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破戒(下) (2)

閉關,豈有弟子輕易攪擾的道理?!

緊接着他想到:莫非是大師兄...大師兄出了什麽事?

常懷忍不住蹑着腳步摸近禪房。他聽到裏頭傳出常胤的說話聲,聲音很低,低得叵測。他聽不清常胤說了什麽,卻透過窗隙看到常胤坐在床邊,高高的個子矮了一截,正朝重帷深垂、視線不能及的床裏側伏下身去。

禪房裏靜了一陣,靜得常懷好一陣不安,心都跳快了。他進退維谷地在禪房外站了一會兒,心髒在耳鼓裏砰砰劇跳,忽聽裏頭一聲斷喝:“什麽人!?”

常懷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慌得忘了屏息靜氣。

躲,躲不過去。藏也藏不住。再一轉念,說到底都是自家師兄弟,有什麽事非要藏着掖着的?

常懷在心裏迅速地盤算了一輪,索性推門進去。“掌門師兄出了什麽事?”逋一進門,他就看見常胤在床前站得鋒利筆直,顏面潮紅、眼神灼亮。常胤身後低垂的床幔遮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一時難以判定事态如何,然而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什麽地方不對。

常胤的沉默更加劇了這份心慌。

常懷急道:“我要見掌門。”沖着帳幔疾奔過去的手,還沒摸到床帳的邊兒就被常胤截住了。

“大師兄沒事。”常胤一手扣住常懷的腕骨,手指冷硬不留商量的餘地,語氣卻恬淡得像剛打上來的井水。一面說,一面撩開床帳向常懷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借着匆匆一瞥,常懷看見了徐長卿。濃黑眼睫緊阖在蒼白的臉上,蜀山掌門陷入沉睡的樣子靜如一泓深水,常懷卻在看過一眼之後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你!你居然對掌門用束身定!”

“不止。”常胤俯身替徐長卿整一整衣領,說:“我還封了大師兄的睡穴。”

常懷被常胤理直氣壯的态度弄糊塗了,後者篤定的神态使得常懷開始懷疑事出有因。“為什麽?”

不過片刻,常胤就對他的所作所為給出了解釋。他告訴常懷,徐長卿想要離開蜀山以平息事端。“沒了掌門,本派聽誰號令?沒人號令,蜀山要怎麽抵擋武後的鐵騎狼兵?丘神勣借揚州靖亂獲得武後封賞,正急于建功表忠,豈容蜀山輕易談和?不趁勢把他的傲氣與殺機打掉,議和只是妄談。”

常胤對戰事的分析與瞻望極具說服力,令常懷心有所動。常胤說:“俯而就之易,仰而求之難。為了蜀山,也為了大師兄,這一仗不但要打,還要打贏。贏了才有機會議和。可是......”說到這兒,常胤突然剎住了。

常懷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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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兵相見,必有死傷。掌門師兄一定不會答應。”常懷的目光遲疑地在常胤與徐長卿之間盤桓,他知道到了自己作出抉擇的時刻。是幫掌門師兄?還是助從小到大的玩伴一臂之力?

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常胤嘆息了一聲。“就算你不幫我我也不怪你。”常胤顯得很無奈:“我自知犯戒。等大軍退去,蜀山得保,我再獨自向大師兄請罪。”

常胤的嘆息打碎了常懷的猶疑,點燃了常懷的血氣。

“既是為了蜀山和掌門師兄,算我一個。”

常懷說完這句踅身就走,他走得太急,錯過了常胤眼中一曳而過的紅光。

與常胤的推算不謀而合,丘神勣在這天正午發動了攻襲。随着最後一縷晨霧消弭,潛伏步哨的蜀山弟子向山上示警的鳴镝一支緊咬着一支升起在蜀山故道的上空,清響久久不散。受驚逃遁的飛鳥在所有人頭頂聚成一大片不祥的黑雲,嘈鳴聲刺耳欲聾。

常懷立足天人石碑向下俯望。數萬鐵騎馬頭銜着馬尾,形如黑蛇,依崖拉成極長的一線。常胤說的不錯,山道狹仄不利馬軍馳騁,若要拒敵,蜀山故道确是最佳的戰場。常懷聽見常浩在一旁自問自答,師尊常說斬妖除魔就是濟世救人。你我勤修法術是為了對付妖魔,你有用救人之劍殺過人麽?你我尚覺為難,叫弟子們如何下得去手?

常浩的話令常懷回想起長安之行,常胤失手殺死金吾衛後的喪魂落魄。

兩人居高臨下,注視着大軍咄咄逼近,憂慮之情溢于言表。危機迫近的氣息太過鮮明,以至于掩蓋了某些兩人本該察覺到的異樣——這一次為了攻伐蜀山,丘神勣一早命人将馬匹蹄鐵全用草薦、布條裹過以防山道濕滑。這些戰馬行走起來無聲無息,連蹄音和噴鼻嘶風都少聽見。

蜀山故道一側峭壁插天,一側緊鄰無底深澗。雲深霧重,苔滑霜濃,時不時有軍士一腳踏空連人帶馬直墜下去。慘厲長呼此起彼伏,伴随着唏利利的風聲回蕩在群巒間,凄烈猶如鬼嘯。慘叫聲傳得很遠,不止令蜀山弟子心驚神搖,也傳到了在對崖駐馬的丘神勣的耳中。見慣生死的左金吾大将軍面無表情地看着一個個騎兵崩石似的從空中墜落,拖曳出一長串絕望的哀鳴。

丘神勣身後是數十架連夜用戰馬悄悄拖上山的三弓床弩,每一架床弩上都搭了近百支鋒銳利箭和霹靂雷火彈,扣箭的弓弦足有拇指粗細。誘敵于前,強攻于側。打從一開始,丘神勣就沒打算由正面進攻拿下蜀山。雖然陸離再三向他保證蜀山故道是奇襲捷徑,但是歷經屍山血海的本能使他直覺到:國師陸離并不可信。

剛剛消散的霧氣不知何時又蒸騰起來。兇星厲芒籠罩四野,萦繞在蜀中群山間的霧霾翻湧着詭谲的血紅色。丘神勣從霧裏嗅到隐隐的鐵鏽味和腥甜氣,不禁皺眉:“那些個妖道又使的什麽妖法?”邊說邊揚手示意:“放箭!”

扣住弓弦的木榫被兵士一錘砸飛,一簇簇黑羽箭遮天蔽日交織成一張殺意的巨網向蜀山罩去。

駐守蜀山故道的一雙雙眼睛全專注地盯視着山道上亦步亦趨迫近的敵人。血霧阻隔了視線,然而箭支破空的銳鳴讓常懷陡然醒覺。“小心空中!”就在他發出警告的剎那,常浩出手拔劍。兩人動作一致,雙劍出鞘,奏擊出同一聲铮鳴。

箭雨瘋狂落下。

來不及反應的蜀山弟子紛紛中箭,有幾名弟子遭箭網兜頭罩住,頃刻變得跟箭垛子一樣。常懷、常浩一面揮劍急撥,一面搶前救人。但是随着嗖嗖箭嘯,四處倏地爆起一陣陣轟然巨響。煙硝、烈焰、碎石、泥塵,還有橫飛的血肉彌漫混雜成一片。“對方有火器!”常懷把一名受傷的弟子拖到岩凹下藏妥。耳聽着鐵箭摩擦過骨頭的鈍響、弟子們的痛苦呻哦,他再也抑壓不住心頭的憎忿,大聲喝令:“蜀山弟子!使出法術全力禦敵!”

突然凜冽起來的山風仿佛一聲應戰的宣告。憑空出現的無數赤焰流火、冰箭崩岩劈頭蓋臉砸向蜀山故道上的馬隊,倏然飛降的漫天風雪夾雜着各種五行道術封住了山口。進襲的鐵騎前軍被阻,後隊疾進,兩下裏一擠,人馬仿似一捆捆稻草接連墜崖。

“妖術!妖術!!!”丘神勣在對崖目睹了戰局逆轉,恨恨揮手示意釋放第二波箭雨。裹挾着死亡氣息的漆黑箭網這一回堪堪飛至半空就被一弧淡金色的太極法陣遙遙抵住。常浩與常懷聯手築起的結界堅若磐石,羽箭撞上法陣,一支支疾墜如殒命的黑鳥。

從這一波進襲中,丘神勣終于明白了一點:事不可為。盡管對戰事的結局已有判斷,但是他沒有忘記:辜負聖恩,人頭難保。別人的命可以不當命,自己的命卻不能不慎重。他噙着一絲冷笑沉思了一會兒,命令道:“來人,把那些蜀山的細作帶上來。”

第三波箭雨黑雲壓城般洶洶襲來。

蜀山故道上,長老常浩與很多不得不接受了嚴酷現實的蜀山弟子一樣白衣染血,手沾人命。鮮血彙聚成一股暗紅色的溪流沿着山道蜿蜒而下,常浩搖了搖頭,凄恻斷言:“他們贏不了。”常懷卻注目空中,猛然白了臉色。“不...法陣!快撤除法陣結界!他們射過來的是擔任斥候的蜀山弟子!”

狂風厲烈,風送殺人聲。

充溢于天地間的殺氣淩厲得令人不寒而栗。

透過神魔之井,注視着人間這一場鏖戰的不止神界,還有魔界的群魔。

魔物們清楚地記得:數日前,魔尊從神界折返之後,忽然命人毀去了全部水鏡。水鏡是魔界賴以窺視六界的天庭禁物,毀了它無異于自損耳目。竊議紛紛聲中,有謠傳說魔尊毀鏡的決定與神界至寶“昊天鏡”有關,更令群魔驚異的消息則來自萬魔殿:“尊上欲求後羿神弓為人間除滅妖星。”

衆魔皆知,魔尊重樓向來不屑插手人間的事。聽似無稽的傳聞卻因為尊上戀慕蜀山掌門的種種跡象透出幾分真實可信。

“兩百年前,後羿神弓曾被用來阻止昆侖瓊華派的隕落。”萬魔殿中一個臉如白垩、額角顴骨漫布黑色魔紋的魔物向重樓谏言說:“尊上如果想要制止虛危滅世,後羿神弓當是不二上選。”

重樓很難從谏言者恭順的表情中看出稍許不臣之心,然而夜叉族的形貌特征素來與逆心反骨一體兩面難分難解。傲慢與驅之不散的戒意使得重樓冷冷發問:“你是誰?”

“屬下夜叉族,魔翳。”

那個魔物躬身俯首,恭恭敬敬地補充說:“八百七十三年前屬下曾為尊上所救。尊上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了?”

重樓沒有理會魔物的示好攀附。争鬥、殺戮,弱肉強食才是貫穿魔族生命的永恒主題,偶有例外——譬若救命之恩,純屬意外或舉手之勞。令重樓深感興味的是魔物提及的後羿神弓,他依稀記得這件神器在瓊華派堕天時驚鴻一現,至今去向成謎。

魔尊一聲令下,群魔四出,在妖鬼人仙四界搜尋神弓下落,但是歷經一旬依然未果。直到武後大軍攻伐蜀山這一天,有魔物一臉扭曲地趕來報稱:有神将經由神魔之井求見尊上。

萬魔殿的熔岩步道至少已有千年未經神族踏足。魔物們沒有機會知道:準允神将觐見的話一出口,重樓就在心底恣肆狂笑了。神魔兩界一為伏羲後裔、一為蚩尤遺部,千萬年來征戰不休,堪稱宿敵。天界神将“求見”魔尊?“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虛客套何止惹人生疑?簡直引人發笑。

重樓注視着銀甲白袍的神将目不邪視直入萬魔殿逼向王座前,唇角勾起一線詭笑。挑戰是一件極富趣味的事,前提是對手夠稱。眼前眉心一點魔刃創痕尚未褪盡的敵手顯然不具備挑戰亦或挑釁的資質,重樓冷然發難:“你,又來魔界向本座挑戰?”

神将僵直着膝蓋向重樓行了一禮。重樓注意到對方行禮的姿态是如此的不甘不願乃至于不自然,屈從受辱的表情證明了神将造訪魔界并非出于自願。

“派天庭神将來我魔界,伏羲想要做什麽?”重樓不懷好意地笑問。事實上,魔尊已經從戰戰兢兢肅立在後的神界随從的手上看到了答案。那柄足有一人來高的金鱗雕弓在熔焰烈火躍映下流轉着尤勝灼日的光芒,照亮了萬魔殿直入天際、岑久黑暗的穹頂。

神将面不改色,仿佛沒有聽到重樓無禮直呼天帝的名諱。“聞聽魔尊欲求後羿神弓,天帝特命我将神器奉上。”

魔物們面面相觑。一個魔物上前想要接過神弓,手捧神弓的随從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直到神将示意,才小心翼翼地将天帝的贽禮交出來。随從交出神弓時的表情很豐富,有厭惡、驚懼、倨傲,還帶一點兒等着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神魔易手的瞬間,神弓像有生命似地燦亮了一剎,魔物高擎弓臂的指間遽然漫起絲絲縷縷的黑煙。痛楚的嘶嚎毫無預兆地響徹了整座萬魔殿,濃重的皮肉焦糊味兒令衆魔勃然變色。他們看着殿堂中央的魔物觸摸過神弓的那只手熊熊燃燒起來,俄頃皮肉焚盡,徒留指骨火紅得像一團燒透了的熱炭。

餘燼四散飄飛,神弓铿然墜地。

“找死!”

排山倒海的魔息在神弓墜地的一刻撲面襲至,把側立旁觀的神将重重擊飛出去。魔息森寒銳烈,侵入四肢百骸再化作千片烈陽從血脈裏炸開來,像一刃剛出鍛爐的魔劍。神将拼力格擋了一記,虎口立刻震裂迸血,他覺得自己的心神魂魄全被撼得挪了位。極度的恐懼使得神将情不自禁地大叫:“天帝有話、有話要我告知魔尊!”

所有的攻勢在這一聲之後硬生生剎住。

神将籲出一口氣,戰袍盡被汗水沁濕。“後羿神弓本為神器,反噬魔物乃是天性。”神将閃爍着眸光告訴重樓:“天帝命我轉告:用不用此弓救世,全由魔尊心意。”

群魔嘩然。

天帝一石二鳥的用意昭然若揭,尊上将會如何應對?魔物們出奇一致地轉頭望向魔尊。

“可笑。”重樓說,不可一世的表情難辨喜怒,浮漾于嘴角的則是嘲谑。群魔睜大眼睛,詫異地看見魔尊漫不經心地朝地下招了招手,那柄烈日似的神弓就淩空被他抄在手裏了。黑紅交纏的魔息在弓臂入手的一瞬間噼啪爆裂着高揚到了極致,輕而易舉壓制住了神弓的金芒。

“伏羲的禮本座收下了。你告訴他,改日本座再找他奉還。”

神将離去時狼狽的樣子令群魔竊笑不已,也有魔物隐隐覺出兇星虛危與後羿神弓,其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陷阱:虛危應荒神燭陰而生——始作俑者來自神界,剿滅虛危的神弓亦出自神界。魔尊明知這一點還收下神弓,向天帝挑戰和示威的目的不言而喻。

魔物們寧願相信魔尊這麽做是出于争勝,而不是為了一個人類心甘情願地中了天帝的激将計。

透過神魔之井,魔物看到的人界比蜀山弟子更遼闊。籠罩住蜀山的血霧只是虛危引發的災難中的一小撮,放眼整個人間:雷州地火肆虐、渝州洪水泛濫,長安時序錯亂、洛陽豪雨不歇,在西北海之外的北境則冰雪封天,不周山支撐人界的盤龍石柱正搖搖欲墜,幾近崩圮。

“人界的事與本座無關。”

魔物們聽慣了魔尊的這句口頭禪,然而立足幹岸看河漲的打算卻因為後羿神弓的出現化為泡影。魔尊在得到神弓之後就倏然消失了蹤跡,群魔憂慮之餘竊議紛紛,心照不宣地得出了另一個結論:人界的事固然與魔尊無關,蜀山的事卻與魔界息息相關。

正當魔界的話題焦點順理成章地轉向蜀山掌門之際,蜀山掌門卻在潛意識裏以為自己到了魔界。

徐長卿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無邊無際的郁暗将他層層包圍,厚重得像藏于心底最深的夢魇,遠方遙遙有喊殺聲傳來。他在黑暗中孤立四顧,覺得自己心裏恍恍惚惚似乎牽記着什麽,但是這份牽挂像一縷飄忽的游魂,觸不到、抓不住,收不回來。

他辨不清方向,只好試探性地走出幾步。鞋底的濕黏使得他舉步維艱,每一步落下都有窒悶水聲響起。雖然濃煙霧霭蔽目,但他依然嗅出血的味道、硝煙硫磺的氣息。

——我怎會到了魔界?

不等徐長卿想明白這一點,大地驟然顫栗起來。地底深處傳來一陣嗡嗡隆隆的異鳴,電光火石間,一道烈焰在他身前高高蹿起。火焰大熾,灼人的高熱逼得徐長卿退了一步,借助眩目的白光,他看清距離他不過兩步就是一處大裂罅。

疾勁的強風裹挾着濃重的鐵鏽味迎面襲來,不知從何處淌落的黑血沿着裂罅積了厚厚一層,黏稠半幹,是鐵鏽味的來源。

眼前地勢似曾相識,與記憶中某個熟悉的地點漸漸重合,徐長卿認出這是什麽地方時連呼吸也凝滞了半拍。他倉惶轉身,驚見一線險仄盤迴隐入天際的青石山道在火光浸染下幾成血色。

“蜀山故道!”

蜀山故道上屍橫遍地,除了屍體、還有殘骸,有些屬于人類、有些源自馬匹。被戰馬壓住的傷者發出垂死的呻哦,死者則靜默無聲。死去的人裏有的戰甲披身、有的道髻白袍。細流般的血水靜靜淌落,彙聚到他腳下,洇濕了雲屐。

徐長卿目睹這一切幾乎無法成言。出離的悲恸令他失語,他木然僵立了一會兒,雙手難以克制地微微顫抖——來自長安的使者、無極觀的妖魔、勾結魔物的指控與大軍讨伐、常胤入魔,千種過往走馬燈似地從他腦海裏一一掠過,最終歸作一個名字:陸離。

剎那間,一個疑問閃電似地照亮他的心頭:陸離去了哪裏?!

裂罅彼端傳來的隆隆聲解答了他的疑惑。徐長卿循聲望去,看見了轉瞬即逝的景象:覆壓于鎖妖塔上方的五行金印已然消失,由塔基到相輪寶箧組成的塔剎全震顫不止。磚石飛墜、符箓煙滅、鎮妖鐵索寸寸崩裂,末世般的混亂中,一聲號叫穿越所有喧嚣。透過雲層,徐長卿看見一條身軀龐大的蒼龍纏在鎖妖塔上,歷經數百年風霜的塔身眼看就要被它生生絞斷。

鎖妖塔裏少說封印了近千妖物,一旦夷毀,妖靈四逸,人間難免生靈塗炭。

徐長卿情急之下厲聲喝止:“住手!”

斥喝堪堪脫口,黑霧退散,景象随之不見。

徐長卿一驚乍醒,率先躍入眼簾的是舊得泛白的藍布帳頂。沒有戰事,沒有屍體,沒有銀鱗的蒼龍,也沒有什麽瀕臨坍塌的鎖妖塔。

一切都像他年少時剛剛從噩夢中醒來。

一切都可以重來。

徐長卿籲出一口長氣,慶幸這一切只是個夢,随即他就覺出不對:大地撼動依舊,而他依然無法動彈。梁柱案幾随着地動吱吱咯咯呻/吟個沒完,書架上的經卷一冊接着一冊噼裏啪啦落了一地。徐長卿看見常胤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正在望着什麽,竟似呆了。

徐長卿一陣心悸。

常胤望着的方向正是後山鎖妖塔。

塔磚橫飛、鐵索崩裂,天地宛如混沌初開。

常胤不會知道此刻他所看到的景象與徐長卿的夢境驚人地相似。天陰得厲害。鎖妖塔上空黑雲低垂,映躍着暗紅色的閃光,像有什麽活物游曳其中。大地劇撼不止,滋養人世的地母已然成了一只翻覆無情、把玩萬物的巨掌。

常胤聽到房梁發出難以負荷的吱嘎聲,他突然意識到:目前當下,留在房裏極為不智。

坍塌就在他一動念時發生。巨響驚顫,彌漫的煙塵讓常胤什麽也看不清楚,影影綽綽中,他瞧見斷裂的梁柱屋瓦唏哩嘩啦傾覆在禪床上,一根粗大的銳刺轟然砸下将床板劈為碎爿。“大師兄!”常胤大叫一聲,疾沖過去。

回應他的是一只猙獰畢露的獸爪。

在探出廢墟的獸爪之下,斷木殘瓦高高拱起、波分濤裂似地向四周散落,爪的主人随之站起,舒身嘶吼。獅貌蛟尾、血紅瞳仁,龐然盤曲的雙角無不證明了這是一頭魔獸。

常胤乍見魔奴,吃了一驚,旋即他看見了徐長卿。徐長卿被魔奴護在身下,蜷跪繃緊的身姿看似無恙,然而慘白的臉色與痛心的眼神足以令常胤魂離魄散。常胤忍不住想要解釋。“大師兄,我、我只是想...”

徐長卿沒有時間聽他解釋。

“鎖妖塔,人間,重樓...”徐長卿在這一刻終于明白了陸離攻襲蜀山的真正目的。蜀山掌門一躍而起沖向鎖妖塔,迅捷得像是一支百石勁弩射發的箭。伶仃、細秀、銳不可擋。

常胤攔了一下沒攔住,險些捱了一爪。

魔奴出爪退敵,弓身龇牙,警告他不準靠近。常胤透過魔奴看到某個嚣張跋扈的影子,禁不住醋意叢生惡念疊起。不過這會兒他無暇顧及魔奴。

——大師兄趕去鎖妖塔是為了對付陸離。

常胤雖然沒有見過陸離,但是通過徐長卿的敘述他知道那個由長安來訪的使者就是國師,亦是荒神,更是一切的禍首。常胤很難想象一介凡人與神為敵将會是什麽結果,他只深刻地認準一點:他絕不會讓大師兄孤軍作戰。

“讓開!”常胤對準魔奴擡手就是一劍。魔爪格住劍鋒,發出一長串刺耳的摩擦聲。

劍卡在魔奴爪隙,抽不回來也刺不進去。一人一魔僵持着,直到常胤施出左手暗藏的道術。淡金咒文橫空殺出,在魔奴身上落下數道深可見骨的血痕。魔奴哀鳴着退卻,常胤趁勢抽身。

常胤一路緊追徐長卿,沿途碎石急落、大地震顫起伏,下方的蜀山故道遙遙傳來厮殺的喧聲。臨近鎖妖塔時,他不由自主剎住了腳步。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活的龍。

一條灰蒼蒼的巨龍正從鎖妖塔上空的雲端裏探出鱗甲嶙峋的頭顱,金灰色的瞳孔俯視塔頂。常胤看見徐長卿赫然卓立在塔頂飛檐上,衣角于龍息中獵獵生風,手中一泓雪亮的劍光。

縱使早料到陸離即是燭龍,常胤仍無法抑制他的震撼。在常胤心裏,神代表正義,魔意味着邪惡,而大師兄溫文淡定向來與激怒絕緣。然而此時此刻,他聽見徐長卿辭氣激烈地呵斥:“閣下身為神族,卻作惡人間荼毒生靈,難道不覺心中有愧!?鎖妖塔事關人界安危,絕不容人妄犯。我奉勸閣下速速退去,不要一錯再錯以至萬劫不複!”

肆狂的笑聲回蕩在天際,深沉的回音震得常胤的耳膜嗡嗡作響。燭龍用比常胤以往聽過更強有力的聲音咆哮:“小小的人類也敢威脅吾?人間即将屬于吾,塔中妖物亦将聽命于吾。六界之中,人類最低,爾等根本沒有存世的必要。”燭龍噴吐出的氣息在鎮妖鐵索上挂了一層嚴霜,鐵索頃刻凍結龜裂。“至于那些肮髒的魔物...吾遲早要找它們算帳。”

常胤事後回憶,屠龍之戰始于徐長卿。

就在燭龍口出妄言之際,徐長卿一振長劍疾刺了過去。青年一襲白衣裹挾着劍光沖向燭龍的身姿太過骠悍,在常胤腦海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大呼:“大師兄我來幫你!”卻被從天而降的龍尾重重拍飛。

常胤一頭撞在禁地石碑上,在最後的意識裏,他依稀看見徐長卿替他格擋住了疾撲而至的龍爪。眼前暗影倏閃,腥熱的液體淋了他一頭一身。

斜刺裏撲出來的魔奴被燭龍舉爪按住,筋斷骨折,幾成一團辨不清形體的血肉。

惟有徐長卿才知道,剛才他差點擋不住燭龍那勢若風雷的一爪。如果不是魔奴及時出現,很可能他非但救不了常胤,還要搭上自己的命。他手撚訣文禦劍飛起,格開襲如蝗雨的五靈法術,疾避過爪襲尾絞,縱身直上雲霄。

燭龍只當徐長卿惜命遁逃,冷笑未及出喉突然壓低成一聲怒吼。龍脊上傳來的異樣令它恍然大悟,那個不怕死的人類居然淩空躍上了它的背!

“放肆!”千萬年來頭一次遭逢這種情況,就連荒神也有些着慌。它騰身沒入濃雲,翻轉扭撲,試圖把徐長卿甩下來,但是任憑它怎麽掙扭,徐長卿兀自攥住了龍鳍死不放手。憤怒與失措讓燭龍亂了陣腳,它發出一長聲怒極了的嘶鳴,向蜀山故道飛去。

正在戰場上厮殺的人們被響徹雲空的龍鳴驚動,不約而同停止了殺戮。有人仰頭看到了燭龍,有人則認出了龍脊上那個匍匐着向龍首前進的人影。“神龍!”、“掌門!”的驚呼此起彼伏,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徐長卿艱難地攀着龍鱗之間的縫隙上到了龍首,不及喘息,卻被燭龍猛一甩頭摔飛到了空中。

耳畔風聲虎虎,徐長卿一把搶住龍須穩住身形。他觑準燭龍下颏一片月牙狀的白鱗,毫不遲疑一劍刺去。龍鱗堅不可摧,原非凡鐵能破,然而蓬勃着魔息的劍鋒輕易地刺入鱗甲,切斷了被神族古老咒語護佑的肌腱。

燭龍凄厲嘶吼,慘嘶聲猶如浸透毛孔的毒液令人毛骨悚然。馬匹聞聲怕得發狂,紛紛人立而起摔下騎手,奪路奔逃。人們掩耳趴伏在地,戰栗不止。

“你、你居然殺神。”濃稠的血塊溢滿了燭龍的喉腔,讓它随後發出的狂笑也有些含糊。“吾一死,虛危就會降到人間。”燭龍的聲音在這一瞬變回了陸離,陰恻恻地預言:“徐長卿,你竭力想要保全的人界完了。”

徐長卿沒有答話。他振腕抽出建言,一劍斬落了燭龍的頭顱。金色的龍血飛濺灑落,戰場上的人們驚呆了。他們瞠目結舌地望着這場實力懸殊、結局詭谲的争戰,看着落下的龍血熊熊燃燒、凋敝成灰。火光将夕陽燃作血色,血色照亮戰場。

燭龍魂散,虛危尤在。

徐長卿戒衣上龍血未泯,忽明忽暗的火光襯得他神情成謎,他轉頭望向北方,看到天際一團火球疾嘯着砸向人間。猩紅灼熱,宛如死亡。

徐長卿知道,那就是虛危。

☆、心跡(上)

? 赤紅燃燒的兇星是天授元年所有災劫的終章。兇星虛危孤懸天北,一視同仁地折磨了販夫走卒、皇親貴戚半年之久,終于在冬至這一天末日降臨。

長安街頭百姓慌亂奔走。老人們指戳着天空說,飛墜的火球是女子主持朝綱帶來的惡果。死亡迫在眉睫,很多人不再理會割舌甚至斬首的風險,肆無忌憚地破口咒罵武後;婦人摟着孩童哀哀哭泣;年未垂髫的童子則被驚惶癫狂的氛圍感染,攥緊了母親的衣角一聲不吭。

民間沸沸揚揚的辱罵與泣聲透不過皇城厚厚的紅牆,風卻将流言蜚語吹進了禁宮。洛陽宮中,武後仰眺洶洶來襲的赤星,蛾眉緊蹙,若有所思。沒有人知道天後在想些什麽。欽天監的官員伏地瑟瑟發抖,聽着天後先是向兵部侍郎質詢了讨伐蜀山的戰況,緊接着追問了國師陸離的動向。

國師跟随大軍出征半月有餘,最新的探子報稱左金吾大将軍丘神勣預定在今晨發動攻襲。戰局勝負尚未傳抵洛陽,虛危滅世卻已是不争的事實。

“兇星如果當真因哀家而生,哀家絕不會由着它毀了哀家的天下。”武後噙着冷笑,話鋒一轉,一語切中了種種風言的要害:“他們就是見不得女人當皇帝。”

宮人們噤若寒蟬,不知如何應答。

洛陽宮的人們也看到了可怕的隕星,但是天後的冷靜威壓使他們深信大唐江山巍然不可動搖,即便虛危亦難敵天後的補天之力。洛陽宮的衆人以武後為天尋求心靈慰籍,雷州、渝州流離失所的難民卻陷入了幾近無望的絕望。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難民們以相似木然的表情望向赤星馳過的天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人跪下來朝老天磕頭,很快所有人都摹仿着前者虔誠膜拜,動作劃一、聲音酷似冬日驚雷。

隆隆的雷聲翻卷着濃雲蔭蔽了落日。龍血燃盡那一刻,黑雨傾盆驟降在蜀山故道上。

虛危劃破天穹的軌跡似一彎複仇的刃鋒,割開一道鮮血淋漓的傷,直奔蜀山而來。蜀山弟子與丘神勣仰望天空,呆怔無言。地動、蒼龍、飛降的赤星,這一天裏接二連三發生的異象讓彼此殺戮的人們深刻地感受到人力的渺小,縱有法術千軍,一旦天災臨頭,卻連自保和保護自己重要的人也難做到。

冰冷的雨打在臉上,像痛苦的淚。

徐長卿透過雨簾望着燃燒疾墜的兇星,咬白了失血的薄唇。他沉默少時,忽然雙手撚訣,升起一弧巨大的金色法罩。

他沒有想過結界之術是否能夠抵住兇星,也不知道以他的靈力可以支撐多久。

他只想盡他所能多救一些人。

徐長卿的舉動激醒了懵懂僵立的蜀山弟子。幸存下來的弟子們帶着累累傷痕、斑駁血跡圍聚到徐長卿身邊,将所剩無幾的靈力傾投到抵禦虛危的術陣上。浮隐着咒文的五行法陣在靈力催動下漸漸壯大覆罩住蜀山上空,不分敵我,為蜀山、也為武後的十萬大軍築起一道求生屏障。

發自對崖的箭雨偃旗歇止。

沒有人發令,攻襲就這麽停住了。無數狼牙箭頭折映着兇星迫近的紅光,靜止在弓弦上,直到一記輕響打破意味不明的死寂——一個軍士丢棄了擊發床弩的木錘。仿佛正等這一聲號令,兵士們默契地垂下了手中贲張的弓箭。

軍心崩解的速度快過遭遇洪峰沖潰的堤防。

死亡逼近的步伐卻并不因為人們幡然悔悟而稍有緩歇。

虛危呼嘯卷挾着熾熱的氣浪壓下來,勢要将蜀山跟整個人間燒為灰燼。五行法陣愈發顯得薄如胎衣、脆似蟬翼。有蜀山弟子力竭倒下,有人顫抖着苦撐,極熱的高溫灼焦了徐長卿腳下的青苔荒草,草葉翻卷如被焚毀的紙箋。徐長卿的唇際、鼻端、眼角都有血絲滲出來,就在他虛脫咯血的時刻,他聽見一聲箭支破空的銳鳴。

銳鳴聲割裂蒼穹,悠揚似鷹、迅捷也似鷹。徐長卿疾擡目,驟見一支火紅色、贲騰着魔息的箭劃破長空,一箭射中了兇星。刺目的白光在魔箭射中兇星的一剎那,侵吞了整個天地。

耳畔轟隆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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