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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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上兩萬刀,一刀都不會少。
往事還依舊歷歷在目, 然而面前的人卻托着腮雙臂撐在桌案上,如碎星般的眼睛裏滿是少年的清澈。
閱人無數的治實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另一個蘇揚舲。
他暗自撫動佛珠,忍不住感嘆, 都道佛可渡惡人, 如此看來, 可渡惡人的只有惡人自己。
仿佛頓時參悟些許佛法深意, 治實起身向貴客辭行。
“四皇子有任何需要, 只管向我的徒兒無端提起即可。”方丈雙手合十的向一旁讓了讓, 将身後的年輕僧侶露了出來。
出于禮貌,蘇揚舲擡眸與那個法號無端的僧侶打了個招呼, 視線剛一對上, 他眉心不自覺的皺了皺。
“無端師父,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蘇揚舲捏着手中的茶盞, 轉了轉。
“我與施主并未見過。”僧侶淺淺一躬身, 雙手在身前合十。
“兩年前, 我與諸皇子共來鎮國寺為國祈福, 吃齋禮佛七日之久, 難道未曾與師父見過嗎?”他長眸微微眯着,空氣中充滿令人不安又危險的味道。
“無端一年前入寺, 所以未曾見過四皇子。”
蘇揚舲輕輕颔首, 極淡的笑了笑,“是我記錯了,無端師父先行退下吧,如有需要我會讓內侍喚你。”
僧侶應了一聲之後便虔誠的弓着身子退出門外, 下一刻烏墨就端了一些酒菜走了進來。
衛南尋聞着味道, 眉頭緊鎖, 問道:“這是寺院,何來酒肉?”
烏墨将飯食放在桌案上,樂呵呵的笑着答道:“是方丈師父吩咐下來的,說咱們四皇子是貴客,本也不是來寺中守齋的,不必尊着寺裏的規矩,便讓小的到下面的村子裏買了些酒肉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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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揚舲在飯食之間掃了掃,才對着烏墨說:“将這些肉菜端走吧,這壺酒留下,佛門清淨之地,縱然方丈不計較,我們也該恪守清規戒律。”
烏墨一邊應着一邊将兩個肉菜收進木盤子裏,起身要離開時,就聽見蘇揚舲在身後說:“将宋陽叫進來,我有事要問他。”
蘇揚舲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到鼻下聞了聞,笑道:“酒倒是不錯,質子要不要也喝一點?”
“你也知道要恪守清規戒律,飲酒就不是觸犯戒律了嗎?”他一邊反問,一邊順着輪廓摸到了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雙眸空洞的望着蘇揚舲的方向,突然發問:“你覺得那個僧侶眼熟?”
“我肯定沒見過他。”蘇揚舲若有所思的想着那人的樣子,繼續說道:“但是,我又覺得他非常熟悉,尤其是他的下颌,我肯定見過一模一樣的下颌。”
“下颌?”衛南尋想不出原因,道:“下颌一樣的人應該是會有很多的吧。”
毫無預兆,一只光潔修長的手突然就伸到了衛南尋的下颌上,順着他的颌骨從耳垂劃到了下巴尖的位置,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手才停了下來,只見蘇揚舲笑着答:“其實每個人的下颌線都不太一樣,這跟每個人的骨相有關,就算是人胖了些,下颌線不見了,可是那個輪廓是不會改變的,除非……”
“除非什麽?”衛南尋任那只手在自己臉上劃來劃去,竟在燥癢之間覺得莫名的享受。
“除非是削骨。”蘇揚舲打了冷戰,收回自己的那只手。
沒穿書之前,他曾被母親強迫學過美術,以至于後來畫畫幾乎成為他解壓的一種工具,畫人體的結構就是畫骨骼,他畫過各種各樣的下颌。
所以無端一出現,他就覺得莫名的熟悉,即使他可以肯定他絕沒有見過這個人。
“易容。”衛南尋垂着眼,冷冷的聲音從唇間吐了出來。
蘇揚舲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就清晰了起來,越來越多的答案浮現在眼前,他知道那張皮的後面到底是哪張臉。
“原來藏在這裏了。”
他面色陰沉,将手中的酒杯攥得吱吱發響,想着那具曾困惑他許久的屍體,想着那夜他委屈的心境,想着蘇雲杪言之鑿鑿的話語,想着那些差不多幾乎要了他命的卑劣手段。
“是誰要害我?”随着真相的呼之欲出,卻有個問題浮現了出來,想要害他的人真的只有蘇寧宴嗎?
衛南尋飲了一口酒,輕輕轉過頭,道:“蘇寧宴還是蘇雲杪?”
聽到那個名字,蘇揚舲身子微微一顫,他沉思許久才搖搖頭,道:“不會是二哥的,他不會害我的,他是我的親哥哥,同父同母的嫡親哥哥。”
衛南尋冷哼一聲,本就清冷的面容上挂上幾分寒霜,他先深吸一口氣,再呵笑一聲,陰着語氣:“親哥哥就不會害你嗎?如果親哥哥不會害親弟弟,我又怎麽會來到你們姜國為質?”
蘇揚舲望着衛南尋,想要從那雙暗沉的眸子裏尋求一絲別樣的情緒,卻發現他的眼眸裏只有恨,深深地恨。他竟然在不自覺中紅了眼睛,連聲音都有幾分哽咽了:“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你身手那麽好,身邊又有兵馬,怎麽會成為人質。”
“因為我以前跟你一樣,相信我的親哥哥,我的好哥哥是不會傷害我的,我相信我們之間有一種叫做兄弟情的東西在。
所以當他一封密函傳到嘉陵關,說父皇病重京都有變要我速帶着兵馬回桑幹川,我就信了,帶着我的部下回了京都。
然而當我和我的嘉陵關突騎走到京都城門二十裏時,卻被禁軍突然包圍了,他們說我帶着嘉陵關突騎謀反……”他越說越小聲,越說越哽咽,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着牙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一般,“兩萬騎兵,跟了我三年的兩萬将士,全部被禁軍圍剿,我看着他們一個個倒在血泊中,看着他們哪怕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也要保護我,看着為了景國戍守邊關,無私奉獻的兩萬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倒在了泥土裏。”
兩行清淚順着他的臉龐滑落下來,落盡白色的素衣上,化成一朵朵檵花。
蘇揚舲胸口窒悶,他從來不知原來衛南尋心中的恨那麽多那麽深,他甚至無法想象那個場景,兩萬人就這樣死在他的面前,一個接一個的倒了下去,他們該有多恨,多不甘心……
然而站在旁邊看着這一切發生的衛南尋,卻束手無策,那該是怎樣的心情,是怎樣的哀痛,怎樣的撕心裂肺。
所以他現在才會這般冷漠,毫無情緒波動。所有的情緒都在那一場慘事裏爆發殆盡,大約他再也不會有任何情緒了吧。
安靜的客堂裏,兩個人相對而坐,只有悲傷緩緩流淌。
蘇揚舲起身,走到衛南尋的身邊,輕輕抱住他的頭,低聲安慰:“我們會為他們報仇的,不會讓那些将士白白冤死。”
“定有一天,我回景國時,在他身上兩萬刀,一刀都不會少。”
衛南尋将臉埋進蘇揚舲的胸膛,把那一腔不願為外人道也的委屈也全數蹭到了他的衣服上去。
蘇揚舲就那樣站在那裏,抱着他默立了片刻,“好,兩萬刀。”
長久的沉默之後,衛南尋慢慢從往事中抽離過來,好像終于找回了感知,那些血肉橫飛的畫面也漸漸被他強制放進了其他地方,他的那雙空空眸子逐漸聚了一些神,這才覺得自己失态了,他從蘇揚舲的胸膛裏抽離出來,又恢複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理了理自己的發髻,這才對着門口道:“你們進來吧。”
宋陽和尹川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兩個人眼睛都很紅,尤其是宋陽,八尺男兒燕環豹眼卻在下巴上還挂着沒擦幹淨的淚珠。
衛南尋沉默了一會,尋找着對上蘇揚舲的眼睛,道:“其實宋陽是我……”
“我知道。”蘇揚舲笑了笑,伸出手替衛南尋擦了擦眼角殘留的淚痕,道:“他是嘉陵關突騎,我雖然不知他是如何活下來的,大約也猜得到是一路跟着你來到了盛京,後來又聽說你進了桦霧府,才想辦法跟了進來。”
蘇揚舲慢條斯理的說着,他伸手勾着桌案上的酒壺,往一個空杯子裏倒滿酒水,雙手遞給宋陽,道:“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的身份,這一杯酒我敬你,敬景國兩萬戍邊的将士。”
宋陽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拿住酒杯,垂頭看他時滿眼的是驚異,漸漸又轉化成一絲絲敬意,他低沉的說:“四皇子原來一直都知道,所以您是故意給我機會讓我能接近殿下的?”
蘇揚舲将酒杯送進他的手掌中,挑了挑眼尾,道:“正是。”
“我還知道,你一直把暗樁的消息傳遞給你家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