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破戒(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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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道
? 是三更時無月的夜。在一陣陣蕭索的朔風中,徐長卿回到了蜀山。
兇星虛危的血光已經淩駕于日月星辰之上,天地萬物浸沐在一片暗紅色的霧障中。山門、經樓,蓮池、神殿,這些白天莊嚴祥和的所在在夜色裏透出幾分凄厲邪異。徐長卿望着被血霧籠罩的蜀山,恍如身陷魇夢。然而,疲乏到幾近虛脫的身體與身體某處不堪回憶的隐痛時時提醒着他,這一切不是夢。
師尊曾告誡說,六界劫數自有天命。
如今回想,虛危是人間的災劫,重樓則像他命宮裏的魔星,兩者八字裏注定了似的橫在那裏。事情至此無可挽回,徐長卿只有冀望重樓會信守與他的交易。
宿醉與過于激烈的情/事使得徐長卿頭疼欲裂。他蹒跚着往裏走,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蜷坐在掌門禪房前的石階上。年輕的道士不知在門前守候了多久,道髻上沾滿露水,倚牆睡着了。固執而依賴的姿态令徐長卿依稀望見十多年前那個一被師尊責罰就藏到自己身後避難的垂髫童子,不由嘆了口氣,輕拍青年的肩。“二師弟。”
青年眼睫動了動,随後慌亂地跳起來。“大師兄你...”他惺忪着睡眼喚了半聲,忽然呆住。
不甚明朗的天光下,徐長卿沒束發髻。濃墨丹青般的發絲亂舞在素白戒衣上,發極黑,衣雪白,對映出一種峻厲深楚的動人。
常胤頭一回看到這個樣子的大師兄,忙咽了口唾沫低下頭。這時他才留意到大師兄沒穿道袍,腳步虛浮像是受了傷。他搶前扶住徐長卿,被薄衣裏透出的體溫燒得兩頰熱燙,盤桓心頭的疑問脫口而出:“大師兄,你去了哪裏?”
他急于得到解答,徐長卿卻沉默不語。
常胤從徐長卿的沉默中讀出了超越回答的內容,不禁一陣心慌。晨課上律德長老的質問有如當頭棒喝,私下裏漸有傳言說大師兄與魔尊關系匪淺,而魔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蜀山出現似乎印證了傳言并非空穴來風。常胤胡思亂想,滿心的兵荒馬亂。他渾渾噩噩地扶徐長卿進房躺下,幾乎就在替徐長卿掖被角的同時,他看見了點點紅印。
桃花似的印記斑駁遍布在大師兄白皙秀氣的頸間,從束得緊密的交領下不期然地躍進眼底,冶豔得動魄驚心。常胤看了一眼,腦子裏轟然巨響,神智迷恍,要好一會兒才能分辨得出來:他的昏眩是來自眼前來歷不明、惹人遐思的紅痕。
就算缺乏歡好的經驗,不知道這些痕跡因何而來,常胤仍敵不過誘惑。他呻/吟似地低喚了一聲:“大師兄...”埋頭在頸項上落下一吻。
徐長卿被突如其來的親吻驚起,一把推開食髓知味意圖繼續索吻的師弟。
常胤猝不及防坐倒在地下,神情複雜而狂亂。他無視徐長卿變得慘白的臉色,撲上來抱住徐長卿的雙膝:“我不要修仙,也不想求道。我只想跟大師兄在一起。”年輕的道士跪地苦求,眼眶通紅。從師弟沒條沒理颠三倒四的傾訴裏,徐長卿聽出深深的戀慕和抑壓已久的欲念,而過深的欲念恰恰是魔障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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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長卿暗悔自己沒有及早發現師弟有入魔的跡象,面對師弟幾近癡狂的表白,他一時惶然不知該如何應對。短暫的沉默給了常胤一線希望,兩只摟在徐長卿膝間的手開始試探着朝上摸索。
“放手!”徐長卿掙動着呵叱,然而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師弟像初次捕獲到獵物的幼獸般圈住了他的雙腿不放。無奈之下徐長卿正打算一掌拍暈常胤,禪房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了。
暴怒的魔息狂飙而至,沒被壓住的宣紙雪片似地散落了一室。
“不許碰他!”
徐長卿還來不及制止,重樓揪起常胤的衣領,老鷹擒雞般丢了出去。随後他轉身對住徐長卿,狠狠道:“徐長卿,你夠膽。”
徐長卿知道是他的不辭而別激怒了重樓,但是此時此刻他最不願意看見的就是重樓。魔尊的氣息和熱度讓他輕易回憶起幾個時辰前的逆行悖道,抵死纏綿。令徐長卿尤為尴尬的是,在情/事的最後他幾乎是熱烈地迎合了重樓。連他自己都難以釋懷的迎合讓原本以為簡單的一宗交易多了撲朔迷離的意味。混亂中他問重樓:“閣下又來蜀山做什麽?”
話一出口,徐長卿就醒覺自己說錯了話,果然魔尊線條淩厲的眼裏蹿起血紅色的怒意,火熱的魔息一瞬間高揚到令人窒息。“交易還沒結束。本座要的東西你還沒交出來。”
徐長卿愣住了。他不知道重樓還想要什麽,蜀山掌門的惶惑明明白白全寫在臉上。重樓看在眼裏,強抑怒氣冷冷道: “人界的事與本座無關。本座可以替你出手,代價是——”說着挑釁似地望了常胤一眼,“用你的心,來換蒼生的命。”
魔尊的要求出乎徐長卿的意料,更深深刺痛了常胤。
交易、蒼生、大師兄頸間的紅印。
憬悟的剎那,常胤發出一聲受了傷的狼似的怒嗥。年輕的道士渾忘了他與魔尊之間懸殊的實力,掙着爬起來拔劍刺向重樓。他拼盡全力的一劍未及觸到重樓的衣角就被重樓一手攥住。
“找死!”重樓反手一掌将不自量力的進犯者拍飛,順勢跟出一刀。
魔刃破空,重重撞上金色訣文幻成的一輪法印,铮鳴聲悠揚不絕。徐長卿一邊截住重樓一邊護住師弟,蜀山掌門情急慌亂的神态在重樓的疑怒之上更添了一薪烈火。
“讓開!”
五行法印上遽增的魔息迫使徐長卿踉跄着退了一步,唇角溢血。“你我的事與他無關。不要傷他。”
蜿蜒于徐長卿嘴角的詭豔血痕令重樓覺得心上像被劃了一刀,初時只覺心寒,要慢慢才品味出冷徹心扉的痛。他鐘愛的人為了另一個人不惜拼了命向他求懇,而他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心緒起伏之際猛然收手忿忿一擲,手中精鐵鑄就并有符咒加持的蜀山法劍“當啷”一聲撞中牆角,成了扭七歪八的一團廢鐵。
“你的回答。”
禪房中靜默良久。
直到等了仿佛千年,重樓才聽徐長卿低聲道:“心不由己。”他看到徐長卿邊說邊垂下眼,蒼白的顴骨不勝酒力般紅了起來;心動的瞬息,他聽見徐長卿繼續道:“你要的,恕長卿無能為力。”
重樓長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平複了電光火石間騰嚣起的殺戮欲。“徐長卿!不管心不由己還是身不由己。你的心,本座要定了。”
魔尊拂袖離去時的言語,帶着斷冰切雪般的毅然決然與發狠誓似的肯定。
徐長卿悵然若失,伫足回望。他望見常胤正盯視着他。向來與他并肩拒敵、生死與共的師弟眼中充滿了傷心酸楚、橫遭背叛的不信。徐長卿不禁惶然失措,不知要怎麽跟常胤解釋他與重樓之間那宗難以啓齒的交易。
神魔紛争,上古華夏崩傾。
女娲采石補天重建九州之後,神魔間雖仍争鬥不斷,卻齊齊失去了置對方于死地的能力。自從飛蓬被罰入輪回,魔尊已有近兩百年沒有再出現在神界。
靜如止水的安穩日子過得久了,難免連刀劍也鏽蝕了鋒刃。
鎮守南方天門的新一任神将初見一道赤焰黑電疾襲過來,先好一陣遲疑,随即醒過神來,驚呼失聲:“魔尊重樓!”
作為神界的護衛者,神将們或多或少聽過關于重樓的傳聞。數千年來神魔兩界征戰不休,各自倚仗着永恒的生命與功勳被世人著書傳頌或危言驚悚,輝煌了自身卻在六界惹出無數禍端。神魔之争一直延續到現任魔尊執掌魔界,才漸次平息。據說魔尊重樓戀武成癡,除了強者,六界中沒有任何事或物可以贏得他的關注。
近千年在神界流傳最廣的說法是:神将飛蓬因為與重樓結交觸犯天條被罰入輪回,而更久遠之前,守護北方天門的荒神燭陰也是敗在重樓手下。傳言燭陰百般不甘、意圖複仇而竊取了能夠窺視過去未來、具有無窮力量的天庭至寶昊天鏡才橫遭封印。
燭陰與飛蓬的遭遇對神将們而言,是天帝滿含訓誡的警示。
如今距離荒神燭陰破除封印才不過半年光景,魔尊重樓就再度侵攻神界。從沒碰到過這等陣仗的神将誤解了其中的因果關系,不禁慌了神。
驚呼聲在靜谧的天庭喧騰回蕩,驚動了其餘的神界侍衛。
神侍們匆匆趕來,一擁而上将重樓團團圍住,神情像一群鬣狗圍住了它們惹不起的獵物。合圍的衆神看見一泓黑水似的魔刃正抵住看守天門的神将的眉心。衆目睽睽之下,現今神界最強的神将冷汗淋漓,眉心在魔刃催逼下突突急跳。
“神界有神界的規矩。你的問題我不能答。”他們聽見神将說,“何況,你殺不了我。 ”由于不清楚重樓問了什麽問題,神侍們狐疑地交換了一下目光。他們看出天界第一的神将其實并不像他宣稱的這麽有信心,他們還看見重樓嘴角勾起一絲譏諷的冷笑。
一道血線從神将眉間涔涔直下。
從揚言“你殺不了我”的那刻起就一分分透肌侵入的魔刃,讓神将的聲音也有些顫抖。“等!等一等!”
幾乎緊追着神将喝止的尾音,兩名神界侍衛從後方朝重樓掩撲過去。
誰都沒有看清重樓是什麽時候出的手。
衆神只看見兩道飛血濺起,兩名神侍一前一後仆倒下去。金色的神血染紅了南方天門,宛如一記利刃穿透了衆神的心防。縱使掌握了神魔間無法相互毀滅的鐵律,衆神仍心膽俱喪。
“我說!我什麽都告訴你...” 神将最終屈服于武力的羞慚像一個恥辱的黥印,深深烙刻在親睹了這一幕的衆神的心上。
神将斷斷續續的敘述全圍繞着荒神燭陰。
衆神由此得知重樓此行的目的。燭陰在人間作亂的事神界早有耳聞,天帝卻持放縱的态度遲遲沒有采取行動。“天道輪回,萬事源出因果。”天帝的回答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直至看到魔尊現身,衆神才隐隐領悟天帝的用心。
既然魔尊才是一切的源頭,那麽...解鈴的事為什麽不讓系鈴人來做呢?說這話時,天帝的笑容意味深長,藏有洞察一切的玄奧。
神明們知道這才是天帝的真話。
所以當魔尊蔑笑冷哂:“飛蓬之後,神界再沒有值得尊敬的敵人。”,衆神臉上都漾起了古怪而哭笑不得的表情。
神界一行,重樓如願得到了燭陰的訊息。出乎他意料的是:滋擾他的春夢竟是未來。
在神将提及燭陰的一剎那,重樓陡然記起千年前他曾打敗過一個鎮守北方天門名叫燭陰的神将。魔尊終于明白在看見陸離時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得悉陸離為複仇盜取了掌控時序的昊天鏡,重樓恍悟正是他親手種下的惡因在千年後結成了難以違逆的運命之果。
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數,而徐長卿正是他命定的情關。
情關不止是用來考驗人的,也是六界衆生的劫。
三世情緣蘭因絮果。徐長卿與女娲後人的情劫暗合了更早前由他而生的前因,前因後果相隔千年,彼此作用形成了一個充滿了玄機的循環。
兇星虛危與國師陸離,不過是催動命數運轉的兩個小小的齒輪。
十一月的風霜裏,蜀山人心浮動,武後的十萬鐵騎星夜兼程跋涉了九個日夜,恰好趕在冬至的前一天兵臨蜀山腳下。大軍行進的滾滾煙塵彌漫在蜀中的碧水丹崖之間,一路馬嘶人喧,群鳥驚飛。領兵的是剛剛平靖了揚州之亂的左金吾大将軍丘神勣。
據說決戰揚州之日,叛軍的數千人頭被丘神勣在下河溪邊壘成了一道骨肉城牆,幾千顆人頭裏不乏城破之際來不及逃離的無辜百姓,他們與叛軍一起當了左金吾大将軍平步青雲的墊腳石。刃鋒上斬落人頭的血跡未幹,武後讨伐蜀山的诏旨便砸中了丘神勣。精兵悍将們馬不停蹄從一處戰場奔赴另一處戰場,個個神疲腿軟滿臉困乏,然而萎靡厭戰的情緒在目睹了懸浮于半空的仙山奇景之後,迅速演變為詫異驚羨、想要一探究竟的渴望。
“蜀山上不但有奇珍異寶,還有祛病延年、可保長生不老的仙丹。只要攻下它,仙家寶貝要多少有多少。”
倘若蜀山弟子聽到丘神勣激勵士卒的軍令,恐怕要直斥其滿口謊言。但是對初到蜀山的軍士們來說,丘神勣的許諾無疑是一劑振奮精神的猛藥。蜿蜒數裏的大軍帶着犯熱病的亢奮直沖上山,行至半途戛然而止。連系懸空山的長索吊橋早被蜀山弟子揮劍斬落,斷崖裂谷将蜀山與人間一劃為二,除非肋生雙翼,否則休想進犯秋毫。仙山渺渺在雲深處,丘神勣惟有望空興嘆。他一籌莫展的時候,有腳步聲徐徐走近:“大将軍怎麽愁眉不展?”
國師陸離在大軍南伐之際悄然加入,名曰協戰實為督軍。丘神勣一見陸離就膩味得不行,卻不能不敷衍、更不敢得罪這個天後跟前的紅人,只好俯首抱拳行了個禮問國師有什麽良策。
“将軍不要急。”陸離不慌不忙地答道,“要上蜀山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千百年前天人曾留下一處遺跡,雖然荒廢日久,卻是直抵蜀山後山的捷徑。”
蜀山弟子當機立斷斬落吊橋,奉徐長卿的指令嚴守蜀山故道,但是掌門師兄與魔尊有私情的傳聞令衆弟子心亂如麻,一切森嚴戒備在心神不寧的前提下都酷似紙紮的刀劍。在将蜀山故道的秘密告知了丘神勣之後,陸離獨自一人穿過蜀山弟子布下的劍陣,悄無聲息潛入了蜀山。
大軍駐紮的營火在入暮時逐次點燃。從山上俯瞰,山腳星羅的燈火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夏夜浮游于墳茔間的磷火流螢。眼看着大戰一觸即發,蜀山上人人臉容嚴峻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一團灰霧似的人影正趁着暮色走近掌門禪房。
自從元神長老離奇受傷,蜀山弟子已有整整七天沒有看見掌門和長老常胤。常浩與常懷隔着禪房的門聽見徐長卿下令斬斷吊橋、把守蜀山故道、不得妄動、不得擅自出戰。兩人從中領會到徐長卿不願與人間軍隊大動幹戈以求保全雙方的用心,暗暗贊服。徐長卿的第二個指令則令兩人深感為難:他要兩人把藏經閣的一些古籍搬來禪房。徐長卿提及的古籍裏一半敘述了上古神魔的傳說,另一半則與蜀山前輩經歷過的心魔天劫有關。前者荒誕不經,後者太不光彩,二者被歷代掌門視為外法邪說,屬于嚴禁蜀山弟子參閱的禁/書。
在要不要把書搬來這件事上,常懷與常浩激烈地舌戰過一番。最後常懷無可奈何,只好說:“律德長老違逆掌門指令,也是犯戒。”這才勉強說服了常浩。
一連七天,掌門禪房燈火通明。弟子們私底下議論紛紛,驚異于長老常胤的傷竟嚴重到需要掌門不眠不休七個晝夜為他療愈。沒人猜到常胤受困于心魔,也沒有人想到徐長卿正竭盡全力替常胤驅除心魔。
外魔易斬,心魔難斷。
陪同常胤禪坐的間隙,徐長卿試着從禁/書古卷中找到驅除心魔的良方,然而遍閱禁/書依然無解。他微蹙着眉頭翻開一冊又一冊古卷,不經意間一行泛黃的小篆躍入眼簾。“六界衆生備安其所,相生相克自有天命。神魔不滅,既畏茲威。仙鬼茫茫,各行其道。衆庶碌碌,伏魔弑神。”
徐長卿瞪着這行字,愣了好一會兒。神魔不能互相消滅,六界之中惟人可以弑神殺魔。依《秘記》所言,以最弱的人類來制禦最強悍的神魔,正是六界相生相克的運作之道。
常胤從入定中睜開雙眼,恰好看到徐長卿望着建言劍怔怔出神。大師兄黑亮澄澈的瞳仁裏除了淡淡的悒色,還有濃濃的憂慮。書案上經由魔尊重生的建言劍,劍氣裏隐隐纏繞着火紅色的魔息。常胤意識到大師兄在想着誰,心裏一痛,随即湧上的卻是嫉憤不甘。
“武後的十萬鐵騎此刻就在山下。大師兄你有什麽打算?”
常胤的發問令徐長卿一驚,恍惚中答非所問:“我沒有在想誰。”
常胤臉色微變。他不願被徐長卿看出他的失态,趕緊低下頭,等到再擡起頭時已經恢複了常态。他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注意到徐長卿在醒覺口誤之後急急轉臉避開他的逼視。一抹晨霞似的薄暈從大師兄的耳根升起,漫開,頃刻紅了耳輪。
與窘迫羞赧的神情相反,徐長卿的聲音極其冷靜,透着勘破世情的倦乏與無奈。“他們是沖我來的。等幫你控住心魔,我會去洛陽向武後說明 ‘ 犯戒者只徐長卿一人,與蜀山無關’。”
常胤有點兒被徐長卿的倦乏和冷靜吓着了。蜀山掌門怎麽可能“與蜀山無關”?這話聽起來竟似是振衣求去的征兆!情急之下脫口追問:“大師兄你要離開蜀山?!”
徐長卿沒有回答。默然許久,常胤才聽見幾不可聞的一聲輕嘆。與大師兄同門多年,常胤心知這就是答了。“大師兄即将棄我而去。”常胤腦門上像重重挨了一錘,瞬時血流加速、耳中嗡鳴,連有人叩擊禪房的門也沒聽見。
叩門聲“篤篤篤”響了三下,緊接着又是三下,一輪急過一輪很快亂了節律。門外一個聲音慌慌張張地道:“掌門大事不好,官兵攻上山了!”
突發的變故打破了禪房裏快要凝固的僵默。門開處,一個身着灰袍的弟子弓身俯首向兩人禀告說一隊官兵正徑由蜀山故道來襲。“蜀山故道...”常胤聽見徐長卿低喃,天人之路不但印證了上古蜀山與神界千絲萬縷的牽系,也是引來戰火的禍徑。
“帶我去看看!”徐長卿疾步朝外走,邊走邊問:“常浩、常懷兩位長老呢?駐守蜀山故道的是哪幾位長老門下?官兵人數有多少?”
徐長卿一句緊追着一句的問話令常胤恍然清醒。常胤自覺抓住了問題的症結:是誰迫使大師兄不得不離開蜀山的?不正是武後的大軍麽!他從蒲團上跳起來說:“我也去!”卻被徐長卿一個眼神止住了腳步。“你留下。”徐長卿堅定地搖了搖頭,不等常胤辯解哀求,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道:“心魔未清,不易妄動。你給我留在這裏靜心打坐。”
徐長卿很少用不容違逆的口吻對人說話,這口吻加上亮冽如劍的眼光就把常胤逼回去了。常胤目送徐長卿跟着那個弟子遠去,心裏着急,困獸似地在禪房裏轉了幾個來回,瞥見灰黪黪的夜霧從半敞的門中漫進來,禁不住把住門重重一摔。門扇合攏的“砰”然巨響忽一下子激起霧氣,聲波撼得禪床前一面穿衣正冠的銅鏡嗡嗡蜂鳴。
銅鏡裏有什麽一晃而過。
常胤起初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待走近了細瞧,驀見一幅群殿巍峨、烈焰贲騰的異界景象。常胤從未涉足魔界,但是憑着往昔對神魔掌故的熟讀以及經年累月為了協助大師兄而積攢下的學識,他隐約察知到這是什麽地方。他定睛端詳着銅鏡中的一切,心中漸有不安的聲音低語勸阻他不要再看下去,可他無法遏止自己窺探魔界的欲望——那個迷惑了大師兄心智,讓大師兄亂了方寸的情敵所處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樣?
銅鏡中地河熔焰騰燃的步道曲折蜿蜒直通向萬魔殿的最深處。常胤的一顆心也像在煉獄火海中飽受煎熬,七上八下不知歸處。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層層帳幔之後,浮現在他眼前的畫面仍詭谲得如同噩夢。一剎那,心痛的感覺超越了其他一切感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握緊的雙拳裏正無聲地滲出血來。極度的心痛使常胤從喉嚨裏爆出一聲傷獸般的嘶吼。
“大師兄!”
徐長卿跟着前來報訊的弟子急匆匆趕去蜀山故道,途徑一處天人石碑時,隐隐綽綽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他。他心頭一震,停住了腳步。那個弟子走了幾步不見徐長卿跟來,伫足詢問:“掌門師兄,怎麽了?”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
弟子側耳聽了聽,滿臉困惑。“掌門聽到了什麽?”
徐長卿默立了一會兒,忽而轉身往回走。“你先去蜀山故道告知兩位長老,盡量避免與官軍動手。我稍後就來。”他吩咐完弟子堪堪走出幾步,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這會兒就算你趕回去,也已然遲了。”說話的人語調裏陰恻恻地帶着點兒險,正是他所熟悉的聲音。
徐長卿吃了一驚,踅身回顧。
泛着殺意的血紅夜色下,前來報訊的弟子面目模糊。那張毫無特征的臉上漾着調侃嘲弄,蟬蛻似地剝離顯露出陸離的眉眼輪廓。
徐長卿深吸了一口氣。
“我早該猜到是你。如果不是荒神燭陰,官軍不會知道蜀山故道。”他邊說邊緩緩拔出建言劍。森冷的劍光一寸寸出鞘,魔息火焰似地躍映在他頰側。
劍光愈亮,魔息越盛,襯得蜀山掌門的臉色白如蒼雪。
陸離一直微笑着,等看見魔息,神情頓時像被人在臉上重重毆擊了一拳。“魔劍?!”
“為道為魔,惟存一心。”
徐長卿沉聲答道,說完這一句他就不再廢話。薄唇翕合間,指尖密密麻麻的訣文催動劍氣幻化做千千萬萬刃鋒,一時間血紅夜空盡被籠罩住整個天地的淬厲劍氣侵占。“萬象森羅,不離兩儀。神殺!魔殺!萬劍訣!”靛藍道袍翻湧如潮汐,音色清厲的斷喝劃過長空:“破!”
懸浮于天穹的劍陣形似一輪金色的太極,贲騰着無堅不摧的殺氣。
陸離的臉肌抖動了一下,倉惶後退。他轉身想要逃離,然而無數劍鋒應聲從天疾降、透胸而過将他釘死在地上。慘呼過後,水銀狀的液體順着劍身淌落,在地上彙成一灘深灰色的濕痕。
徐長卿看見陸離嘴角勾起一絲極詭異的笑意。
“你還沒有贏。”陸離咳着血喘息着輕笑,手指死死攥住穿透胸腹的劍鋒對他說:“我也沒有輸。”
被劍釘死的“陸離”放聲詭笑,灰色人形在笑聲中飛散如飄絮,回音袅袅不絕。
徐長卿憬然醒悟。他揚手召回建言,劍上不見血跡,卻穿透着一片手掌大小的龍鱗。灰蒼蒼的龍鱗在夜色下流轉着異彩,嘲谑似地占據住他所有的視線。這讓徐長卿猛然醒起一件事:化身!
難怪這個“陸離”如此不堪一擊。
真正的燭陰恐怕此刻正在二師弟身邊!
徐長卿奔出幾步才想到使用禦劍飛行術。他禦劍往回趕,心急如焚。夜風刮在臉上,痛如刀割,徐長卿只覺得那是催促他更快一些的鞭子,連內息翻湧喉頭腥甜也不顧了。
——二師弟,你千萬不能中陸離的計!
他看見灰蒙蒙的霧氣,看見無極閣深黑的輪廓,那一片熟悉的燈火在片刻之後躍入眼簾,暈黃寧定一如往昔。可是徐長卿仍不放心,他沖進禪房,直到望見常胤安然無恙盤坐在蒲團上,才松下一口氣。這時他才覺出自己一頭一臉一身的汗。他拭去變得冰涼的薄汗,還來不及調息,忽然聽見常胤痛苦地呻喚了一聲。
“大師兄...”燭光下,常胤額角青筋綻起,雙目緊盍呼吸錯亂。
徐長卿上前搭住常胤手腕,手指觸及常胤,驀地一驚。常胤的脈象亂得像千軍萬馬踏在鼓面上,一觸之下,幾乎将他的手指彈開去。他生怕常胤支持不住走火入魔,扣住常胤脈門想要助他定神,鹘起兔落間手上一緊,常胤反手刁住了他的手腕。
徐長卿一怔。
他愣怔的時候,常胤雙手疾電般刁、拿、彈、扣沿他手臂一路朝上點去,只一遲疑,他的半邊身子連同腿上的穴道被常胤一口氣封住了。常胤做完這些,又在徐長卿身上加了一道束身定,然後平靜地喊了一聲:“大師兄。”說這話時常胤的呼吸不再急促,神态也平和了,雙目炯炯,望向徐長卿的瞳仁裏隐隐有紅光流動。
徐長卿頹然倒下,倒在常胤預候着的臂間。
“你...”徐長卿無話可說,也不想叱責追問。因為他知道常胤已經入了魔。
看似祥和的入魔,沒有什麽比這更無可救藥了。
他聽見常胤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會讓你離開的。大師兄你放心,就算犧牲全部蜀山弟子和我的命,我也要保護你。”
☆、弑神
? 冬至這天,蜀山弟子們在無極閣前看見了長老常胤。
時至交冬,晝短夜長。一大清早,晨霧還來不及散去,整個蜀山籠在一層乳白朦胧的紗幔裏。被召集起來的弟子和其他三位長老看到常胤站在石階上,傳言中極為嚴重的傷勢似乎已經痊愈。久違了的元神長老臉容平靜,神态間流動着一股詭秘莫測的氣韻。
有弟子留意到掌門不在,代表掌門至上權威的龍頭法杖此刻正握在常胤手中。
“大師兄為了替我療傷耗用靈氣過度,眼下不得不閉關調養。”常胤朗聲告知衆人,大師兄吩咐閉關期間一切事務由他代理。
出人意料的宣告引發了一陣騷動。弟子們不安地互望彼此,每一張臉上有着相同的憂慮與疑惑:十萬鐵騎兵臨蜀山,掌門師兄為什麽不早不晚偏偏挑在這個時候閉關?
常懷關切地向常胤詢問徐長卿的身體狀況,常浩的話則明顯含着幾分質疑。“掌門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一夜間就到了要閉關靜修的地步?”他目光在常胤臉上巡睃,說:“掌門身系本派安危,正當蜀山生死存亡之際,他怎可不在?不如由我們師兄弟幾個以自身靈力補上掌門耗損的靈氣,也好請他出來主持大局。”
常胤聽出常浩嘴上說得客氣,意思卻不太客氣。他其實在說:大軍來犯,全因徐長卿與魔界不清不楚,落了朝廷口實。這會兒他假托閉關避而不見,要你出來替他搪塞?
常胤不動聲色:“正因為蜀山臨難,大師兄才特意關照不要諸位師兄弟為了他而虛耗靈力。律德長老執掌蜀山戒律,想必知道本門弟子向來惟掌門之命是從。”
被最後一句刺得一僵,常浩頓時有點兒讪讪。他漸漸承認常胤是有幾分道理的,常胤說:“大敵當前,蜀山弟子理應齊心協力共禦外患。”常浩不再多說什麽,倒是常懷詫異地看了常胤一眼。
常胤表現得太過冷靜了。
正是這異乎尋常的冷靜讓常懷隐隐覺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常懷入門前,常胤是蜀山年紀最小的弟子,雖然跟徐長卿最親近,卻一直缺一個相稱的玩伴。這個缺空了很久,直到遇見常懷,才算是補上了。兩人年齡相仿,從小玩到大,有禍一起闖,彼此知根知底、相交甚篤,早些時候跟着常胤在藏經閣設迷仙陣困住徐長卿的人裏就有常懷一份。
在常懷印象中,凡事只要涉及大師兄,常胤絕不容任何人有絲毫冒犯。司掌戒律的長老常浩之前公然向徐長卿發難,依常胤脾性,不可能對常浩這麽和顏悅色忍氣吞聲。常懷這麽想着,冷不丁聽見龍頭法杖在地上铿锵一頓。
金石交擊的琅琅聲帶着撼人心魂的威懾力。
“掌門有令,我派弟子務必于蜀山故道攔截武後鐵騎,借助山勢天險拒敵。”不等衆人回神,常胤又道:“長老常浩聽令!由你率門下弟子把守頭陣,不得任其踏進蜀山一步!”
常浩和常懷不約而同吃了一驚。常胤的指令與前些天他們在掌門禪房前聽到的指示全然背道而馳,前者息事寧人,後者則勢必将在人間與蜀山掀起滔天波瀾。
“代掌門!這...”
“這是掌門師兄的意思。”常胤一口截道,“山道奇險,是最好的天塹,要阻截大軍只有在那兒下手。蜀山劍派從不曾向誰俯首,也從不遷就哪朝哪代的君王。就算議和,也是在他們知道蜀山的厲害之後。至于其餘弟子...各司其職,不得有誤。”
弟子們紛紛領命離去。常浩躊躇了一會兒,也帶着入室弟子們朝着蜀山故道的方向走去。惟有常懷站着沒動。他看見常胤低下頭,伸指抵在含笑的唇際,似乎在沉醉回味着什麽。
常懷覺得那是一種陌生的笑,他從不認識。
他懷着忐忑的心情跟随弟子們散去,途徑一尊經幢時,鬼使神差般停住了腳步。經幢的陰影恰到好處地掩蔽了他的身形,也滋長了他的疑慮。中庭空寂阒無一人,惟有鳥鳴聲三兩啁啾。約莫過了半柱香工夫,常懷看見無極閣的門扉悄無聲息地敞開一線細縫,閃出個道袍俨然的身影。
常懷來不及細想自己出于什麽樣的動機,竟尾随着常胤來到了掌門禪房前。看到常胤輕輕推開禪房的門,他腦海裏霎幾浮起一個念頭——二師兄,你果然沒說實話!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