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子們來入局,而自己竟沒有辦法阻止他。
常胤收到徐長卿失蹤的消息是在兩天後。蜀山探子翻遍了整座長安城,終于從某個良心未泯的獄卒口中得知掌門身陷天牢,受盡折磨,就要于第二天午時在都亭問斬。
緊急召集門人的鐘聲突兀地驚飛起一群白鶴,仿佛一聲當頭棒喝,于岑寂七年之後再度回蕩在蜀中群山的青峰碧巒間。其時早過了晨課,距離晚課的時辰卻還差些許。聞聽鐘聲,新入門的弟子亢奮而又失措地停下手中正習練的劍術,面面相觑。資歷較深、聽聞或親歷過邪劍仙之亂的弟子們則惶惑、驚疑、不敢置信地伫足望向後山方向。
他們側耳聆聽,聽見深遠悠長的鐘聲連綿敲擊了三十六下,與當年那場災劫降臨時如出一轍。
最後一聲鐘鳴餘音未絕,一片鴉默雀靜的呆立中,不知誰先發了一聲喊:“快去無極閣!”于是衆弟子忙一個個祭起法術或禦劍、或拔足朝後山趕去。
劍光密密麻麻如流星般向蜀山後山集結,等最後一批弟子趕到無極閣,蜀山禁地前已經挨挨擦擦站滿了人。弟子們驚異地發現石階上幾個“常”字輩的師兄們窄衣箭袖,背負長劍,一派肅殺氣象,連代理掌門元神長老也在其中。
弟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從幾位長老和代掌門的神情中隐隐知道不是小事。他們第一個想到的禍劫是妖魔,也許是伴随着兇星肆虐的魔物不自量力挑上了蜀山,然而蜀山方圓百裏之內毫無妖魔作祟的跡象。落日餘晖下鎖妖塔寧靜肅然,塔頂的五行封印如常流轉着異彩神光,縱橫交錯的鎮妖鐵索在夕照中氤氲着刺骨寒涼。
“衆弟子聽令,”常胤強抑心緒将掌門受困長安、生死未蔔的事實揀緊要的告知了衆人,眼見衆人亂紛紛交頭接耳,因之朗聲道:“不要亂!萬事自有我與諸位長老處置。我把這事告訴大家,是要各位把守住蜀山要隘,以防萬一。”說話間下意識舉目望一望鎖妖塔,又道,“鎖妖塔存世數百年,塔中妖物何計萬千,有多少心存邪念的惡徒在打它的主意?我即日啓程去帶掌門回來,我不在蜀山的時候,一切事務聽由律德長老調遣。”
律德長老因為劫天牢的事與常胤剛剛起過争執,這時餘怒未消,聽常胤要他留守蜀山,只梗起脖子寒着臉點一點頭表示知道了。律德之職相當于掌刑,長老常浩雖是常胤師弟,歲數卻比常胤要大得多,加之生性固執待人嚴苛,不要說尋常弟子,就連同輩的師兄弟們見了他也十分頭大。前代掌門因他挑剔起人無孔不入的禀性,不知出于什麽想法,竟指派他評定弟子品行,執掌蜀山戒律。
常浩曾目睹徐長卿為了女娲後人背棄師門,當時就對這位大師兄沉溺色/欲甘心淪為蜀山棄徒的抉擇很不諒解。聽說徐長卿被投入天牢,罪名居然是“與魔界勾結”,一時将信将疑,連帶對常胤去長安救人的決定也不贊同起來。
“掌門入罪的原委尚未查明,我們這麽貿貿然沖去劫人,日後人間要怎麽看我們蜀山?”在無極閣商議時,常浩就竭力反對劫天牢,然而其他幾位長老救人心切,常胤甚至拍案怒道:“如果蜀山弟子連自己的掌門都保不住,要別人怎麽看我們?”
常胤的愠怒讓常浩本能地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尤其那句“不管大師兄做了什麽,我都相信他。”令他心驚肉跳。年深月久,全蜀山的弟子都知道:元神長老與掌門極為親近,長老處處護着掌門,掌門也默許長老不稱“掌門”而喊他“大師兄”。 這小小的違禮僭越連常浩也忽視了,直到某個深夜他無意中看見常胤輕手輕腳走進掌門禪房。
自從徐長卿進京,掌門禪房就一直空置着,由主事雜務的弟子負責清掃。更深夜靜少有人走動,常胤的舉止便顯得尤為不合常理。常浩跟到虛掩的門前朝裏張望,只見透窗清光下,一條人影站在掌門常坐的書案前似乎正愣愣發怔。書案上的幾頁宣紙受了月色,瑩瑩如白骨,搭在椅背上的一襲舊道袍亦蒼寒勝雪。
常浩看見常胤遲疑着一寸一寸伸過手去,指尖觸及道袍忽然不動了。常浩猜不出常胤打算幹些什麽,純為對方謹慎糾結、古怪莫名的舉動捏了一把冷汗。門裏門外各自靜立良久,末了還是常胤先動作。
蜀山代掌門将那件掌門穿過的舊道袍輕輕而用力地攬進懷裏,發出一聲無奈的喟嘆。常浩彼時不明所以,此刻回想起來隐隐意識到什麽,不由悚然心驚。這師兄弟倆!
“大師兄斷不會與魔界有瓜葛。”臨行前,常胤對留下的師兄弟說,既像說給他們聽,又像試着說服自己。“只要大師兄回到蜀山,一切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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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你一定要挺住。
一想到幾個時辰後就可以見到大師兄,常胤反而冷靜下來。他分外深明地感覺到:此時此刻就在同一片穹蒼下,大師兄雖然受着苦可一定還活着。
——你受了多少折磨我不知道,可是你忍着,你等我,我一定會救你出來!
常胤被救出徐長卿的信念焚燃了熱血。他不知道,與此同時,徐長卿卻冀望着他不要出現在長安,更不要率領蜀山弟子來救自己。
在天牢苦苦熬刑的每一個剎那,徐長卿心裏反反複複千呼萬喚的全是同一個聲音:二師弟,你不要來這裏,你不要上當。我受困這幾天,消息大概已經傳回蜀山了吧?陸離拿我當餌,為的就是挑撥蜀山弟子與人間為敵。我知道你向來性子急,可是這一回你不能妄動,你千萬要冷靜。他要對付蜀山,他要對付的是整個蜀山!你聽見了嗎?
徐長卿不知怎樣才能把長安妖亂的真相傳遞給常胤,他被鐐枷封印制得動彈不得,連憤怒也無力。地獄是用來懲罰惡鬼的,刑房卻是人拿來折磨人的。從他身陷天牢的那一刻起,盤萦在他耳邊的盡是受刑者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刑吏的咆哮:“頑固不化,來人!用鞭子好好開導開導他!”
生牛皮絞成的蟒鞭飽蘸了鹽鹵,虎虎生風,一鞭下去就是一道冒血的瘀痕。幾鞭過後,徐長卿背上已經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血水洇濕白衣,沿着脊椎骨節的起伏涔涔淌落,原本受辱屈從的景象卻因為徐長卿的一聲不吭讓刑吏好一陣驚疑。
執刑多年,刑吏頭一回碰見挨了這麽重的鞭撻竟還不哀鳴、呼號、告饒的。內蘊的傲與沉默的隐忍,使青年在受刑之後一點不狼狽,反而有一種受難的美。
驚疑只一瞬,旋即湧起的卻是獸性。“好!你骨頭硬,爺倒要瞧瞧你的骨頭有多硬!”
鞭影裹挾着風聲劈頭蓋臉罩下來。徐長卿閃避不及,顴骨上挨了一鞭。被水潑醒時,一個刑吏正用一把彎如眉月的小刀細細剔剝他左手尾指上殘存的血肉。“啧啧,很久沒有看見這麽好看的手了。”刑吏一邊贊嘆,一邊偏轉刀鋒切斷一根淡青色的筋腱。
十指連心的痛楚讓徐長卿猛一抽搐,眼睫上挂的水珠徐徐滑過清瘦血污的臉頰,砸在衣襟上濺出一朵小小的、詭豔的、血色的花。
他雙掌給鐵釘穿透釘死在橫木上,白衣染血,在刑房昏黃搖曳的火光下,像極了一只瀕死的鶴。
“我勸你還是趁早認罪。國師特意要我們兩個來服侍你,你再不招供,不止是跟我們兄弟過不去,更是跟你自己過不去。”另一個刑吏客客氣氣地道,手裏擎着一勺燒融了的青鉛。“就算你骨頭硬熬得過鞭刑,後頭還有十大刑。披蓑衣,挂繡球聽過麽?我保證,任何一道都可以讓你生不如死,恨不得從沒生到這世上。”他一面說,一面将鐵勺湊近徐長卿的臉,溶鉛升騰的熱煙散發出惡臭。“比方現在,我手裏這勺鉛水要是到了你臉上。你覺得你這副招蜂惹蝶的好面相還保得住麽?”
徐長卿索性閉上了眼。
刑吏故意出言調侃徐長卿,怎料給氣得噎了一下,頓時溫和不起來了。“你英雄。我先給你醒一醒神,讓你好好想一想還要不要這麽英雄。”說完,他将血跡斑斑黏膩未幹的手掌在徐長卿脖子上擦拭了一把。淩亂散落的發絲被這一擦拂開了,瓷白後頸上一個火焰紋印鮮紅奪目,引起了刑吏莫大的興趣。他舉起滿滿一勺滾燙的青鉛從紋印上方澆淋下去。
無數顆細密的血珠子混合淡灰色的鉛水沸滾着躍開,空氣中驟然蒸騰起一股子皮肉燒焦的氣味。鑽心刺骨的疼痛讓徐長卿顫抖着翕動了下嘴唇,幾欲暈厥,忽聽一聲凄厲的慘叫響徹了刑房,緊接着又是另一聲。刑房的石牆上接連“噗啪”兩聲炸開兩蓬血肉模糊的人形骨碎。
徐長卿恍神中透過遮蔽眼簾的血霧看見一個難以名狀的黑影舞爪張牙打橫跌撞占據了整個刑房。他猛然意識到,頸後此刻一陣陣不間歇的熾燙并非來自融鉛,而是重樓烙下的魔印。
那是一頭被沸鉛灼瘋了的獸,負傷的魔奴!
魔奴又跄又踉,擺尾哀嚎,活像一條剛剛被踹醒的惡犬。暗灰融鉛緩緩流淌過它的眉骨眼眶,所過處青煙縷縷,蒸騰着焦糊味兒。徐長卿看着這頭獅首、牛角、垂迆着蛇蛟類鱗尾的巨獸在劇痛刺激下帶翻了火盆、撞倒了刑架,一揮爪将刑房的石牆也掃塌了半壁,而那遍布黑色鱗甲的尾端仍一路延伸、盤纏在他頸項上、半埋在魔印中尚未完全顯形。
它嘶吼着左右顧盼,血色的瞳仁在發現徐長卿時沉澱成意味不明的暗紅。
徐長卿與它對望片刻,魔奴驀然湊過來在他臉頰上舔舐了一下。糙拉拉的舌頭濕膩膩地滑過頰側,徐長卿猝不及防挨了它一舔,一時愣住了。他瞥見那條火紅小蛇似的舌頭,舌尖跟蛇一般分叉,令他驚異的是分岔不止一股,絲絲觸手舒綻像開了朵花。
徐長卿聽說過魔印中藏有魔奴,卻不知道魔奴會是這個樣子的。他在魔奴湊得極近的吐息裏嗅到極強烈的血雨腥風的氣味,體內瀕臨枯竭的靈力受近在咫尺的魔息激發,竟然隐隐有複蘇的跡象。不等他細想,猛聽一聲驚恐已極的厲呼。
“魔物!有、有魔物!”一只寫有碩大“牢”字的白燈籠掉在地下,映得一名碰巧路過刑房的獄卒臉白若紙。獄卒連滾帶爬手足并用地朝後退,爬出去沒幾步,魔奴騰身一個縱躍舉爪拍下去。
“住手!”徐長卿急聲喝止。
徐長卿這一聲喝完全發自本能,他閉上了眼不忍再看血光暴現骨沫橫飛的慘狀。沒想到魔奴疾若風雷的一擊應聲停住,長而鋒銳的利爪陡剎在距離獄卒腦門不足半分處。獄卒含糊呻/吟一聲,駭得暈了過去。
徐長卿明白了。這野獸般的魔奴不但能聽懂他的話,似乎還十分聽話。
“放我下來。”徐長卿試着道。話音剛落,魔奴黑蟒狀的獸尾倒卷過來,一記就将碗口粗的刑架絞作兩截。
徐長卿驟得自由,卻終因被縛太久、傷得太重,虛脫乏力幾乎站不起來。就在他一頭栽下去的瞬間,魔奴擺尾淩空一折攔腰卷住了他。刑房外遠遠有嘈雜人聲朝這邊圍攏來,火光刀芒錯雜着黑影躍動在甬道兩側。徐長卿看見魔奴掀動鼻翼在空氣中嗅了嗅,似乎在确定什麽,随即它就朝一個方向急縱過去。
那個方向沒有出路,只有一堵厚厚的石牆。
然而魔奴一沖過去,石牆立刻崩塌出一條路。
碎磚石屑飛濺,咒罵驚呼聲四起,魔奴途經處摧枯拉朽一片狂飙過境的混亂,犯人獄卒刑吏乃至老鼠都被吓得倉惶亂竄。勁風撲面刮擦得兩頰生疼,帶着牢獄特有的腐臭。徐長卿伏在魔奴背上,用尚算完好的右手拼命攥緊它的一只犄角。一支長矛斜刺過來,被魔奴一甩尾拍飛,旋即一陣弓弦密響,無數羽箭疾射而至。
徐長卿暗嘆一聲,左手拈起道訣。
金色訣文流轉着光華環繞住魔奴,箭矢紛紛墜地。
蜀山掌門沒想到他有一天會同一只魔物生死與共、并肩逃亡。
魔奴認準了一個方向發力疾馳。喊殺聲漸漸被抛在身後,兩側火把越來越少,黑暗四合。不知逃了多久,魔奴陡然停住。
它說停就停,僵立如一尊石像。
徐長卿環顧四周。他倆恰好身處十字甬道的正當中,前後左右全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石壁,難以判斷到了哪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們仍在地底,依舊身陷天牢。萬籁俱寂的黑暗裏,前方遙遙隐隐有雷聲響起,仿佛一條妖龍按捺不住翻了個身,隆隆悶雷裹挾着塵煙朝這邊漫卷過來。
徐長卿初時以為是地動餘震,緊接着卻發現雷聲并非源自地底。頭頂撲簌簌墜落的泥塵石塊昭示着異動來自天牢之上的人間。異動來得極為迅疾,只一彈指功夫,海嘯山崩轉瞬便到眼前。石壁整塊整塊垮塌砸落,塵煙彌漫,徐長卿一時間什麽也看不清。
魔奴忽然有了動作。它伸爪将徐長卿攬護到身下,抻直脖頸發出一長聲欣喜的嗥叫。
徐長卿立時悟了。“心波?重樓!”話一出口,他就察覺他根本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麽,魔奴的長嗥和他的說話全被同一個聲音吞沒。
心波破空的魔勁與氣浪絞殺了天地間一切聲音。
鼓膜裏僅餘下連綿不絕的嗡嗡聲。
天地岑寂。
萬古長空。
周遭的所有湮滅于一瞬,而他還活着。
徐長卿推開魔奴,從廢墟裏踉跄着站起來時,眼底一片荒蕪。他神智昏沉地擡起頭,驚見天頂高懸着兩輪圓月。一輪慘白,一輪妖紅,天象錯亂恍如魇夢。徐長卿眨了眨眼試圖抹去幻象,然而,遍體鱗傷和左手兩根因酷刑失去的手指警示着這正是他竭盡全力想要保全的現世。
月色如血。就在亂了時序的紅白兩輪圓月下,廢墟上,背光伫立着一個高大有如魔神的身影。
——不,紅色那顆不是月亮,那是荒神燭陰的虛危。
徐長卿不知道兇星虛危在他身陷囹圄的期間已經壯大得足以與月象匹敵。他滿心失措,忽略了重樓。他忘了重樓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被忽視。
重樓此刻的憤怒,已非筆墨所能夠形容。
他先是看見徐長卿滿身血跡,而後被青年左手兩根白骨森森的手指刺痛了眼瞳,疼惜憤怒在魔尊神情間劃過一道渴血的猙獰,盡數彙聚成一聲發狠的:“徐長卿!” ?
☆、破戒(上)
? 蜀山弟子們在破曉時分趕到了長安。
常胤透過層雲俯瞰腳下,發現城西方圓數裏一片荒白。據探子陳述,天牢緊鄰長安西市。眼下天牢不知所蹤,只有坍塌得齊整的廢墟在帝都的鱗鱗屋瓦間劈了一刀,橫殺出好大的一片空,仿佛剛刈過的荍麥田。
距離廢墟僅一箭之遙是西市,樓臺依舊。許是天色太早,街上寥無行人。
繁華與荒蕪共存的怪異景象讓同行的蜀山弟子深感好奇,有人悄悄掏出鐵八卦,驚見探魔銅針轉得像被抽瘋了的陀螺。
常胤在路上預想過這一趟劫獄之行的種種可能,獨獨沒料到天牢會消失不見。他示意弟子們在雲上靜候,只身禦劍趨近了查看。劍風掠過廢墟帶起塵煙散揚,碎石堆裏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一晃而過。匾額被沙掩土埋殘破不堪,只看得出右首第一個字是“刑”。
常胤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他馭劍落地,踏着急促的心跳走向廢墟,走近匾額的一剎那,他驀地聽見一連串弓弦繃緊的輕響。
廢墟四周的飛檐上、窗棂裏、房前屋後探出數百支泛着冷光的箭頭,齊刷刷指向他。一個聲音喝道:“蜀山的妖道聽好了!你們謀逆造反,禍亂長安的勾當東窗事發了!天後祥和治世,不欲多傷人命,識相的趕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常胤循聲望去,左手邊的深巷裏馬蹄噠噠走出一個紫衣骠騎兵,反手握着一杆黑鐵長槍,從官服上的獬豸繡紋來看應是禁軍金吾衛。
常胤牽挂着徐長卿,本就一肚子急火,聽那個金吾衛不分青紅皂白就說蜀山謀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诘問對方有什麽證據,對方冷笑道:“徐長卿不但勾結魔物毀我刑部大牢,更冒大不韪火燒至相寺。要不是國師早有預見,遣我等在這裏埋伏,豈不叫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反賊走脫了?!”
常胤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言之鑿鑿地叱責大師兄與魔物勾結,令他焦慮的是這一論調竟與常浩不謀而合。他怒視着金吾衛不斷噴吐着嘲諷咒罵的嘴唇,清晰地意識到一點:要弄清事情的原委,第一要務是制住眼前這人。
論不戰而屈人之兵,蜀山法術中的束身定無疑是上上之選。
設伏的官兵看見年輕的道士輕輕變幻了幾下手勢,沒有人知道身陷箭網的“蜀山妖道”已經念出了束身定,也沒有人留意奉旨率領他們捉拿逆賊的頭兒一臉有恃無恐的冷哂。常胤念完道訣,欺身上前扣住長槍槍尖,哪知指掌堪堪拿住槍刃,對方槍尖一挑直指他咽喉。
常胤措手不及險些中了一槍,反射性地橫劍格擋。劍槍交擊發出一聲铮鳴。那金吾衛狂道:“你算什麽東西?國師賜了我護身神符,你那些小小的妖術也敢在國師神威前顯擺?”
聽說國師,常胤油然憶起當日來請大師兄下山的武後使者。大師兄在長安期間将武後使者即是國師陸離的事實告訴了他,陸離那張陰郁而冷峻的臉在記憶中與他所見的魔障互為表裏,一旦想起,常胤心中便仿似墜了千斤重物。
重樓與大師兄......
心緒如麻的時刻,金吾衛又說:“就算蜀山掌門,不也在酷刑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讨饒的份?”一邊說手中鐵槍挽了個槍花,斜撩挺刺招招狠毒盡朝常胤關節要害處下手。
常胤耳中只聽到“蜀山掌門”、“酷刑”,急怒中本意制敵的一劍偏了半分,劍鋒突破槍花“噗”地直刺入對方喉核。那金吾衛正唾沫四濺地胡扯徐長卿如何苦苦哀求,一劍入喉登時哽住。 常胤怔忪着拔出劍來,鮮血箭泉般飙到半空,濺了他一身。有官兵驚呼:“中郎将大人!”有人喝罵:“他奶奶的!反賊殺了大人!”還有人厲聲呵斥:“快!快放箭!”
蜀山弟子們在雲上驟見底下人喊馬嘶一團子亂。等他們覺出不妙疾沖下去時,飛蝗似的箭雨正鋪天蓋地罩向常胤。常懷第一個沖到常胤身邊,見二師兄呆立在屍體旁跟丢了魂似的,情急之下顧不得長幼之序,一把拽住常胤就逃。
晨曦初露,萬丈霞光破雲而出,越往高處,箭支勁力漸漸不能及。常懷驚魂稍定,這才察覺常胤不止道袍染血,連跟自己交握的手心裏也滿是稠黏血腥,微微顫着哆嗦。蜀山弟子從入門之日起,就被教習如何斬妖除魔、如何濟世救人,敵人對蜀山而言是妖鬼邪魔,卻從來沒人教過他們殺了人要怎樣才可以不受良心責備。
常懷正要出言安慰,忽聽常胤喃喃自語:“大師兄...”這三個字仿若靜心符咒,在常胤唇間被反複低吟。常胤的臉色依然慘白,頰側還沾着斑斑血跡,眼神卻漸次寧定下來。常懷聽見常胤斬釘截鐵地說:“搜遍全城,也要找到大師兄。”
蜀山弟子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找遍了長安城的每個角落,然而除了被夷為平地的天牢和城東一片焦土,一無所獲。常胤從探子口中得知焦土原址不但是皇家寺院還是國師府邸,護國寶剎毀于一旦,徒留幾尊泥胎半埋在溫熱的灰墟堆裏,虛着眼笑看世事浮雲。有弟子隐隐認出掌門火系法術的痕跡,不由詫異對視。
常胤掃了火場一眼,眼皮子霍地一跳。流星火雨之術證明了金吾衛說的“徐長卿冒大不韪燒了佛寺”并非全然誣告。
——能用法術,大師兄理應無恙。大師兄,你在哪裏?為什麽不回蜀山?難道你...你真的...
旭日與兇星各踞東西将天際一劃為二,蒼穹上流金交織着暗紅。 洇着血色的天光在常胤臉上投下一半陰影,正如他的心情,喜憂參半困惑難解。
長安之行無功而返,歸途一衆師兄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回程臨近蜀山時,有弟子趕來接應,看見常胤迎面就是一句:“長老,掌門回來了!”
常胤一路上神魂不定,聞聽喜訊眼睛一亮,幾步上前急急問道:“大師兄人在哪裏?”話一出口自覺可笑。大師兄剛回來,說不定還受了傷,此刻不在禪房還能在哪兒?弟子支支吾吾卻不答話,見常胤要去掌門禪房,索性橫身攔道:“長老!去不得。”
常胤聽了頓覺蹊跷,他忽然覺察到蜀山籠罩着一種異樣的氣氛。仗劍警戒的弟子随處可見,接應的弟子在提及掌門時神情古怪,還有正當晚課卻空無一人的中庭。他追問留守的弟子到底出了什麽事,弟子起初不肯說,被逼得急了脫口而出:“掌門他、他是跟魔尊重樓一塊兒回來的。”
常胤不知道,弟子說的依然不是全部的事實。
事實上,徐長卿是被重樓抱回蜀山的。
蜀山弟子乍見自家掌門血透重衣、被魔尊抱在懷裏時的震撼,不亞于遭逢渡劫天雷。衆人慌亂不知所措,紛紛轉頭望向律德長老,然而似乎連律德長老也愕然了,竟任由重樓長驅直入走進掌門禪房。
“本座要替徐長卿療傷,你們都滾遠些。”
常胤聽了弟子的轉述,不由額角青筋綻起:“那個魔頭根本不安好心,你們怎麽可以把大師兄交給他?!糊塗!”他推開弟子,離弦之箭般朝徐長卿的卧房掠去。掌門禪房門戶緊閉,裏頭若有似無地透出人聲,常胤聽見一個聲音冷峭地道:“真心要謝,就跟我回魔界。”
常胤身子一顫,忍無可忍推門而入。
門敞了道縫,一團火焰的氣息襲面而來,似硫磺,又似硝石,熾烈得直要灼傷人的肌膚。常胤猝不及防避退幾步,等氣息散去,便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禪房裏沒有掌燈,薄暮中影影綽綽可見一人一魔相對而坐在禪床上,血的鐵鏽味來自團在床腳的一堆衣物。常胤等不及沖進去,急道:“大師兄!”
話音未落,一股狂飙打橫撞在他胸口,将他撞飛出去。常胤在空中咯了一口血,聽見一聲怒不可遏的低斥:“滾開!”
胸口熱辣辣的痛讓常胤趴伏在地,幾乎窒息。他重重喘息着,瞪住霸占了師兄禪床的魔尊。視野裏大師兄似乎掙動着想要起身,卻被魔尊一手按了回去。“不要動。”重樓說。口氣一如既往的不耐煩,然而不耐煩裏破天荒地透着關切。
常胤一陣慌亂,越慌心口越痛得站不起來。眼睛适應了黑暗以後,房裏的一事一物清晰可辨。他看見大師兄赤着上身,手掌與魔尊交抵,散發着火焰氣息的魔息纏繞在兩人之間,大師兄白森森的指骨周圍正有暗青筋絡與血肉藤蔓攀繞般滋生出來。
常胤預料到徐長卿可能受傷。他只是沒想到,大師兄傷得這麽重,還是連蜀山道術也無能為力的重傷。回想自己刻苦修道,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有能力保護大師兄,目睹徐長卿重傷的一刻,常胤覺得連他的人生都失去了意義。
他懷着無能為力的挫敗感看着徐長卿因血脈重生的痛楚咬白了下唇,看着重樓将痛暈過去的大師兄狠狠攬進懷裏,千言萬語喧騰在心底抑壓作攥緊拳頭的一記無聲。
——大師兄,我要怎麽做才可以強大到足以護住你?
——我終日求道,卻直到今日才明白:原來我心中的道,就是你。
——大師兄,大師兄......
常胤深吸一口氣,強烈的渴望仿若紅蓮孽火星星點點蔓延,回蕩在胸臆間:大師兄,我要護住你。總有一天,我要你知道,我才是真正可以保護你的人!
常胤不知道自己的心聲是否沖口而出,他不甘地伏在地下喘息,忽見重樓回身冷冷睨了他一眼。
帶着洞察一切的厲冽。
重樓記得這個人類。
蟄伏魔界期間,他透過水鏡不止一次看見這個小道士出入徐長卿的禪房,在裏頭一呆就是大半個時辰,兩三回下來,重樓明白了,激怒之餘禁不住冷笑:“癡心妄想”。
蜀山打從存世之日起,就與魔界并立有如冰火兩極。歷代魔尊不乏野心勃勃意欲侵攻其餘五界的好戰之輩,蜀山也常有修仙不成反入魔的離經叛道之徒,但不知為什麽人魔兩界的枭獍禍心總在蜀山或魔界的阻撓下屢屢功敗垂成,似乎冥冥中一切自有法度,六界運數并不容任何人,哪怕是魔界至尊胡來。
重樓對人界毫無興趣。
即便對蜀山,他的目光也僅僅流連于掌門禪房和徐長卿最常逗留的藏經閣。禪房裏的氣象與現任蜀山掌門是一路,靜水深流不惹塵埃。重樓原預備着會看到些許女娲後人的蛛絲馬跡,然而細看下來并沒有,藏經閣裏留有徐長卿靈氣的也盡是些經書道卷,種種跡象似乎暗示着蜀山掌門已然忘情。
細想起來,正是那股子道法莊嚴、枯木寒岩的出家人氣息,攪得他心神不寧。
六界裏沒有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惟獨人心,即便重樓貴為魔尊也無計可施。
——徐長卿,你是不是真的已經心如死灰?
重樓試圖從蜀山掌門的日常起居中,找出能夠判定青年心意的一鱗半爪,卻意外察知了青年的師弟對其心存妄念的秘密。
妒火驅使重樓擁緊了徐長卿,力度之大使得徐長卿在暈迷中仍逸出了一聲低吟。“重樓...”
常胤倏地慘白了臉色。
重樓不動聲色,心卻難以自控地亂了步調。
他沉默片刻,解下黑氅裹住徐長卿,動作輕柔得像在歸攏心裏全部的珍惜與全局的夢。“徐長卿,你還欠本座一個承諾。”留下這句話,重樓轉身就走。經過常胤時,他看都不看這個人一眼。
重樓離開蜀山,獨自去了洛陽。
距離長安八百裏的洛陽宮是天後武氏尋求慰籍的避難所,朝堂重臣沒人知道天後是否真的喜歡洛陽,他們只聽說國師陸離建議天後遷都洛陽,改名“神都”。
十一月的洛陽,雨雪肆虐。
發生在長安的一切很快經由飛鴿傳書遞到了洛陽宮,得知佛寺被焚,武後一揚手掀翻了女官呈上的羹湯。玉盞墜地碎裂的脆響像一記驚雷,打在随侍的宮人們身上,全殿噤聲。
“那些蜀山的道士竟如此大膽!”武後倏然站起,環顧左右,“陸離在哪裏?”
宮人們弓腰俯首,彼此偷偷交換着視線。國師從長安趕來的當天就預言洛陽即将遭逢魔劫,假口設壇作法将自己關在禁苑佛堂裏已有一日一夜。陸離精于天文歷數、陰陽之道、扶乩占蔔,宮人們深知他在天後心中的地位,沒人願意在天後暴怒之際自尋晦氣。
殿外雨聲激濺,殿內一片緘默。最終打破緘默的,是一聲驚呼。
一個肅立在殿外的金吾衛指着天空,失聲道:“赤星!赤星掉下來了!”
接二連三的天災令迷信征兆的人們聞聲色變,武後在宮人簇擁下疾步來到殿外。潮冷的風吹起廊檐下的璎珞宮燈、拂亂了武後的裙裾。宮人們仰首望天,目瞪口呆。天黑得像打翻了一只煎藥汁的碗,透過茫茫雨線,随着此起彼伏的驚叫,一道燃騰着猩紅焰芒的黑電朝向洛陽宮疾撲過來,挾着毀天滅地的煞氣,不燒盡萬物不罷休似的。
宮人們戰栗着伏地不起,叩首不止。有一個小宮女在驚駭中扯住了武後的裙擺小聲啜泣,面對異象,武後表現出了非凡的理性與鎮定。“慌什麽?”她說,寬大的鸾鳳袍袖舉手間撫過小宮女的發髻,替小宮女将一绺散發歸到耳後。“不過是一道霹閃,赤星還好好的在天上呢。”
武後的話點醒了一些人。有人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發現赤紅妖星果然如武後所言高懸在北方,而黑電烈焰分明來自天南。
黑電霹靂般一閃劃過衆人頭頂,擊中了洛陽宮某處。
轟然一聲巨響,大地随之震顫。有人突然察覺到黑電擊中的宮室,正是國師閉關的佛堂。心念未止,佛堂坍塌的火光裏冉冉升起一條無角的蒼龍。它巨大的身軀盤纏隐沒在塵煙與雨霧中,難辨首尾,不待人們判明它的真身,猛一騰躍直飛到了雲層裏。
雨下得更大了,一陣急一陣緩地打在芭蕉葉上。
東都洛陽膏雨滿城。
蒼穹上濃雲翻湧,紅光黑電明滅倏閃,仿佛有萬千神魔在其中厮殺。城中百姓被鬼神凄號般的殺聲驚動,有膽大的撥開窗縫窺視天空,刷地一個明閃将天地照得慘亮,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