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異樣
“今日雨寒, 別着涼。”衛南尋沒計較他那些小情緒,将旁邊的一條薄毯子仔細搭在蘇揚舲的膝上,然後順着他的小臂向下将手從薄毯裏面拉出來,放在外面。
轉過身他摸到身後的一個袖爐, 探索着放進蘇揚舲的手中, 特意用帶着玉戒的手指在蘇揚舲的手背上輕撫而過。
蘇揚舲悄悄打量着衛南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總覺得他的眼睛又好了許多。
手上被暖着, 心裏也被暖着, 那點小脾氣便也随着暖意消散了,想着衛南尋能來接他一起回家, 蘇揚舲臉上立刻添了幾分笑意, 骨子裏帶的冷淡讓他下意識想要掩飾那點歡喜。
他的雙手握着袖爐, 手指交疊而放, 他便不自覺的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手背。
還殘存着衛南尋手指拂過的觸覺。
衛南尋沒有說, 蘇揚舲便也沒有再去問到底一早他去了哪裏, 只要人是安全的其實也不必時時刻刻報備着行蹤。
“怎麽來工部了?”衛南尋的身子随着馬車颠簸一顫一顫的, 薄薄的嘴唇泛着一層水光, 說不出的吸人目光。
蘇揚舲廢了半天勁才把眼神從嘴唇上抽離出來,垂着頭道:“汪池又不知想算計我什麽。”
他說的平淡, 仿佛是看着別人掉進坑裏似的。
衛南尋側過頭, 笑着問:“你怎麽知道是算計?”
“一個耽誤工期的殿宇修繕, 你說他打的什麽壞主意呢?”蘇揚舲說起別人的時候,臉上總是露出冷到極點的寒意。
“舲兒若是不想去,回了即可。”衛南尋有些心不在焉, 眼神時不時往外面瞟。
蘇揚舲也向着馬車外望了望, 除了路上的行人, 什麽都沒有,他說:“我若是這次回了,不知道下次他們又會算計什麽其他的事情,再說了……”他将目光移到衛南尋的臉上,細細打量:“工部我也有熟人了,不算是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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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衛南尋添了幾分好奇,也回看着他說:“舲兒這麽快就在六部滲透勢力了?”
被他炙熱的視線看得燒的難受,蘇揚舲迅速收回對視的目光,道:“說來也奇怪,好像最近好多人對我表示要效忠我。”
蘇揚舲內心自然是有所懷疑,怎麽剛好就是他這個在朝中毫無根基的皇子?
跟着他有什麽好處呢?
他從未動過奪嫡的心思,即便是如今這種局面,他也未曾改變過初衷。
衛南尋側首,輕飄飄地望了他一眼,視線落在他的美目上。
蘇揚舲心裏咯噔一聲,突然冒出來一個大膽的猜測,這些官員突然對他的示好,莫不是都與衛南尋有關?難道都是景國安插在姜國的暗樁嗎?
這……
如果這些猜測都是真的,衛南尋到底在姜國下了多大的一盤棋呢?蘇揚舲不自覺望向衛南尋,目光裏含着探究,然而衛南尋卻如常并無其他的表情,仿佛對他的猜測一無所知。
馬車走得很慢,蘇揚舲從車簾看着外面,這才發覺并不是回桦霧府的路,街上越來越荒涼,行人也越來越少,他向前傾了傾身子,探出半個頭去看,仍沒看出是哪裏,于是轉過頭看着衛南尋問道:“這是去哪裏?”
一陣風吹了過來,夾雜着幾滴細雨,将蘇揚舲臉上的碎發拂向了腦後,有一搭沒一搭的蹭着衛南尋的臉頰。
“去西郊馬場,拿你的賀禮。”
衛南尋伸手去抓,發絲又從他的指間滑走,只留下淡淡的檀香味道。
蘇揚舲突然回頭,正巧碰到衛南尋抓空的手指尖上,那種滑膩的觸感讓他不自覺的将手指落在蘇揚舲的臉龐上。
他如水的眼波似海邊浪濤般溫柔的拍擊在他心尖上,讓他的心底随之一蕩。
發絲拂面,衛南尋連眨眼都忘了。視線下移,他怔怔的望着掌中的雪白肌膚。
“舲兒擦得什麽面膏?”衛南尋将柔軟的人兒拉進了懷裏。
蘇揚舲不敢擡頭,也沒掙脫,在火熱的懷裏調整了個稍稍舒服的姿勢,說:“三尺男兒,擦什麽面膏?”
衛南尋也向後罩了個舒适的地方靠着,輕嗅一口:“那舲兒的香氣是自帶的喽?”
“許是洗衣的皂角味道吧。”蘇揚舲擡起自己的衣袖,放在鼻下用力的聞了聞,“聽說府裏侍女們喜歡在洗衣的水裏添些花瓣。”
衛南尋閉了閉眼,他拖長聲調「嗯」了一聲,慢悠悠的說:“原來舲兒喜歡招蜂引蝶呀。”
蘇揚舲怔愣了一會,捏着衣袖憤憤地抽到他的身上。
衣衫是上好的蘇錦,抽落下來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随着他的衣袖搖晃袖袋裏「嘩」的一聲掉落下什麽東西,剛好掉到衛南尋的鼻尖上。
蘇揚舲到不着急拿東西,反而盯着那塊因墜物摩擦而變紅的鼻尖肌膚,笑了起來:“質子白得了個追風将軍的名號,這肌膚嫩的都能掐出來水花。”
衛南尋也不惱,順手拿起掉落下來的繪圖,抽出另一只摟着細腰的手,緩緩展開。
“這是……”衛南尋根本看不清上面密密麻麻的繪制圖,便側目問蘇揚舲。
“寶華殿的繪制圖,今日我去工部,工部侍郎讓人拿來交給我的。”蘇揚舲收了嘴角的笑意,抽出一只手點了點紙上下部的一個地方,說:“如果我說這裏就是他們給我埋得陷阱,你會信我嗎?”
“當然信。”衛南尋承受了蘇揚舲一部分的重量,但是依舊坐得端正,璞玉般的面容神色淺淡,卻處處流露出疏離而又高不可攀的仙君容貌,“我不懂這些東西,但既然舲兒其中有詐,還是早早抽身的好。”
“若是我早早抽身,豈不辜負了背後推手一番籌謀苦心?既然他給我設下這樣的陷阱,我就鑽進去又何妨?”蘇揚舲忽然擡頭望過來,那雙寒潭般的眸子裏跳躍出一點笑來,他繼續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刻我還不知到底是誰想害我,只有親自跳了進去,才知道背後的人是誰呢。”
其實蘇揚舲在心裏已經有了答案,畢竟原書裏就是蘇寧宴用這個事件來坑陷蘇雲杪的,所以這一次應該也是他所做,只是提前了而已。
馬車到西郊馬場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只是天上陰雲未散。
雨後泥路難行,馬車上沾滿了泥土,衛南尋先下車後将提前備好的一張薄布輕輕鋪在了車下。
“舲兒小心些,這裏的泥黏靴底,腳落到這舊布上即可。”
蘇揚舲搭着衛南尋遞來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從馬車上下來,靴底剛剛落在舊布上,就被衛南尋一把抄着腿彎橫抱起來。
“這兒泥太多,不能污了舲兒的靴子。”
蘇揚舲推了推,沒推動,看着旁邊的人都笑着轉過身去,也只好将頭埋進衛南尋的懷裏,低聲道:“我哪裏就這麽嬌貴了,快放下。”
他動作輕微的掙了掙,掙不開,反倒被衛南尋将手扣緊在他的腰身,輕輕一帶,将他抱得更緊了一些。
“舲兒不要亂動,我眼睛不好。”
被衛南尋如此一說,他索性不再掙紮,軟軟的伏在他的胸膛,羞紅了臉。
正如衛南尋所言,他眼睛不好,走的這幾步都有些緩慢,終于在漫長的羞澀裏衛南尋将他放了下來。
蘇揚舲不吭聲,垂着頭,耳根燒的火辣辣的難受。
衛南尋找到他的頭頂,摸了摸,彎下身子說:“舲兒害羞什麽,難道想到其他別的事情了?”
冰涼的玉戒貼着蘇揚舲的耳尖兒,緩緩滑落到臉龐上。
忽然,衛南尋将黑玉戒指擡起放在自己唇邊,舌尖就那麽輕輕一卷。
蘇揚舲睜大了眼睛望向他,整個人都驚呆了,他是瘋了嗎?身後的馬場上成百上千的馬匹策馬奔騰,春風裹着寒涼呼嘯而過。
這一切都是那樣嘈雜。
可是所有的聲音在蘇揚舲耳中仿佛一句也聽不進去了,那些吵鬧變得那樣遙遠,好像從天邊傳來似的。
半晌,他才猛然回神,瞬間紅暈爬滿了他雪白的脖頸。
朗朗白日之下,他的身體竟然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異樣。
蘇揚舲雙手捂着胸口,感受那顆激烈跳動的心髒,緩了好久才覺得平靜了一些。
怎麽會突然這麽激動?
風有些大,将他額間的細汗吹幹,那些泛起的異樣情緒緩緩散了一些,蘇揚舲卻覺得喉間泛起了陣陣癢意,呼吸之間就猛地咳了起來。
他伸手向允樂讨要了一顆藥丸,急忙吞咽下去後才覺得好了一些,直了身子。
衛南尋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聲問詢:“又難受了?”
蘇揚舲瞥了他一眼,心想還不是因為他那個瘋狂的舉動,讓他亂了心智才會犯了毒性。
但……
這次的犯病看似跟以往差不多,實則還是不太一樣,還未完全消散的悸動提醒着他,剛才身體的那種難堪的異樣情緒。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問題。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的心智能在一瞬間蕩漾起來?
允樂緊張的問道:“主子又難受了?要不要我們先回去?”
蘇揚舲将這波異樣壓制下去後,慢慢搖了搖頭,點了旁邊一個侍衛,說:“你去将我前幾日放在此處的黑拓弓拿來。”
衛南尋向前又走了一步,低頭:“确定沒事了嗎?”
蘇揚舲下意識點點頭,又想到衛南尋眼睛不好,便說:“現下沒事了。”
“回去還是叫大夫來瞧瞧。”
聽到衛南尋說大夫,蘇揚舲這才想起來一事,眼尾挑起,小聲驚呼:“懷了,我讓烏墨請甄大夫去禮部衙門,現下我卻出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衛南尋眉頭皺了皺,擡手叫來尹川,在他旁邊低語幾句,便見尹川冷着一張臉突然騰起,踩着允樂的肩頭飛進了官道的護道樹林裏,眨眼便看不見了蹤跡。
允樂沒說話,只是拍了拍肩頭的落土。
蘇揚舲側首對衛南尋道:“你這侍衛總是這麽冷着臉嗎?他會笑嗎?”
衛南尋轉頭望向遠處,慢悠悠的呵笑:“或許是吧。”說完又轉向旁邊,對着允樂的方向,說:“尹川自幼跟在我身邊,沒有父母教導,禮數不全,是我沒教好他,我代他向你賠禮。”
允樂趕緊跪下,磕頭道:“質子如此說,允樂受不起,尹川年幼,我自不會與他計較。”
“那我就放心了。”
三人說話間,侍衛已經将黑拓木弓取來,蘇揚舲将弓拿起,勾着弦試了試,「噗」的落弦音清脆,他滿意的點點頭,将弓遞到衛南尋的掌中,笑意吟吟:“質子試試弓吧,我第一次自己動手做木工,也不知到底中用不中用。”
衛南尋端起那把弓,右手兩指撚在弓弦上輕輕撥弄,低頭聽弓弦震動的聲音,然後才道:“弦有些松了,若是姜帝用這把弓,怕是沒射兩箭就會手臂酸痛。”
蘇揚舲小眉頭揪到了一起,湊上前左右看看,道:“松了?我怎麽看不出?”
“松了。”衛南尋找到蘇揚舲的手指,抓着他覆到弦上,從上到下滑了下來,又握着他的手指緩緩向後拉開,垂頭貼在蘇揚舲耳邊說:“感覺到了嗎?松了。”
蘇揚舲輕輕吞咽,這樣的距離怕是只要一轉身,兩個人的臉就會貼在一起,他只好僵着身體不敢動彈,說:“那、那還有辦法補救嗎?”
他腰部一縮,手指滑出,整個人像是魚兒一般從衛南尋的懷裏轉了出來。
“無法補救,不過……”衛南尋摸索着從侍衛的箭袋裏,抽出一根箭搭在弓弦上,用力向後狠狠拉滿,側臉笑道:“好弓都是弦松的。”
說完,箭矢「嗖」的一聲飛射了出去,下一刻就正中遠處的靶心。
“舲兒做的是好弓。”
衛南尋慢慢挑起眼尾,勾起一抹笑來。他眼睛垂着的時候,人是冷俊的,他眼睛擡起時候,人是雅正的,然而當他的眼尾挑起時,那上揚的眼睛裏便藏了一顆毒藥。
勾人上瘾的毒藥。
蘇揚舲沒看見的是,衛南尋手指上淡淡一道血痕,他将手藏在袖子裏。
弓弦上果然被人動了手腳。
大約動手腳的人怎麽也沒想到,會有人在賀禮送出前會将禮物拿出來試試,于是便将原來的上好的羚筋替換成了幹筋。
幹筋雖然也可以拉開,但是因為其彈性有限韌性僵直,拉開後回彈力巨大,将會損傷拉弓人的手指,若是用弓人腕力過大,則有可能弓弦崩斷,傷及手掌。
這把弓是要做為壽禮送給皇帝的,誰會第一個拉開呢?
自然是姜帝。
想想要是姜帝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拉開這樣一張弓,後果将不堪設想。
而意圖謀害龍體的四皇子,也将會因此而被治罪。
衛南尋垂下頭,細細思索暗樁傳來的那些情報,最近來過這個西郊馬場的只有二皇子蘇雲杪。
那個被所有人都成為賢王的人。
蘇揚舲的嫡親哥哥。
衛南尋望向蘇揚舲,眉宇間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擔心,若是他知道想害他的人還有他敬重的二哥,怕是會難過傷心的吧。
他的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蘇揚舲根本毫無察覺衛南尋的異樣,他接過允樂遞來的一張薄布,開心的在那張弓上擦拭着。
衛南尋向前一步,左手拉住蘇揚舲的小手臂,道:“将弓帶回去吧,我讓尹川再幫你調/教一番,保證能在千秋宴上得到姜帝的喜愛。”
蘇揚舲彎着眼尾沖他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