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破戒(下) (3)
鳴,眼底一片雪也似的晝盲。
徐長卿不必費勁辨認,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躍然浮現在腦海。因情成敵,幾度糾纏,乃至同床共枕有了肌膚之親,重樓這個名字不知何時在徐長卿心裏漸漸起了微妙的變化。蜀山掌門驚覺自己竟能從魔尊的傲慢中讀出寂寞、自恃、宛如蠻荒的赤誠之心,就連氣勢迫人、毫不掩飾的魔息也形同其主,一脈相承。
只一眼,他就認出了他是誰。更确切點說,是他熟識他的魔息。
徐長卿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不自覺低呼了一聲:“重樓...”
呼聲未絕,虛危一分為二,聲勢不減地繼續朝人間襲來!
不等徐長卿找到重樓,弦振清響,蜀山之巅飛射起數道魔勁疾嘯着迎上兇星的裂爿。
嘩然巨響,天穹驀然綻放出兩大朵血紅色的煙花,無數燃燒着的碎石火雨般砸落在五行法陣上,混亂撼天動地。戰場上的人們閃避奔走之際恍惚聽見空中傳來一聲凄厲怨憤的嚎叫。
“重樓——!”
煙花散盡,虛危消弭。
世間的人都仰頭看。 兇星分崩離析于半途,徒留蒼穹一抹血痕。不明真相的人們紛紛跪地叩謝神恩,他們說,是神明出手射落了兇星。
史官們避而不載武後起兵攻打蜀山但卻铩羽而歸的事實。他們異口同聲地将兇星消亡歸功于天後,聲稱天後厚德感天,所以贏得神将相助。皇榜史冊、茶肆流言,愚昧而迷信的百姓很快便忘記了他們之前對武後的咒罵,改稱天後是彌勒轉生。惟有蜀山弟子經由射落虛危的魔息辨別出:救世者并非神将,而是魔尊。
“虛危湮滅,人世災劫已消。至于燭龍,想必将軍也看出它不存善意。天後下旨征伐蜀山,間中誤會重重。将軍奉命讨伐已盡人事......” 徐長卿竭力勸說丘神勣退兵,然而任憑他費盡唇舌,丘神勣卻只投給他一個呆滞無力的瞪視。徐長卿看出這位殺人無數、視人命如草芥的大将軍已經被其無法理解的神魔之力折磨得冷汗浸淫、心神憔悴,連感覺也麻木了。
徐長卿無奈,只好說:“事情的真相,長卿會去洛陽向天後當面說明。”
大難過後的洛陽城一派喜慶氣象。
官道兩旁紅綢連綿彩燈流光,坊間戶前供案星羅香煙缭繞,到處可見酬神法事。徐長卿眼望這一片耐人尋味的景象,油然想起他遍尋重樓不得,卻在蜀山絕頂找到的那柄金鱗雕弓。
靜靜躺卧在試劍臺上的神弓散發着揮之不去的魔息,顯然棄置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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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羿神弓屬于神族,其餘五界衆生一旦擅動,難逃反噬之災。如今虛危已滅,天帝特命我來收回神器,以免再生枝節。”神界使者在虛危湮滅的當天現身蜀山,向徐長卿索回後羿神弓、還有從燭龍骸骨中發掘到的一面陽燧。
天庭至寶昊天鏡被一名清理戰場的蜀山弟子發現,交付到徐長卿手中。陽燧入手的剎那,往事一幕幕浮掠過,徐長卿頓悟是什麽引致了常胤入魔。
故道一役,蜀山弟子死傷慘重。常胤在清醒之後匆匆趕來,卻一眼見到屍堆裏浸浴在黑血中的常懷。曾受心魔蠱惑的青年呆立片刻,失聲恸哭。飽含着痛悔的哭聲似有千百種悲怆要從胸膛中炸裂開來,令所有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的人們心生恻然,亦覺悚然。
長老常胤從此面壁于禪房,不見任何人。
——戰事平息,陸離伏誅,由其引發的種種災劫似乎可以歸咎為天意。
——然而七分天災三分人禍,他要如何說服武後放棄對蜀山的敵意?
徐長卿站在應天門前仰望蒼穹。天色群青一碧傷心,鶴鳥翩翩飛過洛陽宮的夕照,煙霞氤氲。當宮人引領着他走進紫辰殿時,司昏鼓響徹全城。
鼓過八百,東都入夜。
宮燈銀燭輝映下,武後的視線穿透珠簾犀利如炬。“好你個徐長卿。你們蜀山勾結魔物、離亂民心,還有膽堂而皇之的來見我。”語氣不愠不火,幾乎寬容有加。
出人意料的溫和令徐長卿聽了一怔,下意識地應道:“長卿特為請罪而來。”他伏身行禮向武後承擔說所有罪責與蜀山無關,全是他一個人的錯。
“你是蜀山掌門,你犯錯就是蜀山犯錯。”武後靜聽他娓娓解釋,忽然朗聲一笑,“不過——罪不罪都是人定的。定罪很容易,要赦免一個人也同樣容易。你有罪亦有功,勉強算是功過相抵。”見徐長卿依舊不明所以,不禁莞爾:“難道道長沒有聽過末大必折?”
尾大不掉,君所知也。徐長卿在心裏接道。
源出《左傳》、充滿權術陰謀的帝王之言使徐長卿在豁然明了的同時心悸不已。他本來還打算跟武後說明國師陸離即是荒神燭陰,也是引來兇星滅世的禍首。但是武後的話讓他陡然醒覺,一切解釋全屬多餘。
“哀家知道你一心救世,對朝廷有功。但是你也要記住,國師是國師,燭陰是燭陰。惹來兇星的是燭陰而不是國師。”武後的暗示強硬無比卻又透出女子特有的狡黠,“之前死在你手裏的是燭龍,是荒神。你好好還哀家一個護國法師,或許哀家就不跟你計較蜀山忤逆犯上的罪過。”
這一回,徐長卿聽懂了。
正因為懂了,所以更覺失措。
珠簾後的裙擺上影影綽綽舞着暗金鸾鳥和纏枝花紋,徐長卿看了有一時的恍惚。皇城裏的一人一物都有着極精微的雅致和心照不宣的爾虞我詐。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這些高居廟堂的人們。沒等他想妥怎麽應對,武後又道:“徐長卿,你怎麽說?”
徐長卿定了定神,婉拒說自己早已厭倦俗務紛争,但求歸隐泉林不問世事。蜀山掌門說話時音調冷涼,卻并不失禮,反顯溫和無争。武後聽出那股子昂然不畏縮是在骨子裏的,勸和逼都不能叫這個人屈膝,不由頓覺興味。“你弄得哀家下不了臺,自個兒倒要躲清靜去了?”
“天後執政七年,政事清明百姓安居。如今虛危天災已經消弭,雷州渝州的災民也得到了朝廷救助,何來下不了臺之說。至于國師......”徐長卿低着頭,躊躇掙紮了一下,才道:“有一種銀針易容術,可以改變人的容貌。”
徐長卿不知道将易容術法教給武後的決定是否正确。離開紫辰殿的時候,他聽見身後一名女官柔聲下拜:“婢子願為天後效力。”不管睿智或昏聩,歷代帝王總樂衷于證明自身受命于天。徐長卿勉強說服自己:相比神魔作亂,讓凡人假扮國師只是兩害相權取其不得已的無奈之舉。
國師陸離在一個多月後再度現身。
徐長卿聽說“他” 出現在元日祭典上,預言大唐将有一位聖明的新君君臨天下。彼時太子李旦懇請太後登基的上書震驚朝野,迎接新歲的爆竹聲伴随着一片山河換姓的揣度令李唐皇族惶惶不安。然而譏評非議、武力反抗都無法扭轉天後運籌帷幄、撚轉社稷的決心。新年伊始,皇城傳出的第一道政令就是将洛陽宮改為“太初宮”,東都洛陽改稱“神都”。
“新君有神明護佑,将帶給大唐無盡的繁榮富庶。”
“新君現在何處?”
“已在深宮之中。”
消失了一段時間的國師變得愈加高深莫測,據說身邊還有一頭口吐人言的神鹿相伴。國師緘默不語,一切有關天意的預言皆經由神鹿傳達。
容貌可以改變,聲線卻難以僞裝。天後武氏以她一貫的雷厲風行彌補了徐長卿有意或無意留下的纰漏。徐長卿聽過南疆有一種腹語術,可以不動唇舌發出人聲。他沒有想到武後竟然借此讓一頭鹿假托天意,替她開道。
之後的一個多月,徐長卿忙于重整蜀山。坍塌的殿宇可以重建,失去同門的傷恸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消解得了的。蜀山劍派經此一役元氣大傷。幸存的蜀山弟子面色哀戚,偶爾視線交會都有些茫茫然。其中自責最深的是常胤。蜀山元神長老閉門不出,也不肯見人。徐長卿放心不下推門去看,只見師弟常胤面隅禪坐,對周遭人事視而不見。
雖然沒有什麽過激的言行,但恰是這沉靜讓徐長卿不安。常胤自小佻脫爽朗,他突然這麽一靜,徐長卿倒有些發怵。在格外沉靜的表象下醞釀着什麽?又将如何發作?
各種雜務接踵而至,忙得徐長卿沒功夫細想。等到差不多忙完,把該交接的事務全交給常浩,他才猛然想起:他已經有三十來天沒見常胤了。
除了常胤,還有一件事讓徐長卿難以啓齒,放心不下——自從兇星湮滅,重樓再沒有出現過。
“魔物擅動神器,難逃反噬之災。” 神将的告誡言猶在耳。徐長卿不聲不響,卻認真地替重樓擔憂了。
一連數日,無極閣的燈火一直亮到更深人靜。蜀山事務在掌門和律德長老協力下已經料理得七七八八,照理無需通宵達旦。守夜的弟子偶爾好奇張一眼,便見掌門站在窗前,呆望着不知道哪裏。窗外霧海翻湧、濤生雲滅,山的那一頭依舊是山。沒人去過神魔之井,自然也就沒人知道那個方位有什麽。只是人人都看出:掌門有點兒神不守舍。
聯想之前律德長老對掌門的質問,有弟子隐隐擔心:掌門是不是要離開蜀山?
弟子們猜到了結果,卻不懂掌門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走。只有徐長卿清楚早在女娲後人辭世時,這個念頭就存了心底。屈指一算七年過去,光陰荏苒、造化弄人,而今到了曲終筵散的時機。
臨行前夜,他去跟常胤辭行。
常胤房裏沒有掌燈,暗沉沉的像是沒人。徐長卿站在門外說了去意,裏頭半晌不應聲,雖然靜着,徐長卿卻知道常胤在聽着。話說完了,師兄弟兩個隔開一扇門靜靜相對,仿佛交換千言萬語的無聲。等徐長卿轉過身,身後門扉輕響,一個聲音追上來:“大師兄!你要去哪?”
“天地之大六合莽莽。我自随道而行,心安即是歸處。”
月光将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嘆息聲也綿長。常胤清清楚楚看見,皎潔月色下,绛紫單衣攏不住徐長卿頸後一片玉白光潔。
“他的魔印...”常胤話一脫口,就醒覺自己說錯了話。
徐長卿回頭時的神情,像淡泊的靈魂驟然爆發出了寧靜的烈度。因為太過驚豔,常胤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出了魔印消失的事。“魔印、魔印不見了。”
——魔印一旦附身,除非施加印記的魔灰飛煙滅,否則生生世世相随。
師尊的話洪鐘似地回蕩在耳際。剎那慌亂在徐長卿臉上掠過,落在常胤眼底。這是頭一次,常胤認識到:他從來就不曾真正了解過他的大師兄。
目送徐長卿煞白着臉禦劍飛去,同樣也是頭一次,常胤不用問就知道大師兄去了哪裏。
神弓、反噬、灰飛煙滅。
徐長卿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忐忑不安。直至聽常胤說魔印消失,徐長卿才憬悟打從看到後羿神弓的那一刻開始,他擔憂挂念的就全是重樓。重樓替他救了蒼生,而他竟沒察覺自己頸後的魔印什麽時候不見了!
神魔之井裏的瘴氣一如既往晦暝厚重,莫測得像不可知的前程。徐長卿來到萬魔殿時,魔物們無一例外對他側目而視。魔物們的神态使得徐長卿越發不安,他忍不住拽住一個魔物詢問重樓是否無恙。魔物不置可否,遙遙一指,指向萬魔殿最深處。
魔界不見天光,惟有熔岩烈火爍耀不息。
地火奔流、熔焰沖天,影影幢幢間好像到處都是重樓。可是徐長卿的眼睛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一個空。道袍揚起的衣風掠過牆上燈炬,燈滅了一盞,影深了一重。最急于尋覓的身影卻渺無蹤跡。
徐長卿以為他與重樓注定是一出僵局。
哪知天意詭谲,世事難料。從相怨相忌到相敬相知,再到私心默許聯手禦敵。徐長卿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為了重樓的安危心神不寧。秉性使然,一人一魔都執拗堅剛,又都驕傲得不肯低頭。只不過魔尊張揚外露,徐長卿含蓄內斂,輕易看不出來。結果呢?相近的就是遠的,同道者往往陌路,直到見不着了才陡覺珍惜。
——重樓久不現身,難道遭了什麽不測?
徐長卿心急如焚,不知不覺裏衣盡濕。腳下的路迂回曲折,直似無窮無盡,幸而路再遠也有走完的時候。矗在步道盡頭的是擎天立地兩扇巨大的石門,門扇緊閉,似乎在說:所有的答案就在門後。徐長卿遲疑了一會兒,舉手推門,門剛剛開了一道縫,一團狂烈的魔氣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
殿廳裏灼熱非常,地下延展的不是青石磚地而是焰河。一腳落地,熱得燙人的霧氣蒸上來,頰上像游走着魔龍的吐息。 周遭暗影綽綽,紅光溶溶硫磺刺鼻,依稀可見穹柱插天,幾架飛橋交錯在焰河上、拱衛着大殿正中一座祭壇也似的石臺。
熟悉而又陌生的魔息令徐長卿直覺,重樓就在那裏。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驚見石臺上空峻峙懸垂着一方棱角猙獰的血紅岩晶。徐長卿不知道這是維系魔界的千凝魔艮,但這光澤冶豔的晶石散發着凜冽魔息,他卻能夠感覺得到。心知闖了魔界禁地,但是見重樓一面的迫切願望讓他不管不顧,忘了避諱。
“重樓!”徐長卿游目四顧,走得急了,腳下一絆。碎石簌簌墜入焰流地河,就在他踉跄失足的時刻,火霧裏突然橫飚過來一股力量将他攔腰挽住。
這股子力量一觸即收,唯恐傷着他似的。
徐長卿借力穩住身形,神情有些怔忪。剛才一扶的工夫,他摸到一手冷硬鱗甲,參差嶙峋還帶些血肉之軀的搏動,絕非铠胄、倒像是巨獸的鱗尾。低頭細看,腳底下踩着的影子也龐然,徐長卿循着影子望過去,石臺上背光站立的身影巍然如山,占了地勢居高臨下俯視着他。
重樓的身高已經十分可觀,眼前這魔卻比重樓還更高些、健碩些。一頭熾焰似的赤發掩不住冠角峥嵘,說像重樓,又不太像。看見石臺上的魔,徐長卿提緊的一口氣終于舒了下來。之前僅憑魔息他就認定他是重樓,如今看了身形更加确信無疑。
一人一魔隔開長長的石階對望,殿裏靜得只聽見地火噴湧的轟鳴。
徐長卿緩緩拾級上前,走得越近,重樓的樣子漸漸入眼。輪廓深刻有如異族的五官英挺如常,只多了漫布顴骨的火紅魔紋,恣肆縱橫,平添出幾分蠻野與陌生。除此之外,魔尊盍目緊蹙眉頭的神情也像在竭力抑制什麽。徐長卿看了不知怎的,心一陣亂跳。他試探着道:“重樓?”話剛出口,喉頭驟緊,被一掌攥住了脖頸壓制在地。
熾熱的鼻息吹拂在耳側,伴随着一聲低沉懊惱的咆哮。“徐長卿!你來這裏做什麽?”
徐長卿的聲音給扼止在喉管裏,呼息急促,腦子裏一團子亂。
——他來魔界做什麽?
徐長卿自己也沒答案。深心裏他只想确認重樓無恙,但是“确認了無恙”之後要做什麽,他也沒想過。脊背在石地上硌得生疼,出于本能徐長卿開始掙紮,掙了幾下不得要領,卻留意到重樓精赤着上身,頓時漲紅了臉。
蔓延在重樓胸膛上的紋路殷紅如血,流光隐隐仿佛蘊着魔力。徐長卿慌亂地移開視線,乍見地下一條骨節突兀、滿披鱗甲的巨尾。獸類的尾沉甸甸地垂曳在重樓腿間,使得魔尊這一刻看起來像獸多過像人。
徐長卿突然明白過來剛才是什麽攬住了他,令他免于摔進焰河。他不由自主伸過手去,指尖堪堪觸及鱗甲,就被重重拍開。“幹什麽!”
因了火光躍動,重樓神色不定。徐長卿只聽出重樓吐息粗重、語氣惱怒,與其說怒,羞憤的成分或更多些。本來還擔心重樓遭神器反噬,而今目睹魔紋畢現、形貌異變,徐長卿恍悟重樓分明是消耗過度以致魔息暴走,失了控。剛放下的一顆心登時又懸到了半空,憂慮道:“你...是不是被神弓——”
“區區一把破弓,還傷不到本座!”
聽見這負氣逞強的說話,徐長卿仰起臉凝視重樓。重樓冷着臉、繃着唇,線條峻厲,強硬得一如既往。本來除去傲慢争勝這一項,重樓并沒有要不得的毛病,處事還是磊落随性。“可是......”徐長卿轉頭看到那條尾巴,半是好笑半存愧疚,不免吶吶。正尋思着說些什麽安慰,卻聽重樓又道: “哼!本座魔身千變萬化,豈是你可以窺觑的!”
徐長卿曉得重樓介意被自己看到了魔身,情急中掙出一句:“不管形貌怎麽變化,重樓就是重樓。”話一出口自覺逾矩,臉蹭地漲得通紅。
重樓見青年将慌亂藏在長長的濃睫下頭,眼神游移,不覺眯狹了赤瞳嗤笑:“徐長卿,你說話居然開始中聽了?”正說着,倏地笑容凍結。
徐長卿看着重樓的臉從輕笑變得獰厲,驚覺與重樓貼附的肌膚燒得滾燙。卡在脖子上的手臂驟然繃緊,又毫無預兆地松開。他伸出手想要幫重樓一把,忽被狠狠推開。
“離、離遠些!”重樓的喘息濁重得可以噴殺一頭龍。任誰都可以看出情形不妙。魔尊眼瞳血紅,躬身屈跪,似乎正在強行抵禦由魔軀裏湧上來的狂潮。
徐長卿很清楚人類走火入魔的惡果,卻不知道魔會怎樣。想到蜀山道術或許能消減魔息,他試圖助重樓一臂之力,剛靠近就差點被鱗尾絆到。
他沒有摔仆在地,多虧了重樓。
重樓伸臂截住了他。
像一頭猛獸攫住了窺伺已久的獵物,重樓的神情微妙而狂亂,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徐長卿...你、你欠我的...承諾...哼!”徐長卿聽着重樓無意味的低喃,唇上猛地覆壓住一片火熱。
徐長卿空白了一瞬,醒覺:重樓在吻他。
有別于女娲後人,也不同于那次醉後喂水鬧出的烏龍。 魔尊的吻兇狠灼熱,連咬帶吮,把他的舌頭都吸到發麻,蠻橫地宣示着占有。徐長卿幾乎無法呼吸,厮磨中嘗到淡淡的鐵鏽味兒,像是見了血。他本能地朝後退卻,怎奈教重樓一手扣住後腦,更加深了這個吻。
口鼻間盡是重樓的魔息。唇舌纏綿之餘盛載不了的津液沿着嘴角無力滑落,泛亮一線粼粼水光。銀絲劃過白皙膚色的樣子淫靡至極。強烈的窒息感令徐長卿生出溺水的錯覺,就在他忍受不住奮力掙動時,重樓突然一松手放開了他。
徐長卿深吸進一口氣,跪地嗆咳不止。還沒咳完,一大片血泊似的暗影籠罩住了他。
重樓像頭甦醒的魔獸,弓着脊梁,慢慢地欺近。沉重得近乎凝固的空氣裏,連跟着走的影子也仿佛有了生命和意識,舞爪龇牙漫了一地。魔尊化獸、血影相随,形與影嚣狂得不可一世,異口同聲呢呢喃喃着同一個名字:徐長卿。
“徐長卿...徐長卿...徐長卿!!!”
恍若魔咒的呢喃震聾發聩,撼天動地。
徐長卿愣怔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自己面臨着怎樣的危機。
——絕不能任由重樓魔化......可是...可是!
想到制止重樓魔化的法子,心髒頓時萎縮成了一團。然而私心裏并沒有多麽不情願,斟酌俄頃,徐長卿在心裏喟嘆了一聲:重樓...我欠你的只怕要用一生來還了。
忽聽重樓惡狠狠咬牙低吼了一聲:“不夠!”
徐長卿冷不防讓重樓窺破了心事,脫口驚道:“讀心術!”話音未落,腳下一個踉跄被重樓撲倒在地。蓬勃的魔息在前蜀山掌門身周焚燃起一團火熱。熾熱的魔焰傷不到徐長卿,只燒得他面色潮紅唇色妖嬈,落在正在魔化的重樓眼中,無一不是刻意的誘引、致命的誘惑。
“徐長卿!你!唔...”重樓伏身湊近,然而只來得及低吼半句就被人類溫潤柔和的雙唇堵住了聲息。
徐長卿勾住重樓的脖頸,深深地吻進了對方的嘴裏。
源源不斷的道家靈氣随之湧入魔尊體內。
“你!唔...徐長卿!混、混賬!”重樓暴怒着呻哦着喝罵,但只喝罵了三兩聲就被萦繞在鼻端的浮蓮淡香和揉壓在唇上的溫柔安撫了暴烈,只餘柔情無限。
就連如火灼燒、翻滾似沸鼎之水的心都被無聲無息地浸潤了。
縱橫六界的美好也不過如此。
“徐長卿,你這是什麽意思?”分開之際,重樓舔了舔殘留在唇上的甘美,仍不敢置信。
“心不由己。”來自人類的回答似曾相識。彼時是拒絕,如今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重樓沉思片刻,似懂非懂,隐隐意識到什麽,只擱不下面子,繃着臉冷笑一聲:“你們人類,就是麻煩!”
話雖不客氣,一顆魔心卻雀躍不已。
不等他再出言貶損,散發着靈氣的人類青年又主動湊吻過來。
☆、心跡(下)
? 人魔緊擁,玉山傾頹般倒在石臺上。徐長卿無力推拒,也無意推拒,他甚至擡起一條手臂攬住重樓的脖頸,以便把靈氣準确地渡進重樓的嘴裏。
四面八方響着地火狂笑,石臺倒影在淩空懸刺的血紅岩晶裏。岩晶中鏡影缭亂、風月無邊:绛紫道袍委地、雪白戒衣淩亂,束帶發簪東一樣、西一件散落了一地。
一人一魔嘴壓着嘴、胸膛抵着胸膛,魔的腿絞纏着人的腿,勾頸交臂、莫分彼此。魔族獨有的灼熱體溫透過裸裎熨貼的肌膚迅速蔓延到徐長卿的全身,燒得他腦子裏成了一團糨糊。混混沌沌中僅存着一線清明:把靈氣渡給重樓,就可以阻止重樓徹底魔化。
等他察覺到劍拔弩張、熱鐵般抵在腿側的是什麽,已然遲了。
重樓的心跳搏動在他的胸膛上,一下是一下,沉猛有力。可以聽得出亂竄的魔息暫時平伏下去了,然而更大的麻煩卻昂揚而起。徐長卿想到上一回醉酒後的境遇,記憶裏依稀閃回昏死過去之前席卷而至的痛楚與極樂,不由身軀僵直。
重樓似乎心有感應,喑啞着嗓音說了句什麽。
語聲錯雜粗喘,幾不可辨。徐長卿勉強聽出幾個字——“反悔...來得及...走...”
對徐長卿來說,這會兒才反悔太遲,走更萬萬不能。重樓越攆他走,他越看出重樓熬得夠戗。魔尊說完那幾個字就一言不發,額上鼻尖上全是汗。
徐長卿也頰若飛霞,卻不敢停止渡靈氣。亢奮的刃物擠在腿間挨挨擦擦,不必看就可以感覺得出尺寸非人。他反射性地屈膝退避,不防一股涼森森的力量纏上來掰住了他的膝彎。
尾巴上的鱗甲擦過光裸的小腿,一路游走着收緊。尾端似有若無地撩撥着大腿內側,燃點起一簇簇欲焰。陌生而危險的觸感使得徐長卿難以自控地逸出一聲呻/吟。
沙啞壓抑的呻/吟逋一出口就進了魔尊的嘴,因了含混不清所以越發撩人。徐長卿恍惚聽見重樓爆出一聲低吼,接着自身給鱗尾纏住的雙腿被強力分成鈍角般大開。
私/處驟然抵上堅硬的熱意。
徐長卿像被熱鐵烙了一下,兇猛挺進的肉刃使他錯覺自己快要被撕裂成兩爿。他失聲痛叫,那物聞聲不甘地停住,悻悻退去,旋即蹭到腿彎。徐長卿神智昏沉地任由重樓擺布,覺得鱗尾翻卷,将他的一條腿并折起。他睜開泛着濕意的眼,想弄明白重樓要做什麽,卻一眼對上燃燒在重樓赤紅瞳孔裏的欲炎和忍耐。
熱烈得驚心動魄。地火焰芒也難及其萬一。
失神間,碩大滾燙的陽/物迫不及待地蹭着他小腿與大腿并攏後的夾隙抵進去,在膝彎裏反複摩擦。
魔化後現出的鱗尾将徐長卿的腿擺成最适宜交/媾的角度,徐長卿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重樓擠進膝彎時,陽/物上每一記青筋的脈動。
腿根處的肌肉繃得死緊,跟着陽/物律動突突亂跳起來。徐長卿不想讓它跳,拼了命用力。忽聽重樓悶哼一聲,緊接着他的腿上濕熱黏膩仿似潑翻了一鍋熱粥。
淋淋漓漓的汗水從魔尊身上滑落到人類青年的身上,人與魔誰都不太清醒。高/潮餘韻使得重樓頹然松懈,魔身沒輕沒重地一頭壓在徐長卿身上。
盤纏住腿的鱗尾一松開,徐長卿的腿肌就控不住地筋攣起來,再遭重重一壓,忍不住低吟出聲。卻聽重樓慵懶哂笑:“姓徐的,像這樣再弄上幾回就成了。”
徐長卿一頭霧水,不知道什麽“再弄上幾回就成了”,轉眼瞧見覆壓在身上的那張臉魔紋漸褪,頓時醒過味來。“你!”
徐長卿臊得耳鳴目眩,魔尊卻意猶未盡。
重樓摟定青年埋首在頸間厮磨輕吻,盡挑敏感處下嘴。徐長卿一開始還咬牙強忍,旋即發現恢複了神智的重樓比魔化時更難對付百倍千倍。他幾乎是慌亂地推開重樓,踉跄着剛一站直就僵住了。
還帶着熱度的白濁像蛇一樣沿着修長的腿線流淌,罪證似地提醒着他剛才發生的事。
重樓一直虛着眼看徐長卿,見狀紅瞳滴血,熾烈得簡直出了火。
徐長卿胡亂從地上撈起衣物,摸摸索索地朝身上套,套了一半,被重樓拽住腳踝一掀,紮紮實實趴伏在重樓身上。
“這一回又要去哪?嗯?”重樓一手扣住青年的腰。尚未完全消退的鱗尾也沒閑着,盤繞住徐長卿的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擊着地面。
啪啪啪的敲擊聲扣人心弦。
徐長卿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倒成了心虛的那個,被質問得有些讷讷:“你既然好了,我、你...你...”
重樓低笑截道:“你當魔界是什麽地方?可以想來就來,說走就走?”說着舒展開手腳翻了個身。徐長卿摔趴在他身上,這麽一翻身,徐長卿就被他整個覆在了身下。
徐長卿低呼,鴿子似的在他身下亂撲棱。掙紮中衣襟敞開,露出的肌膚随動作摩挲在胸膛、腰胯、腿際,觸感細膩銷魂已極。重樓享受了一會兒人類青年的掙紮,直到感覺徐長卿聲氣漸弱,才倒卷鱗尾束縛住那兩只細瘦得不堪一握的手腕。
“你說要查明真相給本座一個交代。真相呢?你可答應了本座...”
重樓明知故問,滿意地看着徐長卿從秀頸羞紅到耳廓,連鎖骨也暈染了春霞。趁對方被問懵了發怔,伏身在那微微翕張的薄唇上重重啃了一口。對方咿唔作答,不知是慌是痛,倉促中只見唇際失了血的寥白裏泛起桃花般的嬌豔,仿若抹了一筆人間女子最愛搽的胭脂。
就連胭脂也沒有如此美色。
記憶裏女娲後人愛用的顏色全不似徐長卿這般渾然天成、無跡可尋。魔族向來不屑矯飾,重樓心血澎湃,一念既動便俯首索吻。
唇舌相接,地火岑寂的靜默中,只聽見一連串輕緩猶如魚群唼喋的暧昧水聲。
靜默持續了很久,才有人喘息着低語:“君子一諾,快馬一鞭。長卿沒有忘。”接着一個沉厚雄渾的聲音輕笑着道:“你好好記着你的承諾。若然毀諾,就留在魔界陪本座永生永世。”
(本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
鞠躬,謝幕,重卿圓滿
或許會有番外——妖魔道、逍遙游、賀新郎
全憑心情......
感謝諸位同好陪我萌了快半年,萬分感謝撲倒抱住舔!!!!!!
常胤等等,如果有番外再議......不作死就不會死......
有說沒肉完的...是啊那是私貨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