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當天晚飯時夏侯雲歸問起今天游玩的事,夏侯昕瑤詳細地說了,包括酒樓偶遇兩位皇女,只修羅一事瞞下不提。夏侯雲歸面有愁雲,輕輕地嘆口氣,叮囑她切莫與皇女們交往過密,夏侯昕瑤自是恭敬地應下。
飯後夏侯昕瑤回漪瀾院,卻意外地見到葉梓。她莫名地心裏發虛,仿佛頰邊還留有修羅唇瓣的溫度。
葉梓仍是一身白衣,氣定神閑地坐在屋裏與自己對弈,見了夏侯昕瑤,悠悠道:“昕瑤,時辰尚早,不如殺一局?”
夏侯昕瑤心不在焉道:“好。”
一時在葉梓的對面坐了,二人各執一子,靜靜地對弈。
俞霏霏奉上茶,帶着屋裏的小厮們知趣地退下。
不出片刻,夏侯昕瑤節節敗退,潰不成軍,最終不得不認輸。
葉梓道:“往常你我輸贏各占五成,不似今天這般,可是有心事?”
夏侯昕瑤眼神飄忽,低着頭收拾殘局,将白天的事細細道來,最後道:“自古沾染皇權的有幾個能善終?葉子,此處局勢複雜,我想回雲宗。”
葉梓不由握住她的手,道:“無論你去哪裏,我都會陪着你。 ”
夏侯昕瑤面上一熱,不自在地抽回手,心情無端大好,卻嘴硬道:“要你陪我做什麽,回雲宗的路我又不是不認識。”
葉梓心知她愛面子,本性卻是極怕寂寞,也不點破,笑吟吟道:“是,等你行了成人禮,我就跟你回雲宗。”
夏侯昕瑤道:“還有二師姐和小師弟。”
“……”葉梓郁郁地點點頭,又與夏侯昕瑤閑聊幾句,便道別離開。出門時遇見俞霏霏,小聲問:“你家小姐今天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俞霏霏道:“大小姐今天見了兩位皇女與六皇子,沒有不對勁啊。”
葉梓不放心道:“再沒有見過其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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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俞霏霏一臉篤定。
葉梓終于能夠安心,撫着指尖的傷口,安慰自己那時的心緒不寧不過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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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霏霏将葉梓送到院外,忽然一拍腦袋,懊悔道:“險些将這事忘了。大公子,傍晚回來時大小姐問奴婢要了外傷藥。”
葉梓失聲道:“昕瑤受傷了?”
俞霏霏連連搖首。
葉梓眉心微蹙,道:“那她要傷藥做什麽?”
俞霏霏道:“奴婢不知。”
葉梓沉吟片刻,讓俞霏霏先回去,俞霏霏卻一臉為難,躊躇道:“大公子,奴婢自知這輩子都是大小姐的人,不該将大小姐的私事透露給其她人,連将軍與侯君都不例外。但此事攪得奴婢睡不着覺,思來想去,還是必須告訴你。”
葉梓點點頭,俞霏霏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大小姐曾在回京途中遇見一位名喚修羅的少年,那人終日身穿玄衣,面如冠玉,眼若流星,漂亮的像從畫裏走出來似的。依奴婢看來,大小姐對他頗有好感。”
葉梓黯然道:“……我知道。”
俞霏霏訝異道:“大公子知道?”
葉梓道:“嗯,是大師姐告訴我娘,我娘再轉述給我的。”
俞霏霏道:“難怪那時候楊靖師姐趕着回雲宗,原來如此。”
葉梓道:“記得不要告訴昕瑤。”
俞霏霏道:“是,奴婢曉得輕重。”
葉梓道:“你快回去吧,莫讓昕瑤久等。”
俞霏霏應聲走了,葉梓輕輕地嘆口氣,當真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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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葉梓早早地去尋夏侯昕瑤,遠遠地就見她孤身出了漪瀾院,不及多想,悄然跟上去。
夏侯昕瑤從後院角門而出,随即雇了馬車往外城去。
葉梓記挂昨夜俞霏霏所提傷藥一事,也雇輛馬車緊随其上。
夏侯昕瑤一路走走停停,不時地向路人打聽方向,終于找到修羅的住處。剛擡手叩門,院門卻是虛掩的,“吱呀”一聲開了,着實吓了她一跳,卻見修羅懶懶地斜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你又失約了,若如此,我可要上将軍府找你去了。”
夏侯昕瑤反手合上院門,正色道:“你知道昨天是六皇子的緣故,并非我有意失約。我帶了傷藥過來,進屋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修羅心道若非如此,你以為我的劍能輕易放過你?當下不多話,與夏侯昕瑤并肩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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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梓聽得心口酸澀難忍,勉強定一定神,飛身躍上圍牆跟上去,側身站在窗邊,透過窗戶紙模模糊糊地往屋裏瞧,只看了一眼,恨不能拔刀砍了夏侯昕瑤。
只見修羅趴在榻上,上半身赤/裸,一道猙獰的血痕自蝴蝶骨而下,橫亘整個背部。
夏侯昕瑤呼吸微亂,道:“……你不覺得疼嗎?傷得那麽重還到處亂跑。”
修羅艾艾道:“你會心疼嗎?”
夏侯昕瑤一噎。
修羅續道:“如果你會心疼,我便不疼……嗷!”
夏侯昕瑤終于忍不住将膏藥重重地抹到傷口上,痛得修羅出了一身的冷汗,叫道:“你謀殺親夫啊!”
夏侯昕瑤多少有些後悔,不覺放輕抹藥的動作,口中仍忿忿道:“誰讓你胡說八道!”
修羅委屈道:“我哪裏胡說了?我說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難道你忘了嗎?”
夏侯昕瑤咕哝道:“你的渾話,我才不會放在心上。”
“誰說這是渾話?”修羅不滿地扭頭瞪她,道:“你不領我的情也就罷了,但絕不允許你出言侮辱。”
夏侯昕瑤更加糊塗了,一句“你是真心喜歡我嗎?”哽在喉裏,無論如何問不出來。
見她沉默,修羅道:“怎麽不說話?”
夏侯昕瑤鼓足勇氣道:“修羅,我問你: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滋味?”
修羅一愣 ,掩飾地笑咳一聲,道:“自然是一日不見,思之如狂。就好比我與你分別之後,我日夜思念,甚至連夢裏都滿滿是你的身影。”
夏侯昕瑤道:“夢裏?”
修羅心中猜測無數,試探道:“當然,若你曾夢見過我,那便證明你是喜歡我的。”
夏侯昕瑤如遭雷擊,修羅見狀暗笑幾聲,頗埋怨自己傷得不是時候,嘆一聲天意弄人,錯失良機,只道:“昕瑤,好了嗎?”
“……快了。”夏侯昕瑤匆匆地抹好藥,這個傷口位置不便包紮,只幫他在腰腹間纏上布條,也就由他下床穿衣。
修羅若無其事地走到桌前坐下,惬意地飲茶。
夏侯昕瑤越與他相處,越覺得他與衆不同,在他的身側坐了,不确定道:“修羅,傷口真的不疼?”
修羅無所謂地笑笑,道:“尚在忍受範圍內,不疼。只可惜這段時間不能飲酒,實在難受。”
夏侯昕瑤“噗嗤”一聲笑了。
修羅哀怨地瞧她一眼,夏侯昕瑤渾身一激靈,取樂的心情頓時消失,正經道:“昨天時間倉促來不及問你,你怎麽又受傷了?”
修羅垂眼摩挲着茶盞邊沿,道:“不小心露了行跡,仇家尋上門,這才挨了一鞭。”
夏侯昕瑤可從來沒見他刻意隐藏行蹤,心下半信半疑,難免又有些擔心,道:“那仇家還會尋上來嗎?”
修羅道:“不過是些小喽啰,仗着人多勢衆才傷到我。只要正主不找上門,應當無礙。”
夏侯昕瑤有心想讓修羅去将軍府避禍,仔細一想,還是覺得不妥,道:“那就好。你受了傷,行動不便,來京的這些日子都由誰照顧你?”
修羅無時無刻不在等待她的邀請,聞言略感失望,垂眸道:“有啞伯照顧我,你放心。知道你今天要來,我特意讓啞伯多做了幾個菜。”
夏侯昕瑤不想答應,但想到回去要面對顧氏,神色有些黯然,沉默地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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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梓轉開臉不願再看,卻見前方不知何時多了一名玄衣女人,與他一樣窺探屋裏情形。
那女人三十開外,左頰有道一指長的褐色疤痕,端的煞氣凜人,此刻察覺到葉梓的視線,微微別過臉,冷冷地瞥他一眼。
葉梓不敢輕舉妄動,女人看清他的面貌後,眼神驚豔,轉過身,将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葉梓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汗濕重衣。
女人嘴角一扯,頗具深意地看了眼屋內 ,轉身飄然離開。
葉梓松口氣,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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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夏侯昕瑤回到将軍府時已近傍晚,剛偷偷溜進漪瀾院,只見俞霏霏守在屋外,不安地來回走動。
夏侯昕瑤心中“咯噔”一聲,已知不好,俞霏霏見了她,疾步上前,急切道:“大小姐,侯君等了一個下午,将軍剛剛回府,業已知曉您私自出門的事。”
夏侯昕瑤臉色一白,卻是想起了上輩子雙親的懲罰手段。
見她發愣,俞霏霏悄聲道:“大小姐,侯君還在屋裏呢,您趕緊向侯君認錯服軟。侯君最疼您,有侯君護着,您肯定沒事。”
夏侯昕瑤也不知聽進去多少,渾渾噩噩地走進屋,就見顧氏端坐主位,身後伫立四名侍從。
顧氏見了夏侯昕瑤,立時喜上眉梢,起身來迎,口中責怪道:“你這孩子,出門怎麽也不同爹爹說一聲。”
夏侯昕瑤一聲不吭地直接跪下,唬得顧氏一跳,一時擔心自己語氣過重,讓本就不睦的父女關系更加雪上加霜,頗有幾分讨好地笑道:“爹爹不是攔着你不讓出門,只是京城魚龍混雜,你又是剛回京,人生地不熟,出門時好歹帶上你那個丫鬟,也好有個照應。”
夏侯昕瑤面無表情道:“爹爹教訓的是,孩兒記住了。”
顧氏張張嘴,全然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了,若換做小女兒,早纏着他撒嬌耍賴,哪會是這般情景?
他不說話,夏侯昕瑤也沉默地低頭跪着,脊背挺直。
顧氏心裏不好受,當年的一時疏忽釀成如今難以收場的局面,女兒歷經生死劫數,嘗盡病痛的折磨,更不見半分父女情分,而這一切的過錯都在他……一想到這些,顧氏當場就紅了眼眶,還怎麽忍心施以懲處,彎腰将夏侯昕瑤扶起來,啞聲道:“往後你想做什麽,爹爹都不攔你,只一條,不許瞞着爹爹。”
夏侯昕瑤微微動容,道:“是,孩兒知道。”
顧氏道:“你娘還在書房,爹爹陪你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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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氏攜了夏侯昕瑤上書房,見夏侯雲歸臉色不好,顧氏想開口求情又不能,夏侯雲歸沉聲道:“昕瑤,今天私自出門是為了什麽事?”
夏侯昕瑤咬咬唇,道:“去見了一位朋友。”
“是什麽樣的朋友需要你孤身前往,還讓你不敢走大門?”夏侯雲歸聲音不大,卻問得夏侯昕瑤手心冒汗,支吾道:“只是一位江湖朋友。”
夏侯雲歸道:“是女是男?為人如何?”
夏侯昕瑤強忍住心頭的恐懼,道:“是一名男子,他曾出手救過孩兒。”
“哦?”夏侯雲歸輕聲一笑,道:“原來是一位武藝不凡的少俠,看來改天得請他來家中做客,以便為娘親自向他道謝。”
夏侯昕瑤道:“是。”
夏侯雲歸道:“雖說是天子腳下,但總有意外,往後出門記得帶上人。你雖已十八,可尚未娶親,在為娘與你爹爹的心中還是個孩子,出門須告知你爹爹一聲。如今天這般,連你的丫鬟都不清楚你的去向,平白讓你爹爹擔驚受怕一天。”
夏侯昕瑤直挺挺地跪下,道:“孩兒知錯了。”
夏侯雲歸揮揮手,道:“去祠堂跪吧,天亮之前不準出來。”
顧氏一聽,失聲道:“将軍,跪一個晚上,昕瑤如何受得住?更何況連晚飯都不曾用。”
夏侯雲歸道:“昕瑤習武多年,如何受不住?況且犯了錯本該受到懲罰。六郎,你不必再說。”
顧氏失色道:“将軍,我不準!”
夏侯雲歸皺眉道:“六郎,別胡鬧。”
“我沒有胡鬧,将軍。”顧氏拉起夏侯昕瑤,将她護在身後,想起過往種種,一時悲從中來,道:“将軍,你忘了嗎?當年你我成親不久,你便重新披甲上陣,那時我才十四歲。将軍知道獨自守着家的滋味嗎?直到兩年後懷了身子,之後有了昕瑤,日子才沒有那麽難熬。如今,昕瑤好不容易又回到我的身邊,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連将軍你也不能!”
夏侯雲歸長長一嘆,道:“六郎,是我夏侯雲歸欠你良多,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盡我所能待你好。但事關孩子,你必須聽我的。”
顧氏紅着臉頻頻搖頭,夏侯雲歸上前将顧氏擁入懷中,無聲地看向夏侯昕瑤,眼神示意她離開。
夏侯昕瑤安靜地看着二人相擁的身影,心中百轉千回,想起上輩子坐擁後宮三千的父皇,整天打扮得千妖百媚的母妃……想起父皇的嚴苛,母妃的冷淡……最後想起當初修羅的那番話。
——你呢?有沒有想過今後的幾十年會有一個人陪着你,只因你是你,是衆人唾棄的賤民也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罷,都願意陪你一生一世?
夏侯昕瑤落寞一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