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師尊,我不太行
“醒了?”
白若一就這麽手持書卷站在蘇夜眼前,披着一襲白裳板着個冰塊臉好似地獄裏爬上來勾魂的白無常。
蘇夜吓得直哆嗦,使勁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他險些嗷嗷叫出聲,總算認清了現實,認命埋頭喚了聲:“……師尊。”
他不敢擡頭看白若一的臉,不曉得如今這般狀況該以何種态度面對白若一。
白若一聲音冷冽:“你平時就這麽上晨修課的?”
蘇夜被駭地瞳孔驟然緊縮,猛然站起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屈腿坐到現在,雙腿早就麻痹地毫無知覺了。險些一個踉跄跌倒差點直直朝着白若一撞過去,幸好坐他身邊的葉上珠扶了一把,才避免尴尬。
蘇夜感激地沖葉上珠咧了咧嘴角,葉上珠擡頭觸到白若一的目光吓得連忙低下頭,堪堪松開扶着蘇夜的手。
白若一薄怒道:“站不穩?滾去窗外站着。”
“啊?”蘇夜愣了一下,這次不抽了嗎?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這是什麽怪毛病!哪有上趕着讨抽的?不挨揍不是好事嗎?他該不會是被揍習慣了養成的受虐體質吧?
“還不快拿着你的書去窗外站着?晨修課結束之前把《金剛經》理解通透。”
“哦哦好。”
蘇夜壓根沒反應過來白若一說了什麽,只怕又惹到他才連忙應是,等他踱步到門口,瞧着滿堂師兄弟都是一副目送他上刑場的表情,他才猛地意識到……
操·他媽的!
白若一夠毒!
他最讨厭看這種書,《金剛經》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天書,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弄懂這本書,更何況白若一居然讓他一上午時間就給整明白!
現在換師尊還來得及嗎?
蘇夜站在束修堂窗棂外仰天長嘆,使勁将那《金剛經》往腦門上撞,恨不得就這麽簡單粗暴地将內容塞到腦子裏去就好了。
“蘇夜。”白若一叫他。
“啊?”蘇夜猛地回頭。
“趕緊看,午間我要提問,答不出來午飯就免了吧。”
“嗷嗚——”蘇夜絕望哀鳴。
書就捧在手上,卻半個字都鑽不進腦子裏,面前一擡頭就能瞧見樹梢上鳥雀在鳴叫,背後隔着個窗框,白若一授課講解的聲音就這麽被風遞了出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白若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都認識,拼在一起他卻一個句子都記不住。白若一講話的語速并不快,可蘇夜卻覺得堂內授課的聲音比樹梢上鳥雀的交·歡求偶還要吵鬧。
蘇夜實在忍無可忍,将手中書籍捏成一個卷朝着樹梢上的鳥雀狠狠砸去,“嘩啦”一聲,書在空中劃過,擦着頂梢的樹枝沿着一條弧線沒入池塘總,鳥獸散盡,蘇夜心情好了不少。
卻無法持續太久,因為他發現窗外沒了鳥鳴,白若一那如魔咒般的聲音更加清晰明顯,聲聲入耳,腦仁脹痛。
他既沒解決那惱人的聲音,還失了手中的書。
那本印着白若一待會兒要考問他內容的書籍,此刻已經在池塘中泡地濕透,恐怕連字跡都化地差不多了。
沒了那書,他急死了也沒用,又不敢當着白若一的面朝窗邊的師兄弟要,偷偷趴在窗棂邊朝裏面瞧去,此刻白若一背對着蘇夜,講的什麽完全聽不懂。
蘇夜一眼就瞧見他鋪陳在白衣上的墨發處點綴着一枚雙燕銀絲纏玉扣,腦子裏倏然浮現了他給白若一绾發的那一幕。緊接着原本不想回憶起來的枯井底下的片段也躍上心頭。
白若一讨厭他,收他為徒只是養着一具承載靈魂的罐子罷了……
白若一覺得他惡心,從不讓他離自己太近……
白若一催促他修煉不過是為了将來給另一個人供給靈力時不至于靈力不足……
白若一從來都不喜歡他……
媽的!白若一就是饞他身子!
這些想法像是攀爬在廢舊磚房上纏綿的藤蔓,從基底開始一層層一寸寸地往上攀登着,将原本青磚黛瓦的牆壁遮擋了個嚴嚴實實,一層又一層不知疲倦速度極快……
那他為何還戴着那枚玉扣?
他都已經将冰縧摘下了……
冰縧?冰縧在哪兒?
蘇夜擡起空空如也的手腕,那裏本該存在的東西早已不知去向,頭疼的厲害,他隐約記得冰縧散落一地,珠玑難尋。
為何……為何會是這個樣子……
他想不明白了,愈想頭愈發地疼。
蘇夜到底是個想得開的人,實在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不會太勉強自己,于是平複了心情後,他趁着白若一背對窗棂,窗邊的弟子又一臉癡傻地将自己的眼珠子死死地鎖在白若一身上,他趁那弟子一個不留神便将他桌上的書偷了出來。
等那弟子回過神。
“書!書?我的書呢?”那弟子驚呼道,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事情,眼皮子底下的東西居然憑空消失了,于是也忘記了自己此刻身處何處。
“何故課堂喧嘩!你,也出去站着!”
于是被罰站的弟子一出門就瞧見了蘇夜蹲在窗戶下,捧着原先屬于他的那本書看得認真的就跟真的似的,平靜地好似并無事情發生。
要不是那本書的書脊上寫了自己的名字,他還就真的信了那本書原本就是蘇夜的。
“……”
無端端背了個鍋實在委屈,但……
仙尊居然跟他說話了!整整十二個字!想想就覺得好開心啊!算了算了,不計較了,要是待會兒仙尊也能抽問他就好了,他整本書背地熟的不能再熟了!
從晨霧朦朦到日頭居正,終于,在白若一踏出束修堂那一刻,所有人如釋重負,忙不疊地連課本都沒來得及收拾就擁門而逃,各個面色猙獰。
葉上珠同鐘續原本還想等蘇夜一同去飯堂,瞧見他被白若一點名提走,只好作罷。
葉上珠緊張道:“……哥哥不會有事吧?”
鐘續嘁了聲,“能有什麽事?他們可是師徒,大不了那臭小子挨一頓揍呗。”
蘇夜一路不情不願地跟在白若一身後,大氣都不敢出。
白若一:“書看得怎麽樣了?”
蘇夜:“呃……我,我不太行啊……”
白若一:“說說看,不取于相,如如不動是什麽意思?”
蘇夜:“這……呃……嗯……大概說的是,不以相貌取笑別人,如果實在長得太醜就不要動來動去引人注目,吓到人就不好了……”
“…………”
白若一眉心抽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說說你的理解。”
蘇夜雙目睜圓,不可思議道:“師尊,‘為法’是什麽法器?這麽厲害嗎?沒有實形還能召喚雷電?那又為什麽叫它‘如是觀’?”
白若一扶額:“行了,別說了……”
“前面那句你不知曉也就算了,後面這句我在堂內解釋了整整半節課,你就一丁點兒都沒聽進去?”
知道自己解釋錯了,蘇夜又忙将那興奮勁壓了下去,不好意思地搓手道:“師尊,我這不是在外面罰站嘛,樹上的鳥太吵了,吵得我都聽不清你說話了。”他愈說到後面聲音愈緩慢軟糯,聽起來委屈極了。
“算了。”白若一嘆了口氣,撂下這麽兩個字,轉身便走開,又想到了什麽頓了腳步卻并未回頭。
“你……要繼續住在洄溯澗?”
蘇夜一愣,白若一……還是問了。記憶勾連起來,堆積在肺腑當中,心頭像是五味瓶被碾碎了混灑在了一起,一時間難過、委屈、嫉恨、酸楚一股腦地翻湧上來。
蘇夜委屈地撇了撇嘴,低聲道:“……我住的挺開心的。”
知道了。
白若一沒作聲,他僵了一瞬。
“師尊。”少年喚他。
“何事?”
“師尊若是不喜歡那枚玉扣可以不戴的,不用……”不用勉強自己去承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
“師尊,我是說,那枚玉扣其實不太适合您……”
蘇夜說完這句話喉嚨有些喑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句話說出來好似太難太難,喉嚨甚至覺得腫脹難受也不願意讓他這麽說。
他說完心裏就反悔了,只是一枚玉扣而已,何必說出來呢?他本質裏還是存着幼時的劣根性,別人不讓他好過,他也會想方設法去紮那人一下。這一次,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已經抖出了渾身的利刺,那淬上毒液的刺幽幽散發着寒光。
他後悔了,師尊,戴着也無妨。
但他話還未說出口,就瞧見背對着他的白若一擡起手,一把抓住那绾在發間的雙燕翻飛銀絲纏玉扣猛地一拽,狠狠扯了下來。
潑墨青絲失去束縛,迎着風飄散開來,白色衣袖掩映下的指尖殘留了幾縷被狠狠扯下失去生命活力的發絲。
蘇夜怔地難以動彈,渾身僵硬。
何必……何必對自己如此兇狠?
他看不見白若一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一定是生氣了。心中明明反感白若一,為何此刻如此難過,好似那打翻在心頭的五味瓶已經将他的五髒六腑腌制入味了,甚至已經曬得皺巴巴的,提不起一丁點兒鮮活氣力。
白若一開口:“還有何事?”
蘇夜:“沒……沒了。”
白若一頭都沒有回,徑直走得遠了,蘇夜還僵硬在原地。
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他的師尊,師尊啊,師尊怎麽會害自己的徒弟呢?
手中攥着玉扣,骨節泛白,只要稍稍再用力些,這枚雙燕玉扣就會碎地渣滓都不剩,可他終究還是松了手,玉扣毫發無傷地躺在他的掌心。
它不适合待在他的發髻上了,也不适合放在他需要握靈器的手上。他究竟在想什麽?!期盼不來的東西越是奢望,越是逃離。
回到雲栖竹徑,白若一将那枚玉扣連同着重新串起,布滿裂痕的冰縧一同放進了青木匣中。
依舊是空蕩蕩的雲栖竹徑,
可以前是空蕩,而此時是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