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更衣 一回生,二回熟
聖上最寵的長公主, 和親信監察禦史齊辂,雙雙死在寧陽城,他守護的地界?
只想想, 藺九聰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行,絕對不行!”藺九聰急得面色脹紅,斷然拒絕, “我知道你們來寧陽城的目的,特意幫你們,齊大人卻要害死我,公主, 你說這人還有沒有良心?”
“你且受些委屈,本宮回京後,會替你向皇兄請功,藺巡撫和胡知府的事, 牽連不到你頭上。”蕭青鸾許諾。
方才藺九聰說話時, 她就在想齊辂的目的。
雖不知他有什麽後手, 但他們假死之後,讓藺巡撫他們得意幾日, 再當頭棒喝,比直接綁他們入京, 要有趣得多。
“本宮同意齊大人的将計就計。”蕭青鸾眸光往身側落了落。
看見他被江水打濕的衣擺,驀地憶起他冒着暴雨來江堤尋她那日, 皇命之外, 其實也有他自己對她的在意吧。
“這委屈我就怕沒命受啊!”藺九聰還是不放心,盯着蕭青鸾問,“萬一你們回去不及時怎麽辦?”
“那就只能怪你命不好了。”齊辂莞爾,朝藺九聰攤開掌心, “借我些銀子,我即刻帶長公主回京。”
“齊大人,你不要太過分啊!”藺九聰龇牙咧嘴斥道。
手上動作卻很誠實,一把扯下腰側錢袋,又從袖袋裏摸出一疊銀票,粗魯地拍在齊辂掌中,沒好氣道,“回頭記得還我!”
“謝啦。”齊辂曲起指骨掂掂分量,若有所思望他,“藺大人随身帶這麽多銀子,不會是防備藺巡撫事發,好随時跑路吧。”
“……”好心借他銀子,反被他猜中心思,藺九聰被噎得說不出話,心下卻在咆哮。
你這人實在是太讨厭!小爺為什麽不開眼,要拿你當兄弟!
頭頂太陽正烈,山道被高大濃密的樹蔭遮住,倒也清爽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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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兩匹馬,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
“待本宮死訊傳開,茜桃、翠翹不知會多難受,萬一她們想不開……”蕭青鸾秀眉蹙起,望着前方齊辂的背影,有些遲疑,“要不,雇個人跑腿去送信?”
“公主放心。”齊辂側眸,睥着她,“九聰會處理好。”
同意假死時,只想着來日痛打狗官的快意,此刻想到這些善後之事,蕭青鸾突然有些同情起藺九聰,他太難了。
想起他在暗室門口說的那句,每次都是小爺來替你善後,蕭青鸾忍不住失笑,想必齊辂沒少給他找麻煩。
“藺九聰的身世,你可有查到什麽?”若查到藺九聰真實身世,待藺家事發,她請皇兄放過藺九聰,讓他回歸本家,也是對他的補償。
“查到了。”齊辂答。
既已查到,為何不早些告訴她?藺九聰在時,也沒見他說。
他頓住,沒有接着說下去,蕭青鸾望着他端直的背影,心下生出一絲疑惑。
“公主可還記得,你也讓臣探查陸修所在?”
“記得。”蕭青鸾颔首,心口一跳。
莫非也查到了?
山道開闊處,齊辂勒馬停下,等着她騎馬過來,同他并駕,盯着她眸底山色道:“藺九聰就是陸修。”
他語氣平靜,簡單一句,似一枚石子投在蕭青鸾心湖,波瀾驟起。
藺九聰是陸修,定國公家的公子,與她定親之人?
這怎麽可能?蕭青鸾心下狠狠質疑,可一想到齊辂戲耍藺九聰的情形,又忍不住動搖。
齊辂會不會是因為在意她,才故意瞞着藺九聰的身世,還戲耍他?
思緒起伏不定,她微微仰面,驚愕地望着齊辂,不知該說什麽。
“或者說,有人想讓公主認為,他是陸修。”齊辂對上她眸中驚愕,含笑補充。
說完這句,蕭青鸾緊繃的身形明顯放松下來,齊辂唇角笑意更深,連眸底也透出笑意。
她心思那般簡單,什麽都寫在臉上,讓人恨不能将她狠狠擁在懷中護着,寵着。
可是,還不是時候,她從前過得不好,他也做得不好,總要讓她多嘗一嘗被心儀之人追求的滋味,把她內心傷疤徹底撫平,才公平。
她這般好騙,他說讓她重新認識他這個人,她便果真放下芥蒂,重新接納他,齊辂心下暗罵自己,手段實在不光彩。
可他做夠了君子,面對喜歡的人,為什麽還要做君子?做君子的時候,她與他總是隔山隔海,那還是做一回小人好了。
“什麽意思?”蕭青鸾不懂。
枝頭林鳥飛起,驚落頭頂常青樹上的枯葉,葉片無聲落在蕭青鸾豔麗裙擺上。
齊辂垂眸,伸手拈起那枚枯葉,凝着卷翹葉片上幹涸的紋理道:“有些人擔心東窗事發,命不久矣,所以把藺九聰推出來救命。若藺九聰果真是定國公府唯一的公子,又與長公主有婚約,藺巡撫便是有功,再大的過錯,也罪不至死了。”
“那你如何肯定,他就不是真正的陸修?”蕭青鸾想想,也有這個可能。
若當年藺巡撫買子時,看出藺九聰的身世,特意把他買在身邊教養,以圖給自己留條後路呢?
“府衙卷房曾無故起火,燒毀一些卷宗。臣起疑,曾和九聰一道夜探主簿家,試圖找到備份卷宗,卻被胡知府帶人圍困,當晚便燒掉備份卷宗。”
那些卷宗裏,會不會又關于他的身世?或許有,胡知府定然知道些什麽。
齊辂并不着急,他們被押解入京後,他總有法子撬開胡知府的嘴。
“若非心虛,他們又何必兩度燒毀卷宗?”
被他一解釋,蕭青鸾心下了然,又暗自嘆息。
對方早有準備,看來真正的陸修就在寧陽城,否則他們也想不到這般陰損的法子,可惜暫時無法再查下去。
“你們被圍困,怎麽胡知府沒做什麽?”
監察禦史夜闖主簿家,試圖盜取卷宗,這樣的把柄,足以讓胡知府抹去齊辂在寧陽城所有功勞,他怎會輕易放過?
齊辂望她一眼,收回視線,雙腿輕夾馬腹,馬蹄重新向前邁去:“情急之下,臣把九聰推出去,這才得以脫身。”
慢條斯理承認出賣藺九聰,他竟然毫不心虛?
蕭青鸾愣住,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卻只能看到他勁直的背影,一時哭笑不得,越發同情起藺九聰。
原來,真正的齊辂不止是清傲冷肅的,每一步都算地極好。
監察禦史帶長公主游江,寧江無故漲水,将二人卷走,生死未蔔。
胡知府親自帶人,找來數十條船,在寧江上尋了一日,也沒尋着人,只得上報長公主遇難的事實。
夜深人靜,胡知府親手拿山石、河沙,把老藤後面,去暗室的洞口堵住。
“胡大人,你未免膽子太大了些。”藺巡撫威嚴的臉上,帶着怒意,“這麽大的事,你為何不先同本官商議?”
胡知府斟滿酒盞,得意笑道:“藺大人,那齊辂手裏不知捏着我們多少把柄,早早把他弄死,也是為您好不是?事已至此,您只管按下官的說辭上報,聖上再怎麽龍顏大怒,害死長公主的也不是我們,是心思不正的監察禦史齊辂啊。”
說完,他伸手,碰了碰藺巡撫酒盞外側,叮地一聲脆響,随即仰面飲盡,爽朗大笑。
茜桃、翠翹不敢相信。
燕七聽到消息,更覺天塌地陷。齊辂奉命照看公主,人又住在行宮,功夫還比他好些。
所以燕七才放心連日在外,同國師的接生婆婆當鄰居做戲幫忙,只因他無意中發現那位婆婆是裝啞。
沒想到,話還沒套出來,公主卻不見人。
行川、逐風也不能接受,他們家公子會游水,即便漲水,也不至身死,逐風去找藺九聰,卻也只得到齊辂已死的說辭。
二人在寧江又苦尋一日,燕七把周邊山上也找遍了,無人見過齊辂和長公主。
“不行,我不相信公主就這麽死了,一定有人暗害公主,我要回京城禀報聖上!”茜桃眼睛哭得紅腫,咬牙對行川道。
“我也去!”翠翹目光決然,閃着淚光,“我要把供女廟之事也禀報聖上,也許公主就是發現了什麽秘密,才被他們滅口!”
“好,那就一起回京!”行川和逐風對視一眼,做出決斷。
他們和謝家其他家仆不同,只聽從齊辂一人。
如今齊辂或許身死,或許身處險境,他們決不能讓公子不明不白消失,還背上害死長公主的罪名。
燕七本不欲與他們同行,想先回京城面聖,可又怕他們路上被人暗害,只得同行相護。
街頭巷尾,胡知府命人張貼告示,提醒寧陽城百姓,近日去寧江務必當心溺水。
告示下,百姓們一圈一圈圍着,有人指着告示問:“着上面寫的什麽?長公主和那位監察禦史大人真的是在寧江淹死的?”
夏日炎熱,游水之人屢禁不止,每年都有人淹死,卻從沒淹死過來頭這般大的。
一位青衫秀才負手而立,郎朗念完告示,又聽到有人小聲道:“會不會是不小心沖撞了河神?還是長公主生得貌美,被河神帶走做了新娘子?”
“你這麽說真有可能!”另一人附和,“聽說公主生得美豔無雙,那位監察禦史便折倒在她石榴裙下,這麽多年沒再獻供女,河神身邊無人服侍,帶走長公主也不足為奇。”
“都胡說什麽呢,還不快散了!”張貼告示的衙役還沒走,在一旁聽到,大聲訓斥。
人群散去後,旁邊無人的窄巷中,衙役把一袋沉甸甸的銀子丢到一名男子手中。
男子一副農戶打扮,赫然是方才人群中第一個提到河神之人,他滿臉堆笑:“大人,小的剛才說的好吧?”
“很好。”衙役點點頭,手掌按在腰間佩刀的刀柄上,“去吧,把這事兒爛在肚子裏。”
“一定,一定!”男子笑着攥緊錢袋,轉身就朝巷口走,喜滋滋準備去肉鋪割幾斤鮮肉。
忽而,頸後一涼,笑意凝固在臉上,腦袋耷拉下來,噗通倒地。
衙役躬身,把刀鋒上豔紅的血抹在男子衣襟上:“胡大人說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出了寧陽城地界,蕭青鸾二人便快馬趕路,兩日後,便抵達另一座富庶的府城。
入客棧前,蕭青鸾面露遲疑,頓住腳步:“要不,齊大人扮作是本宮表哥?”
齊辂凝着她,搖頭:“公主表哥乃太後娘娘親侄,臣不敢冒認。”
是嗎?蕭青鸾望着他,見他神色認真,語氣也是敬畏,不像是在哄騙她。
“罷了,還是扮作本宮夫君吧。”蕭青鸾嘆了口氣,便朝客棧門口走去。
夫君,極尋常的稱呼,落在齊辂耳畔,聽得他心口一顫。
若他日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再向聖上求娶她,能不能聽到她軟軟喚一聲夫君?
定好上等套間,安頓下來,齊辂起身道:“趕路疲累,公主先歇着,臣去買些東西,很快回來。”
日日騎馬,指根、掌心被缰繩磨得疼,蕭青鸾輕輕揉着,随口問:“齊大人要買什麽?”
天色已暗,許多店鋪已關門。
“去給公主買換洗衣物。”齊辂語氣平靜,似說着極尋常的一句話。
蕭青鸾耳根卻登時一熱,腦中想起去寧陽城路上,齊辂給他買來衣衫,中間還夾着一件極豔麗的心衣。
“齊大人獨自去買女子衣物,不會不自在嗎?”
會,齊辂在心中默應,第一次替她買衣衫鞋襪時,他甚至沒敢看掌櫃的眼神,沒等掌櫃找銀子,就迫不及待騎馬走人。
“不會。”齊辂淡淡道,“一回生,二回熟。”
可蕭青鸾不想再讓他碰她的裏衣,當下站起身道:“本宮和你一起去!”
“也好。”齊辂想了一瞬,答應。
燕七不在,她生得這般出挑,留她一人在客棧,也不放心。
街市不算熱鬧,道路兩旁小攤位擺着各式小玩意,此地習俗與寧陽城不太一樣,本地人做的小玩意也不同,蕭青鸾這個看看,那個瞧瞧,充滿好奇。
走出街市,前面是比較大的店鋪,衣鋪掌櫃正催店內夥計關門打烊。
齊辂上前喚住,姿态溫潤謙和,說了幾句好話,掌櫃才讓二人進店。
一進店門,蕭青鸾才發現,裏面還坐着位掌櫃娘子,相貌溫婉,膝頭抱着個還不會走的小娃娃。
小娃娃倒不認生,看到他們進來,竟咧嘴沖他們咯咯咯地笑。
掌櫃娘子起身,把孩子交給掌櫃抱,沖蕭青鸾道:“是小娘子要買衣衫,還是給你家夫君買?”
“我自己買,勞煩夫人替我挑些好的。”蕭青鸾目光在孩子小臉上落了落,又收回,望着掌櫃娘子道。
她随掌櫃娘子去裏間挑正好的衣裙,齊辂在外面,看掌櫃拿撥浪鼓逗孩子玩。
分明聽到白花藍底的錦簾中,傳來低低的贊聲:“夫人生得好看,你家夫君也俊,你們還沒有孩兒吧?将來,你們的孩兒不知道得多好看。”
孩兒,他們本來應該有一個的,齊辂凝着掌櫃懷中孩子可愛的笑顏,指骨悄然攥緊,他不該凡事自己拿主意,終究欠她良多。
從店鋪出來,蕭青鸾手中捧着一只包袱,齊辂順手接過來,替她拿着,聽她講掌櫃娘子搭配衣裙的眼光有多好。
所以,她沒有被孩子影響到嗎?
齊辂懸起的心,暗暗放下來,她不再陷在過去的陰影裏,很好,很好。
街市上,人比方才又少一些,二人并肩往回走。
月光清幽,燈影溫暖,将二人身影一并拉長。
突然,一個半大少年從身後巷子裏竄出來,也沒看路,重重撞在蕭青鸾肩膀上,同她擦肩而過,撞得蕭青鸾踉跄一下。
“站住!”巷口傳來一聲厲喝,是位成年男子,看到蕭青鸾二人,愣了愣,指着自家孩子道,“這麽晚不肯回去,還撞到人,快跟人道歉!”
他聲音很嚴厲,少年撞到人也心虛,趕忙上前施禮賠罪。
“沒事。”蕭青鸾搖搖頭,扶着被撞的那一側上臂往前走。
“要不要去看看大夫?”齊辂輕問。
“不小心撞一下罷了,我哪有這般嬌弱?”蕭青鸾笑着橫他一眼,徑直走進客棧。
套房中,有內室,有外間,外間置短榻。
齊辂在短榻上拿紙筆畫着什麽,內室裏,傳來蕭青鸾沐洗的水聲。
水聲漸歇,久久沒聽到動靜,齊辂停下筆,側耳聽着動靜,怕她太困,在浴桶中睡熟出事。
“公主?”齊辂輕喚。
內室中,蕭青鸾寝衣穿了一半,艱難地擡擡手臂,卻還是擡不起來。
她閉上眼,懊惱又羞恥:“齊大人,本宮手臂擡不起來,沒辦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