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月華如水,夜風拂過,院中的樹枝簌簌作響,暗香浮動,飄進雕窗裏。
兩人并排坐在床邊,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趙夜闌端坐着一動不動,沉默地地盯着地面上的一點灰塵,似要把它瞧出朵花來。
燕明庭撓撓頭,又搓搓手,壓根沒法安靜下來,偷偷用餘光掃了對方一眼,更是坐不住,起身在房中轉了轉,想借此敗敗心火。
方才那一個擁抱,原本只是心疼對方才情不由衷的舉動,可誰知漸漸的變了味。
他開始貪念起他最不喜的異香,謹慎于動作過重而傷了對方。沉浸在這樣安靜的夜晚裏,想要一直抱着這個瘦弱的身軀,呼吸都變得緩慢缱绻了起來。
又會因為對方将自己推開,從而産生出一種空蕩蕩的寂寥感。
“你別晃了,晃得我眼睛花。”趙夜闌道。
燕明庭讪讪一笑,走到他旁邊,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往下坐,見對方沒有踹他,這才安心地一屁股坐下去。
“跟李津羽聊得怎麽樣?”趙夜闌側頭問道。
“挺好的,他跟我袒白了李嫣然的死因。”
“真不是病逝?”
“不是。”燕明庭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是自絕而亡。”
“為何?”趙夜闌有些詫異,李嫣然出身簪纓世家,又與燕家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明有大好光景,為何會自我了斷?
“因為先皇。”
李嫣然年已及笄,又與燕家有親,是故太後壽宴時親自給她下了帖子,邀請她一道賞百花宴。卻不想這頭一次進宮,便被先皇瞧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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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只知李家有女,卻從未見過,在壽宴上見她儀态端莊,溫婉可人,絲毫不顧及君臣面子,将人召到禦書房,強行占有了她。
事後,李嫣然既怕燕家知道此事後會将事情鬧大,又怕不入宮而牽連李家,絕望之下,便飲毒自盡了。
屋內安靜了好一陣子,趙夜闌才說道:“倒是名烈女子。”
“是啊。”燕明庭忽然一拳砸在了牆上。
趙夜闌倏地看向他,而後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的手。
“這狗皇帝真是……”燕明庭雖知尊卑禮節,但與先皇并無過多交集,只知他昏庸殘暴,并無什麽好感。
“噓。”趙夜闌忽然擡手捂住他的嘴,“知道的是你在說老皇帝,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罵聖上,小心隔牆有耳。”
燕明庭點點頭,垂下眼睛,盯着他的手看,呵出的氣都打在了他的手心上。
趙夜闌若無其事地收回來,道:“難怪當年奪位的時候,李津羽袖手旁觀,誰的隊也不站,只有最後趙暄帶着禁軍逼宮的時候,他親手打開了老皇帝緊閉的大門,為其引路。”
燕明庭點點頭:“是的,無論是誰來逼宮,他都會幫忙的。”
李嫣然死因的謎題解開,趙夜闌又問道:“那你跟他說你父親的事了嗎?”
“那怎麽可能,茲事體大,我與他關系還沒親密到什麽事都和盤托出的份上。”燕明庭說道,“我只是說覺得李嫣然的死因有蹊跷,又想查明我天煞孤星的流言從何而來。”
“……那你為何什麽都告訴我?”趙夜闌問。
“你是我夫人啊。”燕明庭笑了笑,點了點他的腦袋,“而且你這兒聰明。”
趙夜闌拍開他的手,聽他悶哼一聲,下意識看向他的手:“剛剛砸那一下受傷了?”
燕明庭不語。
趙夜闌湊過去看他的手,燕明庭攤開手給他檢查,嘴角翹得高高的:“你在關心我嗎?”
趙夜闌見他手上沒有什麽傷,立馬甩了回去:“我只是怕你手斷了,拿什麽來保護我,沒用的東西。”
“放心吧,手斷了我也能保護你。”燕明庭挺起胸膛自信地說。
“你還挺自豪。”趙夜闌嗤了一聲,回到正題上來,“那你跟他打聽了南疆蠱毒的事了嗎?”
“打聽了,我借着詢問李嫣然飲毒一事,追問用的是何種毒,又有意無意提了一嘴南疆的事。他說李嫣然用的是砒/霜,與南疆那邊無關。因為南疆帶入京的毒都管控得很嚴格,經由太醫院看守,拿去做研究,他們這些臣子僅僅只能在展示時瞧上一眼。”燕明庭道。
“太醫院……難怪姚沐澤從他師父那聽說過此毒,看來得去找找他師父,前太醫院院使了。”
“嗯,明天我就去找姚沐澤打探他師父的行蹤,看看能不能請過來。”燕明庭又想起另一件事,問道,“對了,皇上真知道賭坊主人是你?”
“我吓唬他的。”趙夜闌掀開被子,“皇上政務繁忙,哪能顧到每一個人私下的做的事。我警告你,如果你将這事說出去了,我一定不會讓你好過。”
“知道了知道了,快睡吧。”
燕明庭拍拍他的被子,然後熟練地打好地鋪,回頭看了眼剛躺下的人,趁其不注意,将被褥往床邊挪近一點距離,望着不遠處的床榻,這才滿足地合上眼。
一日後,姚沐澤又被邀請來為趙夜闌診治,多開了幾副方子。
趙夜闌溫和道:“有勞了。”
“沒事,治愈病患本就是我分內之事。”姚沐澤笑道。
燕明庭适時插嘴:“姚公子,他這個身體情況,若是能請到令師的話,可否能痊愈?”
“唔……”姚沐澤沉吟道,“興許可以,我師父救治過不少疑難雜症,趙大人這種疴疾應該是十拿九穩的,怪只怪我學藝不精。”
燕明庭喜道:“那可否請令師來府裏一趟?”
“這個恐怕有些麻煩。”姚沐澤說道,“師父辭官後便一直在外雲游,只往窮鄉僻壤的地方去無償救治百姓,偏偏不肯入京。我此番來京城參加太醫院的考學,他便與我劃清了界限,也不肯回我的信件,就連我也不知道他如今的蹤影了。”
送走姚沐澤後,燕明庭臉上的失落之情顯而易見。
趙夜闌喝了口茶,道:“你不是部下多嗎?派人往窮鄉僻壤挨個查就是了。”
“只能這樣了,只是需要耗些時日。”燕明庭垂頭喪氣地将劍放到桌上,心不在焉地擦拭起來。
“陳年舊案已經耗費了這麽些年,你這時又心急什麽?現在情形已經逐漸明朗,難道不比之前好嗎?”趙夜闌道。
“這個我倒是不急,慢慢來也無所謂。”燕明庭扭頭,注視着他,認真道,“可是他能治好你的病。”
趙夜闌頓了頓,長睫倏地顫了顫,又輕輕垂下,遮掩住眼裏的情緒,放下茶盞:“未必。我這病也有不少人來看過了,無非就是煎些藥,控制住而已,治标不治本。”
“總要試試才行,既然對方是前院使,應當是有幾分真本事的。”燕明庭說完,便匆匆出門去,安排部下去尋人。
趙夜闌望着空蕩蕩的大門,默然半晌,端起茶重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水溫過高,還是茶葉太多,總覺得心裏堵得慌。
天氣逐漸暖和起來,雨水也少了,高檀每日望着太陽,都忍不住高興——這幾日大人咳得次數少了很多,心情也不錯,每日去翰林院看看書、下下棋,回府後還會跟燕将軍一起小跑一圈,臉色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
而且自從大人嫁進将軍府之後,他自己就輕松了不少,不再像往日那般需要時時刻刻守在大人身邊,反正有将軍看顧着,經常被打發出去,他就有了自己的時間去買好吃的零嘴,和府裏的下人們一起玩了。
但相繼帶來了另一個麻煩,那就是将軍每日回府,若是第一眼沒看見大人,便會四處尋他:“你家大人呢?”
某日他玩得糊塗了,跟将軍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應當是在書房吧?”
誰知将軍竟罕見地訓斥了他一頓,然後神色匆匆地趕到書房去,見到趙夜闌的确在書房下棋時,才立馬換上一副笑臉。
至此,小高已經習慣了每日在前院守着,只要将軍一回來,便馬上禀報大人的具體位置,然後才去玩。
這日,小高蹲在大廳前的院裏喂兔子,聽見腳步聲,便喊道:“将軍,大人就在大廳。”
“什麽?他在府裏?”剛到門口的身影忽然一頓,又躲到了大門外去。
“鬼鬼祟祟的做什麽,還不滾進來。”趙夜闌一眼便瞧見了燕明庭躲閃的身形,對方從門外探出個腦袋,沖他憨厚一笑。
“你今日怎麽不在書房呆着了?”燕明庭讪讪道。
“怎麽?”趙夜闌狐疑地走到門口去,見他雙手背在身後,“把手拿出來。”
燕明庭僵硬地将手拿出來,手裏提着不少果子和鮮花,他立馬将東西往旁邊的侍衛身上塞去:“來來,你們辛苦了,拿去解解渴。”
趙夜闌冷笑兩聲,轉身往大廳走去:“燕将軍當真是風流倜傥,出趟門的功夫,就獲得了這麽多妙齡少女的芳心。”
很快便是選秀的好日子,這些日京城彙集了各地的姝麗佳人,自然就有民風開放的女子,街道上瞧着心儀的男子,便擲果送花。
燕明庭本就生得好,氣宇非凡,衣着又不俗,光是站在那兒便能吸引無數目光。
“冤枉啊。”燕明庭立馬追進來,奮力解釋道,“我只是在門外遇到的,她們硬塞到我手裏,想還給她們時已經跑遠了。”
“她們?”趙夜闌嗤笑一聲,“你這是準備納幾房姬妾啊?”
“我沒想納妾!”燕明庭道。
“納妾?”覃管家聞聲而來,“将軍,你要納妾了?”
趙夜闌挑眉:“是啊,快去收拾幾間廂房吧,不出幾日就有新主人進府了。”
“沒有的事!覃叔,你先去忙,別管我們了。”燕明庭趕緊把覃管家勸退,然後一咬牙,把趙夜闌拽出了府去。
“你要做什麽!?”趙夜闌驚呼一聲。
一刻鐘後,兩人站在大街上,趙夜闌莫名其妙,轉身欲走,誰知胸前卻被一貌美女子塞了個蘋果。
他反應不及,拿起來觀察之際,四周湧出來不少女人将他團團圍住,有往他頭上插花的,有往懷裏放花果的,還有問他年紀家世,是否婚配的。
他好不容易從人群裏逃出來,狼狽地看向燕明庭,對方卻倚在旁邊酒樓門口笑。
他拿起一個果子就砸了過去,對方伸手便接住,然後把他引到旁邊的巷子裏。
趙夜闌還在用剩下的果子砸他的背影,對方無動于衷地停下來,回頭看着他,忽然把腳一跺:“哼,趙大人這是當着我的面拈花惹草嗎!我告訴你,你若是想背着我找別的女人,門都沒有!”
這戲精!
趙夜闌深吸一口氣,自從遇上這無賴後,生氣的次數都多了不少,幾乎是日日都在生氣!
他轉身便走,誰知對方又把他拽了回去,他腳步淩亂地後退,直到靠上一堵牆,才堪堪停下來,擡起頭,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忽然間他擡起手,以為要動手,下意識閉上了眼。
“這些花花草草的,留着作甚。”燕明庭将他發間多出來的細花枝取下來,變戲法似的将一根玉簪插/了進去,仔細欣賞片刻,很是滿意,“嗯,這樣才好看。”
趙夜闌愣住,疑惑地睜開眼,将玉簪取下來,玉體通透,色澤鮮嫩,形似流雲,在陽光下泛着微微薄光。他挺喜歡,頓時就忘了生氣,但還是不忘确認一下:“貴嗎?”
“貴。是前朝皇族遺物,世間找不出第二根了。”
趙夜闌這才滿意:“給我好好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