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破天驚的炸雷震耳欲聾,不少人捂耳瞠目看見一條灰蒼色的龍咆哮掙紮着從雲端急墜下來。

正在洛水上冒雨撒網捕魚的一個漁夫呆怔怔看着蒼龍從天而降,沉入洛水。洛水激起丈餘高的水牆,滔天白浪卷了個黃旋兒,一瞬就吞噬了他。

雨下了足足半宿,天明時忽而成雪。

天後就是在漫天飄雪中命令女官拟定诏書的。

“僞仙道者蜀山徐長卿,勾連魔物,聚召兇星,動搖國本,離亂民心。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女官在武後示意下以娟秀酣暢的墨跡寫下讨伐蜀山的诏旨時,有宮人跌跌撞撞地進來禀報說:“國師求見。”

再度出現的國師臉色煞白如紙,濕淋淋的僧袍上遍布一朵朵連丹青妙手也畫不出來的深紅色血花。“微臣有罪。”陸離俯首請罪,武後朗聲一笑,反問:“陸卿何罪之有?”

陸離靜了一靜,卻聽武後淡淡道:“昨夜神龍現身拒魔,正是哀家有神靈護佑的明證。”

“可是...”陸離注意到武後嘴角上那一抹了然而譏嘲的微笑,不禁茫然。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哀家想讓天下百姓相信什麽。”武後遙視天際,眼神蒼茫卻堅定。“君權神授,吾朝亦然。你想要任何東西哀家都可以賜給你,但是哀家不想百姓受苦,也不願兇星滅世,你可明白?”

殺機在陸離臉上一閃而過。然而只一遲疑,他便埋頭恭順道:“臣明白。”

诏旨頒發。得知蜀山逆反,舉國嘩然。

東都十萬鐵騎出發征伐蜀山的這天清晨,律德長老按捺不住在晨課上當着衆弟子的面質問徐長卿:“本門戒律第三條是什麽?”

蜀山七律開宗明義:修身皈命、持戒為師。

第三戒者,不得交游邪魔,穢慢靈氣。

魔尊不速而至在蜀山引來議論紛紛。“七年前重樓奪魔劍、亂蜀山、解封鎖妖塔,攪得人間大亂。上一回他搶走了建言劍,這次他又想要幹什麽?”有弟子看見掌門頸後的火紅魔印,象征着占有的魔族印記像一個驚嘆號砸在目擊者的心上。

“莫非...莫非他在打掌門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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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人心浮動。弟子們憂心忡忡,擔心掌門師兄從此将不再屬于蜀山了。

最先發現魔印的人是常胤。重樓離開後,他守在床前靜候徐長卿醒來。蜀山掌門睡着了的樣子沉靜如水,秀挺的眉在夢裏也微微蹙緊,似乎被無數憂悒貯積成碎冰刺傷心頭。常胤凝望着徐長卿的睡顏,不禁癡了。

原來這世上有一種美會讓人如此心動,又如此痛苦。

明知是飛蛾撲火也情難自控。

青年勻淨的鼻息鼓動着常胤漸漸促急錯亂的心跳,不知何時,他朝徐長卿湊過臉去。湊得越近,大師兄的氣息越鮮明。淡淡的紫檀沉香與靈氣交織在一起,烘得常胤臉上熱燙,還有些微的昏眩。

“大師兄...”失了血色的薄唇近在眼前,常胤着了魔似地吻上去。雙唇即将相接的一剎那,徐長卿忽然呻/吟着不适地翻了個身。常胤一吻落空,驀然清醒。他慌亂地擦拭着涔涔淌落的冷汗,慶幸自己沒有鑄下大錯,猛一眼看見大師兄後頸上的魔印。

那一簇鮮紅紮眼的火焰印記仿佛在替重樓宣告:他是我的!

常胤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大師兄,你跟重樓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嫉妒、憤恨、不甘。

即便現在回想,常胤仍記得那一眼的震撼與心痛。

聽常浩公然指責掌門“交游邪魔”,弟子們各懷心思望向徐長卿,卻見徐長卿沉默良久,像是不知該如何作答。常胤不忍徐長卿為難,想要出來解圍,哪知徐長卿不等他說話,忽道:“戒律不可違,即便掌門亦不例外。等人間與蜀山的災劫過後,我會給諸位同門一個交代。”

衆人滿心冀望徐長卿會否認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聽他坦承犯戒,人人神情複雜,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難過。

徐長卿走出無極閣時,有風從蜀山故道吹來。肅殺的寒風穿過天人遺留下的石碑,發出一陣陣刀兵殺伐的嘯叫。

——蜀山的冬天快要到了。

徐長卿仰望天際,兇星虛危一天更比一天龐然,猙獰惡相漸露端倪。推算起來,天火焚城的大劫最多不過十日就要降臨人世,枉他閱遍道書三千,依然束手無策。

——就算他對付得了陸離,虛危天象也非人力所及。

——等等,也許并不是沒有法子......

徐長卿驚悟自己想到了誰之後,頓時心亂。曾經情敵一度對立,他沒想到在他最無助最失措的時刻,想到的竟是重樓。這、這怎麽可以?!他突然覺得對不起女娲後人,她曾為他辜負了蒼生,而他終究還是負了她。

——女娲後人離世後,他已決意忘情。

——何況,他怎麽可以想到用這麽卑劣的法子?

徐長卿像丢棄邪念一般将自己的偶一閃念深深埋葬在心底,悄悄離開蜀山去了苗疆。他以為自己已經把那個卑劣的念頭丢得遠遠的了,卻忘了一念既生,便是瞬息的永恒。就算他不看不聽不承認,也永遠在那兒。

徐長卿來到女娲廟前時,看到一個赤發戴角、魁偉倨傲的身影。他先一怔,随即招呼一個舊友似地對重樓道:“你也來了。”誰知重樓毫不領情,僅僅冷哼一聲算是應答。徐長卿不懂自己又哪裏惹得重樓不快了,不禁好一陣茫然。

他誤以為重樓跟他一樣,是來祭奠女娲後人的,直到焚香默禱完畢走出廟門,他才從重樓愈見冰冷的神情裏,發覺自己弄錯了。重樓依舊站在廟前花樹下,負手看着落花,忽然說了一句:“她已經不在了。”

“生死茫茫,長卿但求一個念想。”

重樓聽得心裏一疼,像被人一劍洞穿了他的心,直痛到神魂裏去了。他想要安慰他,可是說出口卻成了:“自欺欺人!”話一脫口重樓就開始後悔。他聽見徐長卿嘆了一口氣,輕得仿佛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苗疆地氣暖,十一月仍有繁花綻放。

風送落花,飛花漫天。一人一魔誰都沒有再說話。

相視無言的瞬間是匆匆流年。多少歲月浮雲從徐長卿眼前一掠而過:誤解敵對情愛糾纏,現在回想起來盡是千種痛心的過往,無法禁受的哀寂。魔尊生性高傲,向來不屑解釋屈就,除飛蓬之外知己無一人;而他則習慣暗藏所有心事,慢慢咀嚼,唯獨對景天吐露三分。

他們還愛上過同一個女子。

卻各自寂寞,殊途同歸。

徐長卿想到陸離給他看的将來,微微有些兒失神。回過神來時,那個曾被他抛開的念頭又或浮沉地泛上來,他鬼使神差般邀約重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我請你喝酒?”

一言既出,徐長卿沒想到,天災人禍陰雲密布的人間會連一個像樣點的酒肆也找不到。

青灰色的酒旗在晨風微熹裏翻飛飄搖,擺在面前的海碗缺了好幾個口子。重樓游目睨過路旁野店的種種破敗寒酸,忍不住促狹調侃:“這就是蜀山掌門的謝意?”

“能講究時自然講究些,不能講究時何不随遇而安。”徐長卿難以自圓其說,說教癖一發作反而數落起重樓來,“堂堂魔尊斤斤計較之态怎麽像個酒需佳醪、器必白瓷的大姑娘。”

重樓最常聽到的叱責是“魔頭”、最常聽見的稱呼是“尊上”,被人說像個大姑娘還是千載難逢頭一遭,氣惱之餘兼覺好笑。目光沿着徐長卿細瘦不堪一握的腕骨一路朝上掃過單薄的肩、伶仃的颌、薄紅的唇、秀準之上濃睫之下的秋水明眸,不由得眯狹了眼:“誰像大姑娘?”

正說着話,店主顫顫巍巍奉上酒來。“砰”一聲擱到桌面上的酒壇子壓得桌腳吱吱嘎嘎好一陣子低吟,“客官請用酒。”店主望向重樓的兩只眼睛裏浮着一層渾濁不堪的白翳,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張三李四,年歲看起來比這荒郊野店還要老上幾百歲。重樓想起走進這店時,他要彎了彎腰,才能走進門,不覺又有笑意泛起。也虧得姓徐的找得到這店!

“我敬你。”蜀山掌門端起海碗向重樓敬酒,卻被重樓看出碗裏是一泓清水。

“請我喝酒,自個兒喝的卻是水。這算哪門子的‘請喝酒’?”

徐長卿給噎得一頓,莞爾失笑,索性将清水潑了換作酒。“我敬你!”

他本不擅長喝酒,一口氣灌下去的酒到了胸臆升騰成熱氣,沖到腦門彙成傲氣,再沉澱到喉頭轉而成了豪氣。喝完不等重樓勸酒,自行滿上,再一幹而盡。幾碗烈酒下肚,徐長卿頭暈目眩,眼底星花四濺,一切戒律禁忌化為烏有,深埋在心底的那個念頭終于有勇氣沖出口:“你幫我救一救蒼生好不好?”

重樓正端了碗喝酒,聞言一怔。

只聽徐長卿又道:“無論你...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答應...答應跟你交換...”說完抓住桌沿強撐着站起來,卻冷不丁像一條被人抽掉了脊骨的游魚滑跌下去,帶得盤碟壇碗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救世,交易。

重樓忽然明白了徐長卿在想什麽。他摔了酒碗重重一拍桌面,怒道:“徐長卿,你混賬!”桌上剩下的碗盞盆筷齊齊跳起老高,店主被吓得一縮,徐長卿卻躺在地下悄無聲息。重樓揣着一肚子惡火斜過眼去一看,桌底下蜀山掌門蒼白的顴骨上正徐徐浮起兩坨胭脂般的酒暈。這個人類在對自己出言不遜之後,居然膽敢就這麽醉倒了。

萬魔殿的魔物們看到魔尊抱着一個人類回來,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它們不知道魔尊猶疑良久才決定把人帶回魔界,但是道髻道袍還有慧劍前襟證明了人類蜀山掌門的身份,這是魔物們心中有數的。聯想到尊上大人時常對着水鏡中的蜀山出神,魔物們交流着意味深長亢奮不已的目光,欣喜自家尊主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

窸窸窣窣的竊語聲中,重樓徑直把人抱進了寝殿。

火光躍動将魔尊的身影拉得很長,揚起的衣風掠過一陣急飚。通往寝殿的甬道重樓往日裏走過無數回,生平第一次,重樓焦灼于它的漫長。他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闖進寝殿,沖破交錯層疊的帳幔,把人放到寝榻上。

他放下徐長卿,剛剛想要站起來,不防被徐長卿一把勾住了脖頸。

“水...”徐長卿醉得人事不知,又因酒勁上頭燒得周身灼燙、口幹舌燥。昏沉中覺出環住自己的有力臂膀似乎要走,生怕那人一去不回,忙不疊地攀住對方:“水...給我水...”,反反複複醉呓了幾句,依舊覺得熱,又信手扯開了領口。

重樓記恨徐長卿說的“交換”,欲待置之不理,卻在瞥見青年裸裎的一抹瓷白肌膚時亂了心跳。床頭矮幾上例常備有銀壺清水,他皺着眉頭提起銀壺湊到徐長卿嘴邊,不料手腳太重灌得徐長卿一陣嗆咳,未及吞咽的水淋淋漓漓潑濕了道袍前襟,洇得衾被一片深黛。

“水...水...”徐長卿仍低吟着哀懇。水珠子順着唇角滑過耳際,湮沒在寒鴉顏色的鬓角,留下一道深明暧昧的濕痕。錯眼望去,恍如流了淚。重樓看了一眼,突然被強烈的疼惜和憤怒蠱惑了心智。

——徐長卿,在你眼裏,難道只有蒼生?

——是不是只要有人能夠達成你的願望,你就可以跟他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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