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什麽東西在長安作亂?本座可以成全,不過,”說着嘴角微勾勾出幾分邪性,幹脆利落地說:“事了之後你要跟我回魔界。”

徐長卿一向蒼白的臉微微一紅。“妖魔作祟的事我已經有了眉目,我要請你幫忙的也不是這事。想必閣下知道,接二連三的地動妖亂攪得人心惶惶,長安百姓實在經不起再多驚吓了。”徐長卿款款述說,見重樓背着手冷笑,心知難用人之常情打動他,情急之下兩頰血色泛起來像染了微醺,疾言道:“在閣下看來,或許萬物皆為刍狗,不值一哂。但是對長卿而言,世間衆生都有其存在的道理。閣下頻頻現身人間,只會令不明真相的民衆更生誤解。長卿懇請閣下,在事态平息之前,不要再來人界。”他一口氣說完,預備着重樓發火,哪知重樓靜默了半晌,冷冰冰問:“我不來找你,是不是那些人就不再為難你了?”

徐長卿被問住了。

他的沉默被重樓視作默認。陡崖上山風獵獵,一陣又一陣地将兩人袍袖衣裾撩起老高,道袍與黑氅在風裏翩翩翔舞時分時合纏作一處。一人一魔比肩立着遠眺黑雲籠罩下的長安城,都沒有再說話。徐長卿只聽見葉聲隐隐、衣風蕭蕭,想着之前承了重樓幾次情,剛才那番急着趕他走似的說話似乎不太好。正思忖着再說些什麽,卻聽耳畔風動,轉過臉去看時,重樓已經悄沒聲地離開了。

徐長卿又站了一會兒,萦繞心頭的始終是那一聲“無極觀裏的妖魔”。如今要問明究竟,只有去找一個人。他滿腹心事,禦劍向長安飛去。一個在終南山麓砍柴的樵夫偶爾擡頭看見崖上升起一弧雪亮的劍光,驚鴻般劃過長空,愕異地張大了嘴。

☆、燭陰

? 皇城一帶在前幾日的震災中受害頗重。徐長卿禦劍回到長安,挑了個臨近皇城的僻靜處飄然落地。沿途只見斷壁殘垣,樹傾屋塌,過了火而龜裂的屋牆上升騰着焦黑如鬼爪的煙垢、将倒未倒的柱桷支楞在廢墟中像一只只向上蒼祈求憐憫的枯手。偶有屋舍幸免于難,也是院門緊閉。家家門上幾乎都貼着一令辦喪事的白紙。

徐長卿越看臉色越是寒白,心緒起伏,總覺得這一場災劫全是因為他沒能及時找出禍亂長安的妖魔。石像既是鎮魔神像,封魔陣破時必有異象,他決定去找陸離好好問一問掘出石像時的情形。為免再生是非,他鑽小巷繞胡同只挑人少的地方走。 走出巷子迎面就是龍首渠,一渠清流潺潺東去,雲薄水影,水面上還零星飄着幾頁紙錢。

國師府邸緊鄰着龍首渠和皇城,原是一處離宮,重樓飛檐、翹翅插天,氣象十分宏偉。天後将離宮賜給陸離後,工部奉命将黃瓦換成黑色的筒瓦,又修築起經幢、碑亭、大雄寶殿和鐘鼓樓,改名為“至相寺”。知客僧人聽徐長卿自報家門說是“蜀山掌門”,瘦削凹陷的兩頰先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旋即見鬼似地刷白了臉。

“啊?啊!原來是徐道長。”僧人一頭慌慌張張地施禮說國師早有吩咐請道長到經堂說話,一頭引領着徐長卿朝後殿去。至相寺中遍植老銀杏樹,受地動荼毒,數十株古樹或凋黃、或傾伏、或連樹根拔起露在外頭。徐長卿跟随僧人經過大殿時,看見殿中香燭缭繞燈火昏暗,丈六高的釋迦牟尼像頰側金漆剝落露着底下泥胎,滿壁神魔亂舞。

經堂位于寺院極深處,一路鐘聲悠悠揚揚,殿宇重重回廊往複幾如神魔之井裏的幻象迷宮。徐長卿走進去時,陸離恰好迎出來,兩人目光交會,陸離先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道:“徐道長,你到底還是來了。”

徐長卿還了一禮,心中疑雲疊起:“國師知道我要來?”

“今早的事,貧僧已經聽說了。”陸離泰然颔首。“道長被人圍堵在了無極觀,而後有妖魔現身,一人一魔一起不見了蹤影。貧僧原本有些擔心,如今看道長安然無恙,想必妖魔已被道長降伏了?”

徐長卿被這一通聽似随意的問話悶得垂下眼,緊抿住嘴唇。燭火明滅映照出經堂四壁上晦澀難辨的經文,沿住蜀山掌門側臉勾勒出一道金邊。陸離不動聲色地順着那一線淡金色的輪廓打量徐長卿:眉英氣、鼻高挺、唇薄如劍,惟有太過纖長帶點兒陰柔的眼睫與屬于男子的俊朗犯了沖,教人吃不準他到底是馴良好欺還是招惹不得。

“怎麽?難不成徐道長...竟讓那只魔遁逃了?”陸離故作詫異地湊近徐長卿,逋一湊近,就被修道者獨有的清冽靈氣誘得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氣。這股子氣息是他在陪徐長卿去無極觀時就隐隐嗅到的,當時起過親近戲弄的念頭卻未能如願。此刻再度得了機會,灰瞳不自覺間沉郁成了濃淡不定深深淺淺的黑,以至喑啞了嗓音:“徐長卿...”

徐長卿朝後讓了一步,陸離直呼其名的親昵讓他莫名地不自在,皺了皺眉道:“我今天來是有事向閣下請教。閣下曾說無極觀的石像出自乾陵...”他将乾陵山腹所見一一描述給陸離聽。陸離起先還笑吟吟的,聽着聽着笑意漸漸冷下去,等聽到徐長卿斷言在長安作亂的正是乾陵封魔陣裏的妖魔時,唇角眉梢便似有玩味譏嘲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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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長卿沒留意陸離的神情變化,徑自順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國師也是修行中人,對妖邪之氣自有感應。不知起出石像時,閣下是否在場?”

“道長為什麽一定以為魔物出自乾陵呢?”陸離嘴角牽着一線似笑非笑的叵測。“道長到長安也有些日子了,想必知道最近幾日長安城越發的不太平。不少來寺中祈福的百姓說看見赤發的妖魔出沒,聽形容很像道長今早遭逢的那一只。依我看,禍首說不定是他。”

徐長卿沉默了一瞬,覺得不能不替重樓辯白一下,解釋道:“今早在無極觀助我脫困的是魔尊重樓。他雖然是魔,但向來自負,不會做出這種事。”

陸離笑了一聲,聽着像冷哼,又像覺得匪夷所思。“徐道長莫非在說笑?蜀山掌門居然連魔尊的脾性也拿捏的這麽清楚?”僧人手撚佛珠繞着徐長卿兜了一大圈,腳步忽然停在徐長卿身後,又笑了一聲。恍悟似的。“原來...道長不但跟魔尊有交情,還交情匪淺。”

徐長卿看不見陸離的臉,但是從那半分出家人莊重也沒有的語氣可以想見此刻陸離臉上的神情。他這時才想起重樓留在他後頸上的刻印,道袍的交領太低,不必低頭就有半截焰芒露在外頭。

徐長卿好一陣尴尬,卻聽陸離說道:“道長肯替他打保票,貧僧自然信得過。不過剛才聽道長一說,倒提醒了我。乾陵掘出石像時,有一樣物件被貧僧收了鎮在經堂內殿,道長不如移步去看一看是不是跟你說的妖魔有關。”說完,也不問徐長卿願不願意,徑直在前引路朝內殿行去。

通往內殿的甬道不過十來步,一色黑石不見天光,地下壁上全镌滿了金色的經文,彌天漫地殺陣似地延展開去。徐長卿認出鋪砌甬道用的是燧石,卻讀不懂那些個金字是什麽經文。

——佛家鎮魔的經文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心裏隐隐覺得不對,正琢磨着是哪裏不對,陸離突然停住,側身向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身前一道拱門裏交錯着一層層經幡帳幔,經幡後頭、內殿深處似乎立着座一人高的石碑,卻因光線太暗離得太遠看不真切。徐長卿快步上前想要看個究竟,幾乎就在他與陸離錯身而過的一霎,陸離倏然出手扣住了他的肩。

徐長卿本能地卸肩避讓,那只扣住肩頸的手卻鐵箍似的收得更緊了。以徐長卿的身手,他不是避不開暗算,而是陸離猝然發難,又趁他心神凝注在內殿裏的物事時出手。尤為致命的是當徐長卿拈起道訣,卻驚覺連半點法力也使不出來。 徐長卿“你!”了一聲,全身靈氣竟随着這一聲喝斥源源不斷地湧瀉了出去。

他不但使不出法力,全身也像脫了力。

他甚至掙動不了,因為陸離正用雙手摟死了他。靈力正随着陸離熱烈的擁抱而飛快地消失,如果不是陸離的手在撐住他,他早已軟倒在地下。

“原來是你!”徐長卿強掙着,骨骼咯咯低吟幾乎脫臼。

陸離左手制住徐長卿肩頸,灰瞳盯着青年頸上因掙紮而暴起的青筋竊笑:“別白費勁了,這陽燧囚仙籠是專為你準備的,石壁上頭的神界咒文消弭仙魔法力、隔斷六界,就算重樓的魔印也幫不了你。”說話間右手貼住道袍順着脊梁朝下游走,手掌滑過青年腰胯,停一停,又折回來,似乎不敢相信手底下的弧度會這麽美好。那只手來回了幾次,直到蜀山掌門的靈氣重又引起它的注意。

“妖孽!”

徐長卿低斥得很無奈。他終于找到了妖魔,可是竟沒有法子降伏它。

“何必說得這麽難聽?”名為陸離的妖魔埋頭在他頸間厮磨呼吸,語聲裏滿是餍足與得意:“如果不是我這個‘妖孽’,焉能引得道長下山?道長天生慧根,道行高深。今日借我吸取些靈氣也算結個善緣。日後我還有好些事要勞動道長相助呢!”一邊說,一邊沉肩扛起徐長卿步入內殿。

徐長卿失力倒懸在陸離肩上,視野中的一切都是颠倒的。透過颠倒的視野,循着趨近的步伐,他看清了層層經幡之後、藏在內殿深處的物事。暗光流動、鏡影森森,哪有什麽石碑?那分明是一面陽燧。對照四周覆鬥八角咒文漫壁的格局,徐長卿明白了:整座內殿就是陣,是囚籠。陸離蓄謀已久,而他早在一開始時就已身陷陣中。

通常人陷入絕境,就會開始思省平日他們絕不會思省的問題。回想之前從未在陸離身上察覺到絲毫魔息,還有陸離得意時炫耀說咒文出自神界,徐長卿憬悟之餘更覺心驚,心頭電光般疾掠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你、到底是什麽?”

陸離眸光在人看不到的暗處倏地一閃。“徐道長記性不好。貧僧早說過,在下陸離。”

“陸離,是神名。”

“哈!笑話!”陸離突然停下腳步。

徐長卿并沒有因為陸離否認就停下。他就着受制于人的姿勢,狼狽而又不失溫文地道破了一剎那他從絕境中悟到的答案,反省了他犯下的錯誤:“如果我沒記錯,左玄冥而右含靁,前陸離而後潏湟。你,不是魔。”

他的錯誤恰恰在于他一直以為禍亂長安的是魔,卻忘了世上既有救人的魔,也有滅世的神。

神魔混淆,正如善惡難辨。尤其這世間的惡慣常披着善的假面,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容易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陸離靜了一靜,陡然笑了。噙笑的唇角微微掀起,像洪荒猛獸緩緩龇出它的獠牙,與栀子黃的僧衣相映成一種獸性的斯文:“徐長卿,你果然是個明白的。只可惜,你明白得遲了。”

他依然不肯正面解答徐長卿關于神魔的質疑。

但是嘲諷本身已是答案,還有緊随其後那故意的卸肩一摔。

“我還是不明白。 ”徐長卿給重重摔在地下,脊背撞上陽燧鏡晃出一圈又一圈波紋,一瞬間鏡中影像也起了陣陣波瀾。他蹙眉忍痛,音色清朗不依不饒地繼續道:“六界衆生各安其所,神界自有神界的規矩。閣下既是神,為什麽要跑來人間作亂?”

徐長卿問得平靜有力,倒是陸離被問得有些發怔。明明是他制住了他,怎麽反像他為人所制、在被人質問?

身份的倒錯讓陸離在開口前先冷笑了一聲。“不守規矩的何止我一個,道長身為蜀山掌門卻與魔尊眉來眼去私相授受,難道就很合蜀山規矩麽?”

徐長卿騰地紅了臉。“我跟他不是...”

“他是魔,你是道。”陸離截道,笑容有點兒詭,“道魔不兩立,他才是你的敵人。大敵當前,道長因何厚此薄彼盡找我的麻煩?”他說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沒有惡意,語氣神态卻不懷好意,更刻意俯身湊近了徐長卿的耳廓曼聲發問。

若有若無的熱息噴吐在頰側,徐長卿不禁皺眉別過頭去。“正邪分界惟一線之間。就算是神,行事邪佞禍害蒼生,跟魔物又有什麽分別?”

“看來,道長認定我是邪魔歪道了。”

“為神為魔全在尊駕。貧道懇請閣下就此罷手,潛心修回正道。”

徐長卿一本正經說得懇切,陸離聽了放聲大笑。“徐長卿啊徐長卿,此時此地你自身難保,還有心思跟我說道?”笑聲在內殿裏激蕩層疊,三分譏諷錯雜着七成輕慢,十分傲慢。陸離笑了一陣,話鋒倏轉:“道長一心救世,我欽佩萬分。不如這樣,你替我做一樁事,我便放過這滿城百姓。”

見徐長卿露出意料中的遲疑,陸離又道:“你放心。我要你做的事既不違背你的‘道’,也不違反蜀山戒律,甚至......”他邊說邊微哂,笑意很邪。“還對你有益。”

徐長卿揣想不出這亦神亦魔的國師要自己做什麽三全其美的“益事”,卻見陸離信手在他身後的陽燧鏡上拂了拂。

袍袖過處,粼粼影動如一泓深水的鏡中仿若被誰滴進了一滴墨汁,“化”了開來。濃墨幻化成殿閣,淡青凝聚作峰巒,氤氲出一幅晦重得令人窒息的異界畫卷。随着遠山近殿逐一顯形,陽燧中心漸漸有星火乍亮。那一點點兒亮漫漾開、侵蝕到整個鏡面,映照出殿閣峰巒原來全居于烈焰爍騰的地河中央。

隐隐中徐長卿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時想不起在哪裏遭遇過,越發恍惚。沒等他想起這是哪兒,鏡中影像陡地湮散,縷縷墨線卻不消逝,活物似地複又聚攏,幻成另一番景象。徐長卿凝神望着鏡像,只見炭筆似的黑順着鏡廓由外向裏描繪出穹柱、魔殿、步道,這一回卻不是遠景了。步道蜿蜒一路向前直抵殿堂最深處,徐長卿心念一動低聲驚呼:“萬魔殿!”

話音未了,殿深處的景象驟然躍入眼底,卻是帳幔低垂的寝榻上相擁糾纏的一場情/事。

徐長卿猛一打眼只看見精赤光條的兩個身子纏在一塊兒,只一眼就驚得掉轉了頭不敢再看。奈何瞬間投射在眼底的影像太過震撼,縱使他避而不看也依舊觸目驚心、哪怕想一想也頭紅臉燙羞慚得無地自容。慌亂中踉跄着站起來一頭撞在陸離身上,又倒退着絆了一交坐回地上。

陸離嗤笑。“道長道法精深,早該了悟萬法皆空,怎麽連區區歡愛也不敢正視。”不等徐長卿回應,又笑道:“道長可認出鏡中的是誰?’

徐長卿一顆心突突狂跳,臉直紅到耳朵根,不由自主回想起剛才在鏡中看見的一幕。伏身在上頭狂烈律動的那一個,披毛戴角遍身魔族紋印,瞧那一頭熾烈如焰的紅發是重樓無疑;至于重樓身下......匆匆一瞥,徐長卿看得并不真切,然而鏡中散落一地的戒衣道袍與道袍上象征着蜀山掌門至高定力的慧劍前襟已經不言而喻說出了那人是誰。

徐長卿清修三世,只在第二世時經歷過男女之歡。他從來沒想過男人跟男人也可以象男女一樣交歡,更沒想到陸離給他看的竟是這個,而對方居然是重樓。他意圖擺脫妄念似地用力搖了搖頭,卻仍甩不去腦海裏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荒唐!”他顫聲斥道。

只聽陸離慢條斯理地道:“道長三世清修才得道成仙,倘若被魔尊得手,幾世修行可就毀于一旦了。”

徐長卿直到這一刻才隐約明白陸離用心,因為察覺到陸離居心叵測、而其中的是非真假又難以置信,所以他定神思索了半晌才冷冷道:“你弄出這麽些子玄虛來,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道長何必繃着臉說話,”陸離毫不在意地笑道,“我看着怪害怕的。我要道長做的無非是你的本分,斬妖除魔。”說着像讀懂了徐長卿的心思,又道,“我明白,你約莫以為我給你看的是幻象。你不信我也沒關系,我只是要你知道,如果你不趁早殺了重樓,遲早就是剛才我給你看的那個下場。只不知道長是不是對魔尊情有獨鐘,連修行盡毀也無所謂?”

“你的意思是...剛才你給我看的是——将來?”

徐長卿在蜀山時就聽過當朝國師能知過去未來。對應兇星現世,長安城時序紊亂的現狀,連系陸離聲稱的将來,他收攝心神摒除雜念斟酌了許久,終于從一團亂麻裏揀出了線頭。“元武之宿,虛危之星,掌控時序,鎮守天門。你...你是荒神燭陰!”

《大荒經》記載:‘西北幽冥之海,有神名曰燭陰,人面龍身而赤,口銜火精以照天門,人稱燭龍。’傳說燭龍早在千年前就因觸犯天條被削除了神職,徐長卿沒想到這位上古荒神有朝一日竟會真的出現在他面前,還是他費盡周折追查的元兇。

“道長眼明心亮,理應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陸離灰瞳觑成一線,帶着點邪裏邪氣的笑意,追問道:“怎麽樣?”

徐長卿一時間也不知道他該怎樣。

陸離向他展示的前景過于詭谲,是命數是圈套,遠超出情理之外。就算他對重樓早無恨意,也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接受跟舊日情敵共分枕席。何況重樓非但是魔,還是個男的......戒律、倫常、人魔殊途、道魔之別,徐長卿滿腦子亂紛紛的像被下了惑心咒,千頭萬緒交織成天羅地網全然不知從何梳理,只拿住了勁勸慰自己說這一切只是幻境。

一切源于重樓的夢,而魔沒有夢。

想到重樓,徐長卿不自禁又一陣惶亂:假如陸離說的是事實,那麽重樓之前看見的很可能不是夢,而是因果既定的将來。

“這事不急,道長可以慢慢想好了再答複。”陸離不緊不慢地道,“我等你三天。道長請記得,蜀山與蒼生的禍福全系于道長一身,你最好不要令我失望。”

徐長卿被困至相寺的當天夜裏,一騎快馬從東門疾馳出了長安。

與此同時,趕赴嵩山祭天的隊伍正拖曳着滾滾車塵馳行在百裏之外、通往洛陽的官道上。

随行祭天的近臣不止一次聽天後提起過遷都洛陽的宏願,但卻鮮有人知這個念頭已經在天後腦海裏醞釀了數載,震災不過是促使天後下定決心的最後一步棋。囊括了大半個朝堂的祭天之行終将在洛陽落腳,再不複返,峨冠博帶的朝臣們被一介女流玩弄于股掌之間,眼花缭亂不得其味。同樣一頭霧水的還有奉命追趕祭天儀仗的驿吏,他不明白國師要他送給天後的急信為什麽會是一頁白紙。

之後幾天,陸離每隔一兩個時辰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徐長卿身前,催逼他作出決定,而蜀山掌門總是面壁禪坐以沉默作答。經堂內殿不見天日,也聽不見寺鐘更鼓,無從判斷日升月落光陰幾何。夜深般的黯淡裏,徐長卿鎖鏈纏身神容憔悴,鐵鏈的黑愈襯出肌膚的白、骨架子的伶仃。

“道長還是不肯?”

徐長卿不知道陸離與重樓有什麽過節,神魔之争自古以來就是一筆糊塗賬,年代久遠是非模糊。惟有一個現實毋庸置疑,陸離的目的是重樓。徐長卿無法理解陸離苦心謀劃了這麽久,為什麽偏在緊要關頭假手于他,于是在陸離又一次逼問他時,冷冷答道:“尊駕未免太瞧得起我了。魔尊不老不死,豈是我一個凡人殺得了的?”

陸離眼波一閃:“只要道長肯出手,得不得手不用你管。”

徐長卿怔住了。既逼他出手,又不在意結果,這滿身邪氣的神到底想要幹什麽?難道他要的只是借“他”的手,去傷害重樓?

攻敵莫如攻心,制敵不如制機。

陸離對世态人心的把握,徐長卿早有領教,此刻意識到陸離想利用自己去牽制重樓,卻不由覺得這份心機費得有些可笑。耳畔陸離執着燭火娓娓勸誘:“你答應了我,既可保住蜀山,又能拯救蒼生。難道在道長心裏,那只魔比蜀山和蒼生更重要?”聲氣低沉似笑非笑,言下之意蜀山也在他計算中。

聽陸離搬出蜀山,徐長卿緩緩擡頭,身上鐵鏈随着他的動作碰擦出一陣輕響。蜀山掌門一言不發,可是眼神卻比任何劍光都更冷寒厲冽,清亮逼人。他看了陸離一眼。

這一眼好比一劍。

陸離的笑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徐長卿法力盡失又有鐵鏈鎖着絕無反抗可能,自覺失态,便挖苦一句回敬:“我好心提醒道長一聲,三日之期,還剩最後一天。今夜過後,事情可就由不得你了。”

壁龛裏的燭炬早就燃盡,陸離離開後,殿內複又伸手不見五指。徐長卿靜靜坐在黑暗裏,一股莫名的隐憂襲上心頭:他在陣裏困了兩天,蜀山的探子恐怕已經将他失蹤的訊息傳回了蜀山。眼下蜀山全靠師弟常胤維持着,聽到這個消息,他會不會按捺不住闖來長安?到時候蜀山......神思恍惚間似乎有衣角拂在臉上,望着眼前侵噬萬物的黑暗,不知怎的竟低喃了一聲:“重樓。”

☆、囹圄

? 這一夜,徐長卿夢見了重樓。

魔尊背對着他立在鎖妖塔前,一言不發。蜀山禁地鎖鏈橫空,金鐵聲交擊铿锵不絕于耳,徐長卿聽着哨風穿梭過鏈隙發出的急嘯,仿佛間有一個聲音在耳邊低語:“殺了他...殺了他...只要殺了他,一切就可以結束。”

一方是蒼生蜀山的生死存亡,一方是原則良知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宿命糾纏,兩者像千軍萬馬在徐長卿心中拼鬥厮殺。徐長卿恍惚中有點兒失神,擡眼看時,蒼穹不知什麽時候布滿了厚重的黑雲,一線妖紅壓着烏沉沉的雲線,似兇兆又似兵燹漫灑下赤焰流霞,天地萬物全教它浴了血。

“荒神燭陰...”

爍耀在西北天際的那顆兇星像一薪烈火灼痛了徐長卿的眼。史冊中記載的荒神臨世天火焚城的慘狀宛然在目,徐長卿身不由己走上前去。建言劍摩擦着令人齒酸的輕響緩緩出鞘,重樓卻不回頭,依舊負手遙望着不知道哪裏。

——殺了他,一切真的就可以結束?

心猿之鎖既開,意馬之缰難收。徐長卿腦海裏一會兒是陸離預言的将來,一會兒是蒼生與蜀山面臨的劫難,一呼一吸間氣息促急心亂如麻,盍眼狠狠一劍刺了出去。

劍光乍亮,幻出一道金虹,再湮滅時已在魔尊掌握中。

糾結着火紅魔息的鮮血蜿蜒、扭曲着沿住劍鋒一滴滴濺落在地下。天色太暗,徐長卿看不清楚重樓臉色,也不知他被自己傷到了哪裏,只聽重樓辭氣不善地呵斥:“愚蠢至極!六界運數自有天命,你以為憑你的力量就可以改變這一切?”

徐長卿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一只有力的手奪下他的劍,扳住他下颌,迫使他眼睜睜看着那顆兇星愈趨愈近爆裂飛降下漫天流火。無數漆黑隕石拖曳着火球凄厲呼嘯而過将蜀山、劍冢、鎖妖塔摧為齑粉,燃點起熊熊烈焰。一霎眼,人間成了煉獄,蜀山化為烏有。

“逆天改命,必遭天譴。徐長卿,你就這麽厭惡本座?”魔尊聲線喑啞。天底下只有動過情,傷過心卻又不甘心的有情人才能聽出其中飽含的痛楚與無奈。

“天譴?”徐長卿被重樓的指責觸得心頭劇顫,頓時胸口就有點微疼,“你說這一切、是因為我想要改變...”重樓沉默,環抱着他的手臂忽然化作翩翩鴉羽,倏爾飛散去。徐長卿情急之下,伸手去拽,指尖卻穿透魔尊身軀拽了個空。

“重樓!”

徐長卿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冷汗濡濕重衣,他喘息得仿佛剛經歷了一場酷刑。修仙一道重在修心,心魔不生,外魔不侵。多年來他自以為已經與夢絕緣,誰知今夜竟被魇着了。

陸離在黎明時分再度現身。他眯細灰瞳端詳了徐長卿好一會兒,忽然問:“道長夢到了魔尊?”

蜀山掌門蒼白異常的臉色與額際細密的汗珠勾起了陸離極大的興趣——從沒有人身陷陣中還能夠神游物外,掙脫他的掌控而洞悉天機的。他一邊揣度徐長卿知道了多少,一邊翻着灰白的瞳仁饒有興味地發問:“我最後再問一次,你答不答應?”

蜀山掌門臉容憔悴,鼻尖上還懸着一滴汗珠,然而眼觀鼻鼻觀心,心水清如鏡。“前塵既定,”徐長卿的回答輕似一聲嘆息,眉眼間盡是殉道者的悲憫:“貧道惟有随道而行。”

也就是在這一天,送信的驿馬踏破黎明前的寂靜追上了祭天隊伍。

第一縷晨光傾照在天後鳳辇的羽翎華蓋上,官道兩旁村莊裏的雞鳴聲此起彼伏嘹亮刺耳。滿身汗塵的驿吏俯首呈上書劄,戰戰兢兢魂不在位,唯恐天後因為那一頁白紙遷怒于他,不曾想明明空無一字的書劄在随侍女官展信誦讀時,竟然神奇地浮現出了文字。

來自國師的急信先是自請其罪,聲稱被妖孽蠱惑以至引狼入室,随即別有深意地引用了“玄鳥歌而殷商興,倉龍舞而周道昌”的典故,最後詞鋒一轉說:“蜀山掌門勾結魔物,作亂長安動搖國祚,罪不可逭。” 女官聲如琴筝琅琅讀來,細心的宮人發現天後眼神沉郁若有所思。

“徐長卿是可用之材,又對哀家有恩。哀家不想殺錯人。”天後對女官說,“可是禍國殃民不是小事,你覺得要如何才能分辨真僞?”宮人們都知道天後心中早有答案,此刻發問只不過是要借由女官的口說出她的決定,女官果然恭順地應和道:“人心難測,奴婢覺得查問的事還是交由刑部去辦比較妥當。”

由侍郎周興與司刑監來俊臣聯手把持的刑部,是武後時代的一個傳奇。

傳言周來二人分庭抗禮卻又相存相依,心不同卻合力将刑部大堂構築成了世人心中的十王殿。兩名酷吏對刑獄逼供之術頗具心得,研發出的種種奇刑峻罰常令朝堂百官聞之喪膽。宮人們無從推測天後是否明察秋毫,亦或鳥盡弓藏?惟有一點是肯定的:徐長卿落入這兩人手裏,難逃一劫。

囚車在陸離收到回執的當天深夜将徐長卿悄悄送進了刑部。囚車上布滿符箓與咒文,蜀山掌門被鐐枷箍鎖着手足,神情很淡、身姿很靜,倦乏而不失堅忍的容色與赤/裸秀氣的雙足讓獄卒一看就直了雙眼,生出一種久違了的惋惜的感覺:覺得這青年不該出現在這地方,也不該遭受接下去的酷刑與苦難。

徐長卿去過酆都鬼域,呆過縣衙的監房,但是從沒進過刑部天牢。如今他進了天牢,才知道原來人間竟然有這種只是為了讓你生不如死的地方。活在這裏,既沒有希望,卻也求死不能,而活着的意義僅僅是為了讓你受盡煎熬。

天牢裏的空氣污濁沉重,仿佛是用人類絕望的靈魂煉化成的,即便是神魔之井裏的瘴氣也難及其萬一。徐長卿被押着走過幽深昏暗的甬道,甬道兩側全是鬼域似的牢房,裏頭有活人、有活着等死的人,還有已經開始腐爛的死人。

活着的犯人用看死人的眼光目送徐長卿從他們跟前走過。

兩個黑衣刑吏和獄卒一直押解着徐長卿到天牢最深處。牢房的門吱嘎呻/吟着打開時,有一個犯人猛地膝行過來摟住徐長卿的腳踝,苦苦哀求:“仙人道長救我!”獄卒用刀背狠狠敲擊犯人的指節,試圖将他從徐長卿腿上扯開。犯人大聲呼號死不放手,刀光一閃,徐長卿不及喝止,犯人的十根手指随着道袍的一截袍角同時落地。非人的慘號聲中,黑衣刑吏吹一吹從刀鋒上滑落的血珠子,嘿聲冷笑:“什麽仙人?明明是妖孽!”

另一個刑吏也笑,擡起靴底将地上幾根血淋淋的手指踩得咯吱作響:“他連自身都難保,要怎麽救你?”

徐長卿忍無可忍。“你們!”他只喝了半聲,就重重挨了一拳。以他的修為,這一拳自然傷不到他,可是對方下手之重,卻也足以讓他半天說不出話來。徐長卿佝偻着腰象一弧折斷的弓,聽見一個刑吏說:“管你是仙人還是掌門,這裏都輪不到你大聲說話。”

“要說也是說我們要你說的話。”

另一個刑吏跟着道,語氣之溫和仿佛片刻前出手的人不是他,“我勸你趁早認罪,省得活受罪。國師神機妙算,早算到你們蜀山有不臣之心,這一回蜀山勾結妖魔證據确鑿,你不認也沒有用。”

徐長卿聽了,一顆心直往下沉。

原來這一切是一個局。

陸離不止要對付重樓,還編下欺世謊言,意圖挑撥人間與蜀山相鬥。他布下殺局,只等蜀山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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