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一早,顧氏打點好一切,只等夏侯雲歸下朝回來,期間向夏侯昕瑤詳細地敘述顧氏一門,聽得夏侯昕瑤暗暗咋舌,真是一門忠烈,滿門勳貴。
前車騎将軍顧清平出身将門,十五歲随母出征,十二年後拜左将軍,八年後拜上将軍,九年後拜車騎将軍,一生戰功赫赫,六年前以體弱多病為由告老還家。年六十六,育有三女三子。
嫡長女十七歲時戰死沙場,無夫無後。庶三女二十歲時也死在戰場,亦無夫無後。嫡次女四十五歲,五年前官拜車騎将軍,長年駐守邊關,娶有正君杜氏,育有一女一子,側君李氏産下幺子後難産而亡。庶長子四十一歲,為當朝光祿勳徐榮榮的平君,育有一女一子。庶次子三十六歲,為當朝衛将軍姬朝陽的正君,育有一女。嫡三子三十四歲,為當朝大将軍夏侯雲歸的正君,育有二女。
顧氏有些感傷,顧及夏侯昕瑤在旁,岔開話題道:“昕琪這孩子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夏侯昕瑤搖頭不知。
顧氏對小女兒随性慣了,可一見長女就拘謹不安,連關心都顯得生硬,道:“你臉色不太好,是昨晚沒睡好嗎?”
夏侯昕瑤恭謹道:“只是做了噩夢,不打緊。”
顧氏道:“那怎麽不多睡會?”
夏侯昕瑤一本正經道:“要早起練功。”
顧氏“哦”了聲,試圖問些生活瑣事卻發現無從入手,沉默地坐了會就找借口離開。
夏侯昕瑤二話不說恭送顧氏,一個人靜下來後忍不住拍額頭,暗道:“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也就罷了,可最後明明是修羅的臉卻變成了葉子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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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高,卻始終不見夏侯雲歸的身影,顧氏不得已派人向顧府說明緣由告罪一聲,随後叫上夏侯昕瑤姐妹一起用飯。
夏侯昕琪正與夏侯雲歸賭氣,扒拉了兩口飯,将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不顧顧氏好言好語的勸說,起身回屋。
顧氏只能吩咐人另準備一份飯菜端到夏侯昕琪的屋子,回頭見夏侯昕瑤正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讪讪道:“昕琪往日也是個乖孩子,這兩天卻不知怎麽了,總是鬧小孩子脾氣。”
夏侯昕瑤心道你們父女倆一個比一個奇怪,沉默地搖搖頭,弄得顧氏好一陣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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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午時,夏侯雲歸總算回來了,匆忙地用了飯,一家四口乘馬車低調地上顧府。
馬車裏,顧氏見夏侯雲歸一味沉着臉不說話,擔心道:“将軍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夏侯雲歸沉痛道:“陛下打算新建一座宮殿。”
顧氏大驚失色,道:“不是前年才造好關雎宮?這次是為了新寵藍昭容嗎?”
夏侯雲歸道:“嗯。陛下也知道國庫空虛多年,所以才私下裏同我說。可她的脾氣你也清楚,又哪裏能勸得住。”
顧氏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夏侯雲歸續道:“前幾天才收到二姐的書信,說邊關有異動,正好這次回去可以同娘商量,眼下卻又出了這種事。”
她口中的二姐便是顧氏的同胞姐姐顧寧。
顧氏溫言道:“總有穩妥的解決辦法。”
夏侯雲歸苦笑連連,道:“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多年前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她還不是這副樣子,可自從應貴君……”
顧氏打斷她,正色道:“将軍,慎言。”
夏侯雲歸道:“我們自己的孩子是什麽性子你還不清楚嗎?昕琪雖小,卻懂分寸,更別說昕瑤這麽大的人了。”
顧氏還是堅定地搖頭,夏侯雲歸終于露出些許笑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說就是了,六郎。”
顧氏在家排行第六,小名“六郎”,此刻在孩子們面前徹底紅了臉。
夏侯昕瑤從頭至尾好奇地瞧着,抖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夏侯昕琪掩唇偷笑,一掃胸中的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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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顧府,一行人被等候多時的總管迎進門。進了大廳,夏侯昕瑤由顧氏領着見過顧家衆人。
顧清平雖然年逾花甲,但目光依舊清明,定定地瞧着夏侯昕瑤,感慨道:“眨眼十一年過去,昕瑤都長這麽大了,将來定是個有出息的。”
夏侯昕瑤少不得謙虛一番,夏侯昕琪笑呵呵地上前給顧清平揉肩,道:“外祖母,那昕琪呢?”
顧清平哈哈大笑,道:“你就是一只皮猴兒!”
夏侯昕琪“哼”一聲,道:“我遲早會打敗姐姐的!”
顧清平拍拍她的手,道:“志氣不小,外祖母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了。”
“當然,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夏侯昕琪信誓旦旦。
顧清平看了眼坐在一旁不坑聲的夏侯雲歸,道:“外祖母與你娘有話要說,你自己去玩兒,雲歸随我去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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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平與夏侯雲歸走後,廳裏便只剩二房正君杜氏父子三人,以及顧氏父女三人。
夏侯昕琪是個坐不住的,而二房側君所出的兒子才六歲,正是愛玩鬧的年紀,片刻後齊齊跑得無影無蹤,顧氏杜氏也由得她們去,只吩咐下人們小心伺候。
說話間杜氏簡直将夏侯昕瑤誇上天,随即提起自己那随妻出征的十七歲的女兒,開了話閘似的說得沒完沒了,顧氏笑着附和。
夏侯昕瑤何曾見過這麽會說話的男人,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頓時全身寒毛炸立。
顧氏一直暗中注意夏侯昕瑤,見她神色不對,卻摸不準她的心思,趁杜氏說話的空隙問道:“昕瑤怎麽了?”
夏侯昕瑤摸摸胳膊,強笑道:“沒什麽。”
顧氏還未開口,杜氏已笑道:“我們這裏說了大半天,卻忘了還有兩個孩子。”喚來一旁的嫡子顧曉琦,囑咐他帶着夏侯昕瑤四處走走。
夏侯昕瑤看向顧氏,顧氏先一愣,機械性地點點頭,等夏侯昕瑤與顧曉琦一前一後地出了屋子,才回過神,心道:“雖說父女倆關系疏離,她卻是難得的聽話孝順。”
杜氏看着夏侯昕瑤高挑的身姿,回想她方才的一言一行,重要的是她身後的夏侯一族,心中滿意的不得了,歆羨道:“三弟,你這女兒回到京城,卻不知要迷煞多少少年的心。”
顧氏淡笑着不搭話,果然就聽杜氏又道:“三弟,你是看着我們家曉琦長大的,你瞧他還配得上你們家昕瑤嗎?親上加親,這可是美事一樁。”
顧氏心道我的女兒才回來兩天,你就想用自己的兒子霸占我的女兒?面上依舊保持笑容,道:“曉琦還小呢,姐夫也操心得太早了些。”
“已經十四歲,不小了。三弟不是十四歲就嫁給弟妹了嗎?”杜氏話才出口,立覺不妥,又拉不下臉向顧氏道歉。
二十年前,誰人不知顧府的顧六郎?母親官拜車騎将軍,身為嫡幼子,又有傾國之姿,哪個不想娶他?誰知一朝竟嫁給了年已二十五的夏侯雲歸。
二十年前的夏侯雲歸有什麽?
雖說出身于幽州名門,其實不過是夏侯一族的旁支庶出,自小失了親生母父,為嫡父所不容,才小小年紀去從軍,卻因緣際會地結識了顧清平。顧清平對她青睐有加,不惜将自己最寵愛的嫡幼子下嫁。彼時顧氏才将将十四,匆忙間行了及笄禮,便嫁為人夫。當時的夏侯雲歸區區一介左京輔都尉,自此平步青雲,直到如今的朝堂第一人。
十年前夏侯雲歸封長安侯,顧氏身為長安侯正君,膝下二女都是嫡出,也沒有亂七八糟的小侍礙眼,是何等讓人羨慕嫉妒恨,可當年這樁姻緣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地裏指指點點。
顧氏卻一笑置之,淡淡道:“不瞞姐夫,弟弟家中一切都由将軍做主。若姐夫真有意結親,不妨直接同将軍說。”
杜氏臉色一僵,忙不疊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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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直到聽不見杜氏的聲音才長出一口氣,只聽身後少年的叫喊聲:“三表姐,三表姐……等等我……”卻是顧曉琦跟不上她的腳步,跑得氣喘籲籲。
夏侯昕瑤無奈停下來,等少年追到跟前,就近選了一處亭子休息。
顧曉琦見夏侯昕瑤取帕子擦汗,笑問道:“三表姐,要不要喝些酸梅湯解渴?”
夏侯昕瑤點點頭,顧曉琦忙吩咐下人準備。
顧曉琦垂眸靜了片刻,低聲道:“三表姐長年在外,這外面的世界是怎麽樣的?”
夏侯昕瑤實在受不了他扭扭捏捏的樣子,假借賞景移開視線,道:“外面的天空比這裏的更大更藍。”
顧曉琦雙眸一亮,道:“三表姐能同我說說嗎?”
夏侯昕瑤不覺露出笑容,将一路的所見所聞徐徐道來。顧曉琦聽得津津有味,夏侯昕瑤突然止了話,想起與修羅的過往種種,半晌回過神,繼續敘說。
等下人呈上兩碗酸梅湯,夏侯昕瑤嘗了一小口,笑道:“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所以只有這些了。”
顧曉琦連連搖頭,道:“已經很多了,我長這麽大還沒出過京呢。若有朝一日能像三表姐那般出趟遠門,那該多好。”放低聲音道:“爹爹不讓我出門半步,命令我只許做什麽,不許我做什麽,卻從來不問問我的意願。我是一個人,不是養在顧家的金絲雀。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家,去書裏寫的那些地方走一走。”
夏侯昕瑤疑惑道:“金絲雀?”
“噓——”顧曉琦緊張地左顧右盼,擺手示意周遭的下人們退下,才憤憤道:“三表姐不覺得顧家就是一個富麗堂皇的鳥籠嗎?而我住在這鳥籠裏十四年不得自由。等我兩年後行了及笄禮,爹爹就要将我捉到另一個鳥籠去。”
夏侯昕瑤道:“你是指娶……咳,是嫁人嗎?”
顧曉琦握拳,道:“嗯,我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夏侯昕瑤想勸他百善孝為先,身為人子本該一切聽從父母的安排,哪裏容他置喙一二?可見他神色黯然,識趣地咽下話。
顧曉琦暗自神傷,片刻後讨好地笑道:“三表姐,這些話你可千萬別告訴我爹爹。”
夏侯昕瑤心中好笑,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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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祖孫三代熱熱鬧鬧地用晚飯,夏侯昕瑤重新感受了這陰陽颠倒的世界,勉強吃下一碗飯,終于熬到一家人踏上馬車。
夏侯昕琪瘋鬧了半天,累得一沾到座位便呼呼大睡,顧氏低着頭替她整理衣裳,夏侯雲歸坐在一邊閉目養神。
夏侯昕瑤已經對此間陰陽颠倒的現象徹底麻木,無精打采地瞧着。
顧氏照顧完小女兒,壓低聲音問夏侯昕瑤:“外祖母家的飯菜不合胃口嗎?怎麽吃得那麽少?”
夏侯昕瑤一想起杜氏的音容笑貌,胃裏就一陣翻滾,随口道:“只是午後酸梅湯喝多了。”
顧氏笑道:“回府後爹爹就吩咐廚房煮一碗冰糖銀耳湯,不然半夜你該餓醒了。”
夏侯昕瑤雖然泛惡心,依舊恭敬地點頭。
夏侯雲歸突然睜開眼睛,沉聲道:“昕瑤,陛下今晨說要見你,你明天一早便随為娘進宮面聖。”
夏侯昕瑤一時百感交集,道:“……是,娘。”
夏侯雲歸鄭重地介紹了皇室情況,又點明進宮的注意事項,夏侯昕瑤一一應下。末了夏侯雲歸欲言又止,終究忍不住叮囑:“明天進宮後,你若遇到六皇子,記得萬萬不可沖撞了他。”
夏侯昕瑤不解,夏侯雲歸道:“六皇子的父親應貴君生前最得陛下寵愛,奈何紅顏薄命,産子後不久便染病身亡,所以衆皇子中陛下最疼愛六皇子。在六皇子面前,你凡事忍讓着些。”
夏侯昕瑤道:“是,孩兒記住了。”
顧氏亦嘆道:“多年前爹爹曾有幸見過應貴君一面,果然姿容絕豔,難得至純至善,也難怪陛下會為他冷落了整個後宮。如今長大的六皇子像極了應貴君,可憐他不滿周歲便失去了父親。”
說話間到了将軍府,三人便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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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回到自己的院子,那四名粉粉嫩嫩的小厮立時圍上來,吓得她連連擺手呵斥:“退下!都退下!”
小厮們被厲聲斥退,俞霏霏又被顧氏允許回家休息三天,夏侯昕瑤愣愣地坐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驀地長身而起,直接出門往南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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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的西廂房裏,夏侯昕瑤與葉梓相對而坐。
夏侯昕瑤第一次覺得葉梓是怎麽看怎麽順眼,盯着他不說話。
葉梓道:“昕琪說你們一家人下午去顧府,怎麽一回來就變成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夏侯昕瑤面上一紅,道:“胡說,我哪有失魂落魄。”
葉梓不揭穿她,淡淡道:“那你說說這麽晚找我有什麽事?”
夏侯昕瑤嘴硬道:“難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
葉梓為自己斟上一杯茶,慢慢道:“當然不是。不過沒有什麽要緊事就敢深夜打擾我休息,眼下還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這世間除了你再無別人。”
夏侯昕瑤突然有種淚流滿面的沖動,內心咆哮:“挑釁!這是赤裸裸的挑釁!久違的真正的男人啊!”
葉梓見她不反駁,暗呼怪哉,道:“昕瑤,你到底怎麽了?”
夏侯昕瑤激動地搖頭,道:“沒事,真的沒事。只要能看着你就沒事了!”
葉梓手一滑,險些握不住茶杯。
夏侯昕瑤整個人已經處于呆傻的邊緣,根本沒注意他的失态。
葉梓調整好情緒,擡頭見夏侯昕瑤目光灼灼,只覺這初夏的夜晚突然變得無比燥熱,道:“昕瑤……”
夏侯昕瑤道:“嗯?”
葉梓道:“你過來。”
夏侯昕瑤警覺道:“做什麽?”
葉梓煩躁道:“叫你過來就過來!”
夏侯昕瑤心道看在你是真男人的份上就讓你這一回,依言走到葉梓的身前,頗有些不情願道:“說吧,什麽事。”
葉梓極力緩和自己的呼吸,不言不語地起身,微仰起頭與夏侯昕瑤靜靜地對視,倏然間雙手攬住她的肩背,将她擁入懷中。
夏侯昕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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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第一次落荒而逃。
明月當空,夏侯昕瑤跑得大汗淋漓,蹿進漪瀾院的院門,一屁股坐倒在地,大腦直接一片空白。恍惚間聽到一陣刀風,本能性地手掌撐地,淩空一躍,緊跟着右腳回轉,筆直地踢出。
只聽“啊!”一聲慘叫,然後見遠處一坨黑色的小身影艱難地蠕動幾下,随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姐姐打人啦,爹爹!疼!嗚嗚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