非施加魔印的魔灰飛煙滅,否則生生世世相随,糾纏難解。

徐長卿手撫魔印呆站了片刻。

他本來是清楚重樓惟我獨尊随心所欲的脾性的,也知道重樓傲慢自負不容違拗,他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素來謙讓善忍,一遇上重樓卻像火星撞着了羊刃,毫無耐性一觸即發。徐長卿這時還沒有意識到重樓烙在他頸上的刻印将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他為自己未能及時辨明無極觀石像的真身而後悔自責,但是自責已經于事無補。

出自乾陵的十二尊石像默立在月色下、月臺上。風卷流雲光影變幻愈顯得一張張臉神情不善,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形貌很難令人相信他們竟然是守護帝京的十二星君。

世人常易為皮相表象所惑。

徐長卿想起陸離說“它們形容怪異”,之所以把石像安置在無極觀是要借無極觀壓制石像邪氣,不由深深嘆息。 乾陵山腹深處,掘出石像的遺跡陣列為某種古老的封魔術陣。術陣裏原先封印着什麽徐長卿已經無從知曉,然而從封魔陣中心散發出的強烈魔氣預示了脫陣而出、此刻在長安興風作浪的絕非等閑之輩。

作為封印的石像已在無極觀,那麽妖魔呢?

他沉思着,忽見一尊石像的嘴角笑裂了似的“咯咯”直拉出一道裂隙到耳朵根。接着,地面突然劇烈撼動起來。

樹海起伏,崗巒顫栗。地動就在一瞬間發生。

腳下踏着的大地仿佛在一霎眼間成了一頭怒獸,騰躍咆哮呼號不止。洪濤駭浪般的震蕩中,月臺吱嘎嘶吼着豁開一道深不可測的大縫。池水沸騰山崩石裂,驀然一道電閃,雷聲轟然震響,一記又一記劈炸在長安城上空。徐長卿只覺耳鳴心悸,目眩神迷,遠處火光沖天濃煙彌散遙遙隐隐傳來人喊犬吠驚呼哭號,他掙紮着要禦劍趕去相助,然而急風卷着碎石斷木像一記重拳把他捶落在地。

蒼穹白電疾閃,耳畔雷鳴不絕。徐長卿匍伏在地上,地縫一路龜裂蔓延到他身下,幸而他及時掉轉建言劍插入石隙才沒墜進深淵。

天地變色雲雷互震,發生在天授元年十一月的大地動被人們視作天譴。據說太極宮歷盡風華的大殿中央蛇行過一道裂隙,傾側了金銮寶座。震災造成的傷害奇異地集中在城西一帶與皇城內苑,引來各種揣測。朝廷诏告說天後即将啓程前往嵩山祭天祈福,民間卻有傳言正是牝雞司晨乾坤倒置,才導致了妖魔為患。

祭天儀仗浩浩蕩蕩離開長安的那一天,數百民衆圍聚在無極觀前輪番拍擊道觀大門。重樓一連數日蹤影全無,一度銷聲匿跡的妖魔複又作祟如故。徐長卿以為這些人是來向他求助的,不曾想有人指住他鼻子喝罵:“妖道!”

徐長卿還在懵懂,又有人大聲道:“就是這妖孽引來了天譴!”話音未落,立即有人附和說曾目睹發紅如火的妖魔出入無極觀。徐長卿想,他們一定是看見了重樓。他不知該如何向人們解釋他與重樓之間的恩怨情仇,混亂中有人向他擲出了一團泥巴,随即泥巴石塊雨點般朝他襲來。

有身穿喪服的婦人沖上來撕扯他的道袍,還有人朝他啐唾沫,徐長卿試着告訴人們長安妖亂與重樓無關,但是憤怒的人們充耳不聞。推搡、咒罵、厮打,訴諸于暴力的怒氣很容易就焚燃成殺意,有人尖聲叫嚷:“燒死他!”“對!燒死他!燒死他!”

徐長卿環顧四周,只看見一雙雙被怒火與殺意燒紅了的眼。他既不願出手傷人,也不想束手待斃,左右為難之下被人潮推湧向不知何時高高堆簇起的柴山。重樓就在這時倏然出現。

幾個抓按住徐長卿手臂的人先是聽見一聲悠遠冷厲的鷹鳴,随即便被一陣令人窒息的狂飙卷得直摔出去。疾掠過人群上空的黑影身軀龐然,兩側翼展掩蔽籠罩住群賢、懷德、崇化、豐邑四坊。狂飙過後,驚魂未定的人們發現徐長卿不見了。有眼尖的人誇稱說自己看見了一頭羽翼盡黑雙眸赤紅的魔鳥,更多人因此越發堅信徐長卿才是引發兇星現世長安妖亂的禍首。

“為什麽不出手?”一人一魔停在城外一處陡崖上時,重樓問。“為什麽任由那些人冤枉你?”

徐長卿正整拂衣衫,聽說這話怔忪了一下,魔尊隐藏在責備底下的關切令他幾疑聽岔了什麽,心知即便解釋重樓也未必能懂,卻還是解釋道:“他們并不是惡人,只是不明真相,被地動吓糊塗了。”

重樓聽他替那些人開脫,油然想起昔日青年一意孤行舍身替蒼生贖罪,結果四刑熬遍連累女娲後人共赴法場的光景。雖然時過境遷,此刻回味起來依舊不是滋味,心頭郁火一蹿,不無譏諷地道:“一群愚夫愚婦,就是你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拯救的蒼生?”

徐長卿暗嘆要重樓懂得凡人的憂懼驚悸确是緣木求魚,不自禁搖了搖頭:“魔尊睥睨六界,生殺予奪只在舉手之間,想來從不曾怕過什麽。”他說得婉轉含蓄,重樓卻聽懂了,冷冷道:“放肆!你敢說本座不懂?”

“長卿沒有說閣下不懂。只不過人是人,魔是魔。心不一,道自然也就不一。”一番話不卑不亢,柔和裏帶着揶揄又似乎隐含勸誡,說來說去還是人魔殊途兩不相犯的大道理。

重樓赤紅眼瞳一黯,旋即騰起血紅色的怒意。數千年來,除了女娲後人,就只有徐長卿敢如此決絕地拒絕他、不拿他放在眼裏。女娲後人笑自己“不懂情愛”,這一個更好,直接就“道不同”,壁壘森嚴分毫難犯。心倏然像被熔岩灼過似地縮成一團,似曾相識的痛楚令重樓既憤怒又惘然,一時竟忘了該拿徐長卿如何是好。

徐長卿見重樓雙眉緊蹙,只道自己說的話重樓聽不入耳,又見魔尊微微佝偻着身軀一手扪按在心口黯然神傷的樣子。徐長卿初時疑惑,緊接着突然想到什麽,神情頓時變得有些狼狽。

——昔年自己為情颠倒、方寸大亂,不也是這般模樣?

重樓苦戀女娲後人,一直視自己為情敵。徐長卿是知道的。一人一魔過去見了彼此都沒有什麽好臉色,如今女娲後人不在了,存于兩人間的敵意卻漸漸演變成了撕擄不清的糾纏。在神魔之井裏,徐長卿就隐隐意識到重樓做了什麽夢,當時只道重樓被欲念驅動心血來潮,此刻驚覺重樓反常,而這反常似乎還與自己有關,不由慌了神。

他朝後退了一步,重樓緩緩逼近一步。“你讨厭本座?”

“不...”徐長卿心裏亂作一團,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唯一清明的是不可以再跟重樓糾纏下去。埋頭定一定神,道:“今日多承閣下援手,長卿還有一事相求...”

重樓虛着眼打量徐長卿。青年垂眸時眼睫秀長有一種含羞讓步的溫柔,然而靠得越近,他越覺得青年與他之間隔着山高水遠層層霧霭,一眼望不透。這麽硬挺內斂的一個人,居然肯對曾經的情敵開口說“有事相求”,倒也蹊跷。重樓高傲地吊着嘴角,用冷漠幹澀的喉音“嗯?”了一聲,忽然猜到徐長卿想求他做什麽,冷冷道:“那個刻印是去不掉的。”

“不是這事。”

重樓眉頭一皺,想了想又道:“你想知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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