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幾天後,夏侯昕瑤一行人經過益州巴郡,修羅建議夏侯昕瑤随他去一處避世之地,夏侯昕瑤欣然應允,俞霏霏想勸阻卻不敢開口,當真着急憋屈。近兩個時辰的跋山涉水後,夏侯昕瑤望着眼前這方被四面懸崖隔絕的小天地,沉醉地閉上眼。

三人才走到村口,已有村民認出修羅,一開口就聲音洪亮:“大家快來!修羅公子帶着妻主回來啦!”

村子裏即刻有人接道:“修羅公子帶着妻主回來啦——”叫喊聲此起彼伏。

夏侯昕瑤張口結舌,俞霏霏兩眼發黑,修羅微笑不語。

聞訊而來的村民們簇擁着三人進村,你一言我一語,比如去年誰家添了娃,誰家娶了新夫,叽叽喳喳。修羅好脾氣地聽着,不時地應對兩句,夏侯昕瑤頭暈腦脹,心情卻不壞。

直到到了一家院子前,村民們才依依不舍地各自散去,但見堂屋前站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拄着拐杖敲一敲地,罵道:“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呢!”

“老爹,您怎麽也出來了?”修羅一陣風似地上前,笑呵呵地攙扶老人進屋。

老人不滿地罵道:“攙我做什麽?還不趕緊将兩位貴客請進來!”

修羅笑嘻嘻道:“是!”

夏侯昕瑤聽得滿腦袋的問號。

******

一時四人先後進了屋,分次落座,各自見過。

修羅忙不疊道:“老爹,可以開飯了嗎?”

老人/妻家姓魯,正笑得合不攏嘴,聞言一巴掌招呼在他的腦門上,修羅頓時不敢吱聲,魯老爹卻笑眯眯地向夏侯昕瑤道:“昕瑤,幺兒他沒少欺負你吧?”

夏侯昕瑤方才已被修羅告知當初若不是魯老爹對他施以援手,他早已重傷而亡,此刻見他俯首帖耳的模樣,心中大呼暢快,面上卻只含一絲笑意,道:“您老誤會了,修羅待我很好。”

修羅嘀咕:“就是就是。”見魯老爹向自己瞪眼,立刻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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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老爹又笑吟吟道:“若幺兒敢欺負你,告訴老頭子,老頭子替你撐腰。”

夏侯昕瑤讪笑着點頭,不知該怎麽接話。

“幺兒第一次帶姑娘上這兒來,老頭子是高興壞了,兩位別見怪哈。”魯老爹往夏侯昕瑤和俞霏霏的方向挪了挪菜碗,道:“就當是在自己家中,快吃快吃,千萬別跟老頭子客氣。”末了顫着手給修羅挾一塊肉,關切道:“幺兒看着可比去年瘦多了,連氣色都沒有去年好,一定是平時沒有好好吃飯,又不注意休息。你也老大不小了,總這麽任性胡來算怎麽回事?都說酒是穿腸毒藥,少喝些。”

修羅只有點頭認錯的份。

夏侯昕瑤暗笑不止,悶頭吃飯,又見俞霏霏一副十分解恨的表情,警告地瞪了眼。

魯老爹絮絮叨叨,突然一拍大腿,顫巍巍地起身,道:“瞧老頭子這記性,差點忘了地窖裏的酒,幺兒可最愛喝老頭子釀的米酒了。”

修羅趕緊起身去扶,臉上都快笑出一朵花來,道:“我就等着您的酒呢!您老什麽都能忘,就是千萬別忘了酒。今年總共是幾壇?去年那十壇根本不夠,塞牙縫而已,今年少說也要二十壇。”

魯老爹擡手一拐杖抽在修羅的小腿上,罵道:“越來越沒出息!你是酒鬼投胎嗎?”

“是是是,您老說什麽就是什麽。”修羅笑着全受了。

夏侯昕瑤看着都一陣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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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夏侯昕瑤與俞霏霏挨不過魯老爹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結果都吃撐了,于是飯後在院子裏來回走動消食。修羅飯菜沒吃幾口,光抱着酒壇子不肯撒手,此時坐在門檻上邊喝酒邊嘟嘟囔囔,也聽不清在說什麽,直到身邊的酒壇子都空空如也,才擡頭去看夏侯昕瑤,道:“昕瑤,你走得我頭暈。”

夏侯昕瑤道:“你少喝些就不頭暈了。”

修羅道:“不是,是你走得我頭暈。”

夏侯昕瑤無奈地嘆口氣,道:“你醉了。”

修羅大聲道:“我沒醉!”

“……”夏侯昕瑤不跟醉鬼較勁,道:“我扶你進屋休息。”便要試圖将修羅從地上拉起,聽得魯老爹的聲音自屋中傳來:“昕瑤,莫理他,這孩子喝醉了就這樣。不管在哪裏,哪怕是屋頂上,一沾酒就不肯挪地方,非要酒醒了再回屋。”

自相識以來,夏侯昕瑤從未見過真正醉酒的修羅,他好像是真的千杯不醉,有心打探他的事情,便打發俞霏霏進屋,顧不上儀态,自己也挨着修羅在門檻上坐了。

夏侯昕瑤道:“修羅,我今年十八歲,你呢?”

修羅歪着腦袋想了很久,含糊道:“二十四了。”

他分明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豈非二十四歲的青年?

夏侯昕瑤半信半疑,道:“魯老爹怎麽叫你幺兒?”

修羅道:“因為……因為我是家中的幺兒啊……”

夏侯昕瑤疑惑更深,道:“十一年前魯老爹救你一命,但當時你才十三歲,怎會受重傷?”

修羅思考更久,末了道:“……忘了。”

夏侯昕瑤道:“此處四面都是懸崖,入口又極其隐蔽,當初你怎麽會發現這裏?”

修羅一手指了指天空,呵呵笑道:“這麽大的入口,你沒瞧見嗎?”

夏侯昕瑤着實吃了一驚,難道他是重傷墜崖?亦或是墜崖後才受重傷?又問:“你經常殺人嗎?”

修羅收了笑容,一身的戾氣,道:“她們都該死!”

夏侯昕瑤皺皺眉,道:“是誰教你武功?”

修羅歪頭靠上她的肩膀,喃喃道:“那個女人。”

夏侯昕瑤循循善誘,道:“哪個女人?”

修羅道:“……好冷,你抱抱我。”

夏侯昕瑤只覺修羅真的瑟瑟發抖,猶豫中已被他抱了滿懷,立時連雙手都不知該往哪裏放,頗是色厲內荏道:“放手。”

“好暖和。”修羅舒服地嘆息一聲,夏侯昕瑤當時就失了語言,良久才敢再瞧修羅,卻見他雙眸緊閉,呼吸平穩,已然睡了過去。

******

晚飯時魯老爹問起三人行程,聽說後天便離開,語氣不掩失望:“往年幺兒總在老頭子這兒住上一月半月的。今年不但來得晚了,還只留兩天。”拍拍修羅的手背,釋懷地笑道:“不過幸好趕上了明晚的上巳節,老頭子知道幺兒最喜歡了。”

夏侯昕瑤道:“上巳節?”

修羅掩不住嘴角的笑意,道:“你會喜歡的。”

魯老爹掩唇咳嗽一聲,卻不說話,夏侯昕瑤突然有種不妙的感覺。

飯後修羅往地窖中拿了壇酒,上屋頂喝酒賞月。

夏侯昕瑤正有事問他,也上了屋頂,看着腳下的茅草,內心掙紮良久,最後緩緩地坐下。

修羅料定她是這個反應,抱着酒壇子笑得直不起腰,道:“你這樣活着到底累不累?”

夏侯昕瑤嘴硬道:“你這樣活着才是累不累!”

修羅捧起酒壇子灌了一口酒,出乎意料地保持沉默。

夏侯昕瑤見不得他這副樣子,不自在地動了動雙腿,語氣生硬:“修羅,喝酒傷身,你少喝些。”

修羅“嗯”了聲,再次仰頭喝酒。

夏侯昕瑤見了,莫名地心裏不舒坦,悶悶道:“修羅,上巳節到底是什麽?”

修羅道:“明晚你就知道了。”

“……”夏侯昕瑤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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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剛吃了晚飯,夏侯昕瑤便被修羅強行帶到一處空曠的草地,放眼望去,只見不少年輕女男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見了夏侯昕瑤與修羅親密地手牽手,紛紛掩嘴偷笑。

夏侯昕瑤被笑得滿臉通紅,用力甩脫修羅的手,頭也不回地昂首挺胸往前走,修羅趕緊去追,四周頓時響起一片起哄聲。

天色已暗,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燒。

夏侯昕瑤尋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望着不遠處的少女少男竊竊私語,有大膽地甚至高歌求愛,互換物件後,便走出人叢,黑暗中也不知去往何處。

修羅緊挨着她,自衣襟裏取出一個荷包,道:“她們送的就是這個。”

夏侯昕瑤接過荷包,打開後發現裏面是一個柳條圈,但柳條枯黃,柳葉凋落,瞧來有一定的年頭。

修羅道:“這是我第一次到這兒時編的,已經決定在洞房花燭夜時送給你。”

夏侯昕瑤燙手般地連同柳條和荷包都還給他,一派鎮定地左顧右盼,道:“霏霏這丫頭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修羅也不惱,鄭重地收好荷包,解下腰間水囊,小口小口地喝着,視線不離前方嬉笑玩鬧的人群。

夏侯昕瑤聞到淡淡的酒味,眉尖一蹙,道:“這兩天你一直在喝酒,怎麽現在還喝?”

修羅不以為然地笑笑,道:“難得今晚高興,當然要以酒助興。你不喝酒,那才是失去了人生一大樂事。”

夏侯昕瑤無名火起,道:“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毀了自己的身體!”說罷又氣自己情緒失控,臉色陰沉地能擰出水來,直接拂袖離開。

不遠處傳來少女的歌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修羅眼神幽深,接二連三地飲下冷酒,也不知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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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三人辭別了魯老爹等村民,繼續上路,晚間就住在鎮上的客棧裏。是夜三更,修羅朦胧中聽得走廊上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立時就醒了,身形不動,呼吸節奏不變。片刻後聞到一股淡淡的奇香,暗道不好,屏住呼吸,一息間頭暈目眩,渾身發軟,已是來不及。

這迷藥究竟為何物?竟然如此霸道!

黑暗中有人極小心地打開門,卻不敢貿然前進。等待良久,不見榻上動靜,才踮起腳疾步上前,朝枕頭方向舉刀砍下!

“铛!”

修羅已不知何時持劍在手,橫空一擋,另一只手虛晃一招,趁對方躲閃之際飛起一腳踢向對方的腰。那人痛喊出聲,朝後飛出二三尺,“砰”地落地。修羅大喘口氣,起身走近幾步,用劍挑開對方的刀,劍尖抵着對方的喉嚨,冷冷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自知命不久矣,狂笑道:“是我們姐妹三人命運不濟,遇上你這個惡鬼!連傾盡家財才得到的毒花霧都迷不倒你!你殺人無數,遲早會遭報應——”聲音戛然而止。

“報應?可笑!”修羅面無表情地收回劍,以帕拭去劍上血,左手按住腰間自己劃開的傷口,頓時掌心一片濡濕。他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強打精神,拖着劍一步一步地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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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隔間,黯淡的月光下,只隐約見一室狼藉,夏侯昕瑤呼吸粗重,衣衫淩亂地坐在床沿,腳邊俞霏霏癱坐在地,一步遠處有一黑衣人仰面躺着,生死不知。

俞霏霏氣息急促,道:“大小姐,這是毒花霧,能迷魂,乃夷山毒物,千金一求,常人吸入後立即頭暈目眩,身軟如泥,十二個時辰後自解。”終于撐不住,頭一歪,昏了過去。

修羅詫異地看了眼俞霏霏,摸黑走近夏侯昕瑤,卻見黑衣人驟然暴起,雙手握刀,飛身砍向床榻!

夏侯昕瑤大驚失色,本是留對方一命,可對方拼盡最後一口氣也要取她的性命,試圖起身避開,可雙腿使不出半分力,無力地連劍都拿不穩。

生死關頭,修羅心念電轉,忽生一計,按住傷口的手毫不遲疑地一用力,當下痛得眼角直跳,縱身撲倒夏侯昕瑤,提劍看似随意地往後一刺,黑衣人落刀的動作一緩,當場一劍貫胸。終究還是慢了,刀刃落在背上,修羅痛得悶哼一聲,這當口還笑得出來,道:“昕瑤,你沒事吧?”

夏侯昕瑤兩眼發直,無意識地伸手攀住他的背,只覺滿手溫熱的液體,駭得整張臉慘白,張張嘴,說不出話。

修羅想不到她的反應比預期中的還要強烈,當下用盡全力直起身,肩頭虛虛地靠在床欄上,笑道:“昕瑤,你再不給你的未婚夫止血包紮,他可真要死了。”

夏侯昕瑤大口地喘息,試圖揮去腦海中當年母妃替她擋劍而死的畫面。等心神穩定些,從包裹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了顆藥丸吞下,感覺力氣開始慢慢地恢複,下床點燃油燈,整理衣衫,又給修羅和俞霏霏分別喂下藥丸,一言不發地為修羅寬衣敷藥。

修羅由得她亂來,一面解釋今晚的事。

俞霏霏一醒來,來不及心痛那三顆千金難買的解毒丹,瞧見這般有傷風化的場景,不顧身份地出言阻止,被夏侯昕瑤輕飄飄的一句“他是為救我而傷”駁得啞口無言,懊悔地頓頓足,轉身去隔壁房間,心裏更認定修羅是不知禮義廉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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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三人連夜翻窗逃出客棧,直奔城門。天色漸亮,夏侯昕瑤打發俞霏霏去附近山林尋些野果充饑,找了處相對幹淨些的樹蔭讓修羅歇息,重新檢查他的兩處傷口,見徹底止了血,終于松口氣,道:“修羅,我送你到魯老爹的家中,你好好養傷。”

修羅道:“你打算抛下我?”

“沒有。”夏侯昕瑤頗顯煩躁地來回走動,道:“我需要一個人好好地想清楚。”

修羅溫柔地笑道:“是因為昨晚霏霏的話嗎?若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喜歡你,才心甘情願地為你擋刀。如果你對我有情,我們兩情相悅,自然終成眷屬。如果你對我無意,卻要因為所謂的責任而違心娶我,那才是對我的最大侮辱。”

夏侯昕瑤無奈地嘆氣,她根本從來沒在意過這種事,不過看了一個男人的上半身,怎麽就牽扯到負責不負責的問題上了?

修羅眨眨眼,揶揄道:“難不成你真有娃娃親?”

夏侯昕瑤沒好氣道:“根本沒有的事。”

“昕瑤,我真高興。”修羅突然雀躍道:“若不是身上有傷,這個時候就應該喝一杯。”

夏侯昕瑤不敢接話,不動聲色地深呼吸。

修羅笑道:“還打算将我送回去嗎?”

夏侯昕瑤默默點頭,原本面對一個陌生的家已夠令她頭疼,再加上一個男人,還是這個世界的男人。她是真的束手無措,從前父皇母妃可沒教過她怎麽對付這種男人。

修羅笑容漸冷,道:“理由呢?”

夏侯昕瑤道:“我方才已經說過,我只是需要靜下心來想一想。”

修羅冷冷地瞧她。

眼看要談崩,夏侯昕瑤難得耐下性子,走到修羅的身前蹲下,溫言道:“你別生氣,等你養好了傷,再到京都來找我也不遲。”

修羅冷哼一聲,神色稍緩。

夏侯昕瑤道:“到了京都,你就去內城的大将軍府找府中的大小姐。”

修羅一驚,随之大喜!

這楚國天下誰不知夏侯雲歸大将軍?

出身幽州名門,手握百萬重兵,二十年戎馬,十年前封長安侯,六年前拜大将軍,門人親族遍布朝野。正君是前車騎将軍顧清平的嫡三子,膝下育有兩女。長女十八,幼時被送到山上閉關習武,不見真容。次女十一,年紀雖小,卻聰明懂事,沒有半分京都纨绔的惡習。

瞧着修羅怔愣的樣子,夏侯昕瑤心情無端大好,笑道:“怎麽,吓傻了?”

修羅緊張地咽咽口水,道:“不行,我得提前蓋個章,你是我的,省得到時候被別人搶走。”

“胡說什麽?”夏侯昕瑤沉下臉,卻被修羅抱個滿懷,溫熱的唇已印在頰上。

“……”夏侯昕瑤保持着威嚴十足的表情,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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