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黑風高,殺人夜。
高牆下,修羅戴上黑巾,另一條遞給夏侯昕瑤,記起昨晚的事,料定她俠義心腸,便解釋道:“此處是王縣令的府邸,我已打聽清楚,這王縣令為官不仁,上任兩年來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今夜,我們便做一回俠盜,劫富濟貧。”
夏侯昕瑤瞠目結舌,失聲而呼:“劫富濟貧?!”
修羅笑道:“對,有沒有興趣?”
夏侯昕瑤拿着黑巾左右為難,道:“這……”
“那你在這裏等我回來。”修羅從不強人所難,作勢要躍上圍牆,被夏侯昕瑤攔住。
夏侯昕瑤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點頭,道:“我跟你一起去,但你必須答應我只取銀子不殺人。”
修羅回頭看她,半邊容顏隐在月光裏,投下大片陰影,道:“……我答應你。”
******
事情進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縣令府守衛松懈,一路行來幾乎看不到護院。夏侯昕瑤跟着修羅抵達倉庫,修羅用一根鐵絲撬開鎖,二人一前一後溜進倉庫,片刻後裝了一布袋的銀錠。修羅鎖上門,正要離開,突然道:“昕瑤,你帶着銀子到外面等我,我辦完事馬上回來。”
夏侯昕瑤尚未說話,只覺手上一沉,眼睜睜地看着修羅的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她無奈地搖搖頭,背上布袋返回。
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夏侯昕瑤心跳如雷,幾乎想折回去找修羅。良久,只聽院內嘈雜一片,修羅的聲音已近在咫尺:“快走!”
左手被修羅牢牢地握住,衣袂翻飛,周遭的景色迅速地後退。不多時,縣令府被遠遠地抛在身後,也不見有人追上來,修羅帶着夏侯昕瑤躲進一處偏僻的巷子,靠着牆壁喘口氣,随即看向身側明顯後怕不止的夏侯昕瑤,放聲大笑。
夏侯昕瑤做賊心虛,真想捂住他的嘴巴,手一動,才想起二人正手牽手,立時臉更紅,心跳更快,急急忙忙地抽回手。
修羅只作不知,朝她晃一晃手中的酒壇子,道:“你喝不喝酒?”
夏侯昕瑤道:“你就是為這壇酒驚動護院?”
Advertisement
修羅點頭。
夏侯昕瑤扶額,道:“還有什麽功夫喝酒?趕緊回客棧收拾包裹走人。驚動了官府,麻煩大了!”
二人急匆匆地返回客棧,夏侯昕瑤二話不說叫俞霏霏起床,又摸進掌櫃的卧室放了一錠銀錠,三人趁着夜色施展輕功躍過城牆,棄馬而行。
******
夏侯昕瑤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官道,對修羅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也算有所領教,不得已攥着他沿林間小道行走,修羅一臉的不情願,不過礙着她是個美人不發作,腳程卻不慢,不出半刻居然隔着袖子回握住夏侯昕瑤的手,姿态甚為惬意,只苦了跟在後頭的俞霏霏。
臨近中午,奔走整整一個早上的俞霏霏終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連聲告饒。
夏侯昕瑤抽回手,瞪一眼笑容滿面的修羅,向俞霏霏道:“往後總會認真習武了吧?”
俞霏霏苦哈哈地點頭,起身長長地伸個懶腰,取出包裹中的水囊遞給夏侯昕瑤,謅笑道:“大小姐累了吧?喝水。”
夏侯昕瑤一個巴掌拍向她的腦袋,笑罵道:“這會兒倒來賣乖?剩下的你喝吧,我去附近找找水,你在這兒好好休息。”
俞霏霏誇張地龇牙咧嘴,揉揉頭頂,仰脖子“咕嚕咕嚕”一陣,然後一抹嘴巴,将水囊遞給夏侯昕瑤。
夏侯昕瑤嘟囔了一句“注意吃相”,轉頭向修羅道:“修羅,我們走吧。”
修羅一直冷眼看着,心裏琢磨夏侯昕瑤說話間不帶喘息,不知武藝修為如何,聞言一愣,随即明白她是不放心自己與她的丫鬟獨處,似笑非笑地點點頭,當先向密林深處走去。
******
夏侯昕瑤沉默地跟着修羅,盞茶功夫後尋到一個小水潭,夏侯昕瑤灌滿水囊,仰脖子喝了一小口,洗手潔面後卻見修羅悠然地躺在潭邊的大石上,一手枕着腦袋,一手拎着酒壇子飲酒,前襟一片濡濕,忍不住道:“修羅,酒不該是這麽喝吧?”
“那你說該怎麽喝?”修羅翻身坐起,架起一條腿,将手肘擱在膝蓋上,吊兒郎當地晃晃酒壇子。
夏侯昕瑤也尋了塊幹淨的大石塊坐下,與他面對面,盤膝挺胸,平視前方,道:“反正你這樣子就是在糟蹋酒。”
“糟蹋?難不成用小酒杯喝就不糟蹋了?只要我喝得快活,哪管什麽喝法!反而是你……”修羅擡一擡下巴,暗指她的端正坐姿,道:“這樣子累不累?”
夏侯昕瑤羞惱道:“不用你管。”
修羅凝視着她的眼睛,道:“難得這裏沒人,你就随意些,別總是如臨大敵似的。”
夏侯昕瑤語氣不善:“難不成你不是人?”
修羅哈哈大笑,倏忽間身形翩然,已挨着她坐下,道:“眼下你看不到我,就當我不存在,或者幹脆不把我當人。你不用介意,本公子已經習慣了。”
夏侯昕瑤聽得睜大眼,轉首看他,修羅适時地垂首,再擡頭時已紅了眼圈,悶悶地喝口酒,道:“就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将酒壇子舉到她的面前,傲然道:“本公子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多餘的話你不必說,陪我喝酒!”
夏侯昕瑤看他的目光與從前多有不同,卻為難道:“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年前因酒誤事,便發誓今後滴酒不沾。”
修羅極輕地嘆息一聲,落寞道:“……罷了。”一口氣飲盡酒,潇灑地一個旋身落地,用冷水洗把臉,朝夏侯昕瑤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聲線清朗:“昕瑤,我們回去。”
他雙瞳如剪水,沾在睫毛上的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夏侯昕瑤被刺到了似的,下意識地移開視線,憶起一句不合時宜的詞。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修羅目光閃爍,微笑道:“發什麽呆呢?走了。”
夏侯昕瑤深呼吸以平複心情,道:“……好。”
******
修羅又打了些野味,順手在潭水裏剖洗幹淨。回去時,遠遠地見俞霏霏抱着兩個包裹呼呼大睡,夏侯昕瑤心知俞霏霏是累得狠了,也不叫醒她,學修羅的樣子在附近拾撿柴火,然後搬來一塊幹淨的石頭,坐在一側看修羅生火烤肉,最後忍不住道:“修羅,你常做這些嗎?”
修羅道:“嗯,怎麽?”
“……沒什麽。”夏侯昕瑤若無其事地往火堆裏扔一根樹枝,堅決不承認自己羨慕對方無拘無束的生活。
修羅似笑非笑地看她,夏侯昕瑤心慌慌,仰起臉微愠道:“看我做什麽?仔細肉烤焦了。”
修羅突然一本正經道:“我幼時曾在書上讀到一首詩,那作詩者也不知何人。我從前不明白詩的意思,如今可總算體會到了。”
夏侯昕瑤摸不準他的心思,道:“什麽?”
修羅吐字清晰而緩慢:“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夏侯昕瑤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聽修羅深情道:“如你這般的女子,總會有人心甘情願地為你付出一切,哪怕傾城傾國也在所不惜。”
這些話太過陌生,以致帶來前所未有的震撼效果,夏侯昕瑤呆滞半晌,卻聽修羅“哎呀”一聲,惋惜道:“忘了該剩些酒,不然這烤肉才香。昕瑤,這肉馬上熟了,是不是該叫醒霏霏?昕瑤,你在聽我說話嗎?”
“啊?啊……我去叫霏霏。”夏侯昕瑤鎮定地起身就走。
裝吧裝吧,修羅悶笑不止,情不自禁地舔一舔唇角。
******
午飯後三人繼續上路,途中卻遇上大雨,匆忙間只尋到一座寺廟避雨。
這寺廟平時香火不盛,不過今天這雨來得突然,等夏侯昕瑤一行人推門進去,就見廟中央已升起一堆熊熊篝火,裏頭三三兩兩地聚了十來個人。這些人見她們進屋,一個個提高戒備,又見她們衣着面貌不似盜匪,便不再理會。
春寒料峭,加上下雨天,夏侯昕瑤才感受到屋子的熱氣,身子一抖,便狠狠地打了個噴嚏,俞霏霏本在一旁扶着門喘息,立時緊張兮兮地過來托住她的胳膊,扶她進屋。
不怪俞霏霏如此緊張,十一年前夏侯昕瑤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裏,經雲宗的空塵大師診治後才堪堪撿回一條命,又休養了近一年才徹底痊愈,之後卻總是病魔纏身,連空塵大師都束手無策,只道當時碰傷腦袋後失血過多,傷了根基。
篝火四周都坐滿了人,俞霏霏不得已選一處相對幹淨些的角落安置夏侯昕瑤,打開包裹想尋些幹衣服,無奈都濕透了,急得直撓頭。
夏侯昕瑤看得好笑,道:“霏霏,我沒事。”
“都是習武之人,不過淋了一場雨,怎會說病就病。”修羅早在離二人三步遠處休息,實在理解不了這種主仆情深的戲碼,更不屑于此,不疾不徐地說完,便閉目調息,眼不見為淨。
“修羅說的對,霏霏,別草木皆兵的,你也累了,快坐下來歇歇。”夏侯昕瑤掏出帕子擦去臉上水珠,溫聲相勸。她深知那幾年對俞霏霏的影響,連她自己都不敢輕易回想,唯一的樂趣便是跟葉梓……回憶嘎然而止,她閉眼調息,卻不覺神游天外:他還欠自己一幅畫吧?說起來下山那天好像看見他了。唔……肯定看錯了,他巴不得我離他遠遠的,聽說我要回家,還不得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偷笑?一定是可愛的小師弟啦……不過小師弟從不穿白衣,師門上下愛穿白衣的也就他一個。難不成他早知道我會被師傅追着滿山跑,特地過來看我出醜?
“知道了,大小姐。”俞霏霏趁夏侯昕瑤閉眼的時機瞪住修羅,暗暗下決心:如今大公子不在大小姐身邊,決不能讓任何可疑的男子接近大小姐!
不知不覺天色已黑,三人吃了些幹糧,夏侯昕瑤換上幹淨衣裳,仰面躺下,雙手疊放在腹部,頗有點壽終正寝的意味。
修羅看着她規規矩矩的睡姿,艱難地憋住笑。
俞霏霏又仔細地替夏侯昕瑤蓋上兩件外衣,這才放心地去睡。
屋外仍下着雨,淅淅瀝瀝的,偶爾從遠方傳來陣陣狼嚎。
這一晚夏侯昕瑤睡得極不安穩,記憶深處的那些事走馬觀花般一一顯現。
夜已深。
修羅一向睡眠輕淺,所以夏侯昕瑤呼吸聲稍微變急促了些,他已警覺性地睜開眼。借着微弱的火光,走近後一看,只見夏侯昕瑤神情痛苦,一探脈相卻沒有發病的跡象,倒似夢靥了,當下輕拍她的臉頰,叫道:“昕瑤,快醒醒。”
喚了好幾回,夏侯昕瑤總算醒過來,下意識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抱住修羅的胳膊,語氣親昵而随意:“葉子,我好像又做噩夢了,喘不上氣。”頓了頓,嘟囔道:“葉子,你答應送我畫的,不能出爾反爾。”
修羅瞬間沉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