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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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
柳太醫抖着手看向蘇揚舲, 滿臉的溝壑裏都寫滿了緊張,他默默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走向了四皇子。
“聽說柳太醫小兒子在國子監讀書?”蘇揚舲半擡着眼眸盯着他看,道:“改日我定要陳司業好好照顧着這位柳公子。”
“老四, 你在跟太醫嘀咕什麽呢?”姜帝皺眉, 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皇後站在他的身後随他一起走了過來。
柳太醫在這皇宮行醫四十載, 說一句人精也不過分, 再加上來之前已經由殿內值守的邱公公早早告知了緣由, 此刻自是知道四皇子的意圖。
既然他自說是半死之人,那便按照當日在桦霧府所診斷, 是弱症即可。
他粗粝的指腹搭在蘇揚舲的手腕上, 探了許久, 忽而擡頭看向蘇揚舲, 眼中有些疑惑。
蘇揚舲卻笑了。
柳太醫趕緊低下頭, 跪下身子跟姜帝回禀:“四皇子脈象虛浮, 應是由傷害日久不愈引出了弱症。”
“弱症?”姜帝擡高聲音, 繼而問道:“他怎麽會有弱症呢?”
任皇後更是不信, 沖到蘇揚舲身邊,面色慘白:“舲兒怎麽會有弱症?他自小習武, 還曾空手弑熊, 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兒啊。”
她搖着頭, 又轉向姜帝,哀聲求着:“陛下,這只是柳太醫一人之言, 不如多叫幾個太醫來問診可好?”
姜帝眉頭緊皺, 點點頭, 對着邱英喚道:“去,多叫幾個太醫來!”
蘇揚舲在心裏暗笑,叫再多的人來也是無用的,早就有人買通了整個太醫局,大家只會衆口一詞。
蘇星熠盯着蘇揚舲,疑惑不解,倆人交換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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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何故這樣看着我?”蘇揚舲擡頭看他。
蘇星熠突然撲上來,抱住蘇揚舲,将毛茸茸的頭放在他的肩膀上,一邊嗚咽一邊壓低了聲音問:“四哥,這是真的還是你設計好的?”
蘇揚舲感覺脖頸上有點癢,推開了他,淡笑:“自然是真的。”
“我不信!”
這一次哭的聲音更大了。
蘇揚舲笑他:“都是手握重兵的将軍了,動不動就哭起來,你怎麽在軍中樹立威望?”
事實結果就是,三個太醫來診過脈,都衆口一詞判定蘇揚舲是胎裏帶的弱症,無法根治,只能用藥吊着。
一開始,大家也都難以接受這樣的事情,露出悲傷的神色,尤其是蘇星熠,抱着蘇揚舲哭得像個淚人,看不出一點将軍的威儀,後來還是姜帝發了命令,今日這事誰也不許外傳。
姜帝哪還舍得在責罰蘇揚舲,讓他好好回家将養着。
蘇揚舲便趁勢說,想要質子回府裏,甚至編出衛南尋的八字帶水,可滋潤他的命格。
姜帝聽後大悅,趕緊讓大理寺放人。
于是,從皇宮出來後,蘇揚舲便馬不停蹄地奔向了大理寺衙。
帶着傳皇谕的宮人,蘇揚舲徑直走到大理寺卿李思善的廳堂,李思善的了命令便帶着蘇揚舲往牢獄走,走到大牢門口,他忽然停住。
李思善道:“四皇子,不如您在門口侯着,微臣前去将夫人接出可好?”
蘇揚舲一把抓住李思善的官服,搖搖頭,“我要去接他。”
李思善只好與他一起匆匆向裏走,走到衙役休息的地方,李思善問:“衛質子在哪號牢裏?”
衙役答曰:“水牢。”
李思善眉頭緊皺,看向蘇揚舲,又對着衙役怒目:“誰下的命令?誰讓你們把人關進水牢的?!”
衙役哆哆嗦嗦的回複:“是二皇子親自帶人進去的,我們也不敢攔着他。”
李思善又匆匆向牢獄最裏面的黑暗角落裏走。
水牢是什麽地方,是看管重刑犯的地方,整個牢獄除了一扇鐵門外,完全不見絲毫光亮。
而且那裏有整個大理寺最折磨人的刑罰,若是讓四皇子看到自己的夫人在這樣的監牢裏,結果他都可想而知。
走的這一路,李思善想了許多,卻想不通為何二皇子要将人關在這裏,都道二皇子與四皇子關系最近,手足情深,為何在他看來卻完全不是這番模樣。
水牢大門鏽跡斑斑,早就被陰暗裏的潮氣浸得沒了好樣子,李思善走在最前面,伸手推了推門。
沒推開,門是從裏面被擋住了。
李思善轉頭看着一直默不說話的蘇揚舲,趕緊用力的錘門,“開門!開門!”
不一會,門從裏面打開了一道縫隙,李思善認識這雙眼睛,這是二皇子的貼身侍衛,與他形影不離。
他十分謹慎的問:“二皇子在裏面嗎?”
綿一從縫隙中看見了蘇揚舲,他将門打開,跪地:“四皇子。”
蘇揚舲沒說話,匆匆走了進去。
他看見在水池中央,男子渾身濕漉漉的坐在那裏,污穢的髒水漫過了他的腰部。
只有他的脊背依舊挺拔。
蘇揚舲好難過,他不管不顧的沖了過去,趴在肮髒的水池邊上,望着石臺上的男子。
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
“讓我過去!”
衛南尋蒼白的臉上,滿是血污的痕跡。
蘇揚舲發了瘋、紅了眼,他等不及來人,等不及放下機關,想也沒想地「噗通」一聲跳進了水池裏。
“舲兒,不要!”
鐵鏈「嘩啦啦」作響,衛南尋艱難的站了起來,這池水有多冰冷刺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蘇揚舲身子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衛南尋慌着跳下了石臺。
蘇揚舲在污水中拼命的向前劃,衛南尋怎麽變成了這般模樣?他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麽?他好狼狽,好憔悴!
為什麽要讓他來承受這些磨難和傷害?
衛南尋看着模糊的人影,一把将蘇揚舲拉進了自己的懷裏。
“水這麽冷,你下來做什麽?”他握住蘇揚舲的細腰,将他向上一舉,蘇揚舲的雙腿正好圈住他。
衛南尋将人用力托上石臺。
“是誰?誰敢這麽折磨你?”蘇揚舲與衛南尋額頭相抵,低低的嘶吼,“有沒有其他傷口?”
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他握緊雙拳,恨不得将始作俑者撥皮抽骨。
衛南尋彎着嘴角,指尖擦了擦他的臉上淚痕。
他搖搖頭,“沒有傷口,一點也沒有。”
蘇揚舲不相信,他擦拭衛南尋的血污,滿是心疼,“我都看見了,你還騙我。”
衛南尋自己也撐着石臺跳了上去,他将自己的手掌攤開,任蘇揚舲檢查,笑笑:“你看,我沒騙你是吧。”
蘇揚舲不放心,将他前後左右仔仔細細看了個遍,确認沒有任何傷口才松了口氣。
此時綿一已經啓動了池邊的機關,眼見着一條細細長長的臺子從池底緩緩擡升起來,蘇揚舲睨了李思善一眼,薄唇輕啓,冷着聲:“打開。”
李思善眼巴巴的望向綿一,但是綿一卻「咚」的聲跪在了地上,道:“四皇子,請恕小人不能從命。”
蘇揚舲挑了挑眉,他的臉頰因為消瘦,顯得格外冷硬絕情,“你說什麽?”
“小人只聽從二皇子殿下一人命令。”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寧靜。
允樂幾個箭步飛奔而來,蹲在綿一身邊,低聲勸道:“綿一,這是陛下的命令,你趕快給我們夫人打開鎖鏈。”
綿一垂着頭,沉默不語。
“你這個死腦筋,你這是抗旨!”允樂氣急,擡手就狠狠拍在綿一的肩膀上。
“去拿另一把鑰匙。”劉思善忽然想起來這個牢裏的鑰匙一共有兩個,就趕緊吩咐衙役去取。
“另一把鑰匙,在我這裏。”那抹雍容華貴的藍色身影,緩步穿過紛紛在避讓的衙役和大理寺官員,向衛南尋和蘇揚舲走來。
他帶着一貫的笑容,平和有溫柔,手指尖捏着那一串鑰匙,在空氣中來回晃蕩。
衛南尋扯扯唇角,他暗暗看向蘇揚舲,感受着他的情緒變化。
蘇揚舲站起身子,從那條長長的臺子上走出來,他的身上被污水打濕,啪嗒啪嗒的往下滴着水珠。
每走一步,都在幹燥的地上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
這大約是蘇揚舲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了。
這幾步他走的很艱難,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直直的看着蘇雲杪那張俊朗的面容,甚至還有幾分與他相像。
此時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蘇雲杪,與那個在桦霧府裏送他簪子的蘇雲杪,真的還是同一個人嗎?
他眉眼之間,依舊是自帶的那份柔和。
可是,這柔和看在蘇揚舲的眼裏,卻是如此的不舒服。
“二哥,鑰匙給我。”
蘇揚舲站在他的面前,控制不住雙手的顫抖。
他不明白,為什麽蘇雲杪要這樣對待衛南尋?
他望向蘇雲杪,茫然不解。
蘇雲杪的眸光掠過蘇揚舲,看着他剛剛哭過的雙眼,睫毛上面還挂着星星點點細小的淚珠。
他的笑容變得開始牽強,想到他們剛剛在互相擁抱着哭泣,胸口就泛起陣陣煩悶。
蘇揚舲掃過那串鑰匙,看見蘇雲杪手心的紗布,還透着斑斑血跡,他忽然就明白了衛南尋身上臉上的血污是從何而來的。
“四弟。”蘇雲杪看着這個比自己還要高了一點的弟弟,突然踮起腳在他身旁,低低沉語:“你把衛南尋還給我吧。”
蘇揚舲瞪大了雙眼,驚恐的側頭去看他。
他用了「還」這個字。
「啪」鑰匙落在了他的微張的掌心裏。
“去吧,去放了他吧。”蘇雲杪淡淡的笑着,一如從前,仿佛他從沒來過這個肮髒的牢獄一般。
蘇揚舲沒再多想,緊緊握住鑰匙,轉過身跑回到水池中央。
鎖打開了,蘇揚舲盯着衛南尋磨的紅腫甚至破了皮的手腕,鼻子裏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