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
舲兒想要我做什麽
黑夜相隐, 無月。
将陳亭畔安置在松月院,又不放心的親自選了幾個機靈侍女,眼見着夜色越來越濃,陪着陳亭畔用了晚膳, 蘇揚舲才回無塵院。
一踏進無塵院, 蘇揚舲便問烏墨:“質子用過晚膳了嗎?”
昨日衛南尋等他用晚膳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他現在想起來還後背發涼, 對那種陰沉又無波瀾的眼神怵得慌, 他可不想再招惹衛南尋生氣了。
“用過了。”烏墨應答, 順勢伸手去扶蘇揚舲的手臂。
蘇揚舲松了口氣,沒再問其他, 自顧自推開房門, 側頭吩咐:“備水, 我要沐浴。”
掃視一周, 蘇揚舲才發現屋內沒人。
“他呢?”
烏墨剛碎步走到裏間門口, 聽見蘇揚舲發問, 趕緊停下轉身回道:“夫人去了後院的冷泉。”
蘇揚舲解系帶的手指頓了頓, 重複道:“冷泉?後院有冷泉?”
他為什麽都不知道?
這不是他寫的嗎?寫的時候沒寫有什麽冷泉啊?!
“奴婢也是聽允大人說的, 後院有一眼從南山引來的冷泉,一向是用來在盛夏給主子解暑冰鎮瓜果湯汁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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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墨說完這些, 見蘇揚舲不再發問, 便欠了欠身子走進了裏間去準備沐浴的熱水, 然而當他将這一切準備妥當,又試了試水溫後走出來時,卻發現四皇子已經不在屋裏了。
允樂提着紙燈在前面引路, 蘇揚舲則跟在他的身後, 一言不發。
氣氛說不出的尴尬, 允樂看蘇揚舲臉色不怎麽好,便抖着膽子試探的問:“主子這麽晚去冷泉幹什麽?”
只有布料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允樂突然有點緊張,他不敢再說話,只能将那盞幽暗的紙燈往蘇揚舲的腳步靠了靠。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冷泉裏明顯是有個人在,此人膚色白皙,長發披散在身後,濕瀝瀝的攏在一側,精瘦的腰背線條優美而有力。
那些交錯淩亂的傷疤在水珠下是如此刺目。
蘇揚舲先是定住了目光,随後便以極快的速度擋在允樂前面,轉過身一把拿過那盞紙燈,沉聲道:“你先走。”
允樂趕緊移開目光,垂着頭轉身離開。
“都安置妥了?”冷泉之中那人先開口,聲音沉沉的,一下一下的敲着蘇揚舲的心口。
泉邊幾株蘭草還沾着水珠,蘇揚舲将燈放在蘭草之上,蹲下身子伸手撩了撩泉水。
霎時便被刺骨的寒冷凍得縮回了指尖。
“這水太涼了!”
衛南尋笑了笑。
泉水蕩着光影,映在他的臉上,緩緩流動,添在嘴角多了幾分妖魅。
“嘉陵關西秋山頂有一眼泉,常年帶着寒冰,那時每遇嚴冬降雪我都要去泉中沐浴。”他的聲音帶着幾許微涼,讓人聽不出多少語氣,“舲兒要不要一起?”
蘇揚舲連連搖頭。
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別說是一起了,哪怕是沾丁點這個涼泉水,怕是明日就要去見閻王了。
見他不說話,衛南尋仰頭轉向他問:“舲兒為何來這裏?”
蘇揚舲蹲在泉邊,愣了會才回道:“有人想害我。”
衛南尋瞥他一眼,問:“你怎麽知道的?”
“陳家無端牽進謀逆案裏,而京城中人人皆知,我與陳家自幼便定了親。”蘇揚舲說的認真,他眼神望向衛南尋,面露不悅:“這手段真是卑鄙。”
“奪嫡哪有什麽良善?”衛南尋将頭緩緩向後仰,烏發鋪在粼粼水面上,“這就是皇家的手段。”
“什麽?”蘇揚舲怔了一下。
“皇家的手段,在哪裏都一樣。”衛南尋又重複了一遍,慢慢閉上眼眸,“若是沒那些手段,我也不會在這裏了。”
衛南尋從冷泉旁邊摸到一個錦囊掏了掏,随後在蘇揚舲面前緩緩攤開手心。
一顆綠色的糖果。
“我從遂州帶來的。”衛南尋将手掌又往前遞了遞,淡淡勾勾唇角:“琉璃糖,每次我想到我那些個弟弟們,就會吃一顆糖。”
蘇揚舲從他手心拿過了這顆琉璃糖,放進了嘴裏。
酸。
帶着花香的酸,蘇揚舲差點要吐了出來。
一只手帶着滾燙捂住了他的唇。
“忍一會,你會愛上這個味道。”
雪松的淡香撲進蘇揚舲鼻息裏,他乖乖的将酸汁吞咽了下去,又忍着酸用舌頭将那顆糖在口中滾了好幾圈。
就在他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的時候,忽然一股淡淡的甜散了出來,那甜味從很淺很淡到越來越濃郁。
盡管,那甜味很快就散盡了。
那顆糖也終于消融在他的口腔裏。
“想不想再來一顆?”衛南尋抽回手,風輕雲淡的笑着,“像不像皇家的奪嫡?總有最後的那一點甜在等着你。”
蘇揚舲搖了搖頭。
衛南尋手心又摸了一顆糖,他将遞糖的手收了回來,自己把糖放進了嘴裏。他将手搭在冷泉邊上,猛地站起來,本來就身量極高,身後的燈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高大的仿佛一頭巨獸。
蘇揚舲下意識的起身,向後退了退。
衛南尋徑自走出冷泉,拿起地上疊的整齊的一方沐巾擦拭自己身上的水珠,他看向蘇揚舲的方向。
昏暗的光下,他的眼睛更是看不清楚,但是他能猜得出那個四皇子肯定是面紅耳赤,正在害羞。
正如衛南尋預料的那樣,蘇揚舲見他渾身不着衣縷的從泉中爬了上來,已經羞得滿面通紅,快速轉向了後面。
不看,堅決不看。
衛南尋嘴角含了一絲譏笑,不是不喜歡男人嗎?那還有什麽好害羞的?
“我餓了。”
“什麽?”蘇揚舲下意識的又問了一遍,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我聽烏墨說你用過晚膳了。”
聽見穿衣衫的窸窸窣窣聲音,蘇揚舲這才轉過身子,臉上依舊火燒火燎的熱。
卻看見衛南尋不知從哪裏拎出來一個食盒,正在将食盒打開。
蘇揚舲快步走了過去,将食盒裏拿到一一拿出來,擺在泉邊的一張石桌上。
雞絲涼拌春筍、炒青豆、素藕合、鹵牛肉、還有一份青菜粥。
“我問過了,這些都是舲兒最愛吃的。”衛南尋從食盒底部摸出一副筷子,遞到蘇揚舲面前,待他接了,自己也拿起了另一雙筷子坐了下來。
蘇揚舲看着那些菜,心中一暖,這些确實是他喜歡的菜色,沒想到衛南尋會對自己的喜好這麽上心。
他伸手夾了一塊春筍,咬了一小口,竟然還是溫的,是他喜歡的清淡口味。
“為何會去問我的喜愛呢?”蘇揚舲忽然停了下來,問完之後才意識到這話大約不該去問。
衛南尋勾了勾唇角,漆黑的眸子望向蘇揚舲,染了幾分興奮又難懂的意味,仿佛那眼裏是能看見的,而蘇揚舲就是他的獵物一般。
他說:“因為啊,我太無聊了罷。”
“這偌大的院子裏只有舲兒能讓我時時刻刻記挂着。”
蘇揚舲望着面前的衛南尋,忍不住害怕,他甚至不知道這個記挂到底是哪種「記挂」,是恨的「記挂」,還是其他那種?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衛南尋的心思,有時候是那麽的真情實意,有的時候又是那麽讓人懼怕,有的時候是拒人千裏的冷漠,有的時候又是溫熱如火,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他?
或者他的心底從來就沒有什麽真實。
蘇揚舲努力穩了穩心神,他想起今日允樂向他彙報的一件事,便将那塊春筍全部放進嘴裏,用力的咀嚼幾下,咽了下去後道:“今日甄大夫派人來傳信了。”他覺得有些噎,拿起旁邊的那壺果酒,喝了一大口,才又繼續道:“他父親有消息了。”
甄大夫的父親擅長解毒,說不定就能解了衛南尋身上的毒。
“哦?”衛南尋眉目寡淡,好像并不關心,“是為舲兒解毒嗎?”
蘇揚舲趕緊擺擺手,道:“當然不是,是解你的毒啊!”
衛南尋眉心皺了皺,放下手中的筷子,去拿酒壺。
蘇揚舲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結我們的毒好不好?”他将衛南尋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心裏,“質子,我們都健健康康的,好好活着,好不好?”
然後,每日都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開,永永遠遠。
他沒說出後面的那一句,他害怕是他猜錯。
如果衛南尋根本不願意怎麽辦?如果他根本從來沒有那種心思怎麽辦?如果他的「記挂」只是放在心裏的恨,一直難以釋懷的恨該怎麽辦?
他還能收回自己的心意嗎?
蘇揚舲不敢去想。
衛南尋沒有說話,只是毫無情緒、毫無波動、毫無起伏的「望着」他。
“舲兒想要我做什麽?”衛南尋掙開他的手,拿了果酒來喝。
做什麽嗎?如果他說要衛南尋幫他去找一個人替陳家求情,他會去做嗎?可是他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知道衛南尋與那個人相識的呢?說他們生活在一本小說裏?說他自己就是這本小說的作者?說衛南尋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紙片人?說他的悲慘身世命運都是自己想破腦袋加進去的,只為了讓男主美強慘?
他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就救不了陳家。
因為蘇揚舲知道有一個人掌握着這個謀逆者劉義榮的一舉一動。
那個人就是護城軍統領,江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