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此後,夏侯昕瑤天天去馬家村找修羅,常常天黑前才歸,平日在将軍府仍是一副嚴肅正經的模樣,教人看不出半點端倪,可如何瞞得過愛女心切的顧氏?眼見她總是在不經意間翹起嘴角,偶爾雙頰微染紅暈,也不知想到什麽,卻是千真萬确的少年人情懷。又從俞霏霏口中得知夏侯昕瑤與修羅來京途中的所有事情,包括修羅這次的受傷,顧氏終歸狠不下心出言幹涉,唯有一聲嘆息。
夏侯昕瑤對此一無所知。
最初幾天,修羅大半時間都在睡夢中度過,夏侯昕瑤除去練功,多數時間都側身立在窗下,靜靜地看馬氏父女相處,偶爾是馬氏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有說有笑,談論的都是家長裏短的小事。
分明是一無所有的生活,為何他們的笑容看上去如此燦爛?
她上輩子錦衣玉食,卯時而起,未時才睡,生活中唯有課業和國事,最後以身殉國。直到死,她都不曾開懷一笑,甚至覺得無顏面對死去的雙親。
曾經那短暫而輝煌的生命,她到底為什麽而活?
夏侯昕瑤陷在回憶中無法自拔,全然不知修羅時常假寐,窺視她的目光幽深而冷冽 。
十幾天後,修羅傷勢好轉,夏侯昕瑤便聽他講述江湖趣事,或是親身走過的山水美景,包括江南、中原、北疆等地。
聽得多了,夏侯昕瑤便在心中勾勒出一幅畫:絕美少年,一襲黑衣,仗劍走江湖,看盡人間百态,唯有容顏自始至終不曾改變。
夏侯昕瑤入了迷,修羅常常趁她分心時偷一個吻,将她拉回現實後再加深這個吻,分開後看着滿臉通紅的少女,他嘴角含笑,眉梢眼角俱是情。
夏侯昕瑤每次都羞得恨不能垂首逃開,可不知是骨子裏的驕傲作怪,亦或是舍不得錯過這樣的修羅,總與他默默的對視,只覺胸腔裏的那顆心熱得發燙,簡直能把她的整個靈魂燃燒殆盡。
于是時光在修羅的甜言蜜語中飛逝,等修羅能下床行走時,轉眼已是五月初,真正的夏天終于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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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夏侯昕瑤從馬家村回來時趕上暴雨,因躲雨誤了時辰,到将軍府時便錯過了晚飯。她心中忐忑,剛進漪瀾院,俞霏霏已迎了上來,吞吞吐吐道:“大小姐,将軍讓您去書房見她。”
夏侯昕瑤見她神色有異,心中起疑,道:“發生什麽事了?”
俞霏霏眼神躲閃,今朝東窗事發,自己恐怕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狠一狠心,“噗通”跪倒,道:“大小姐,将軍與侯君如今都已知曉您與修羅公子的事情,都是奴婢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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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神色微變,片刻後卻搖頭笑起來,大丈夫做事從不言悔!她喜歡修羅,喜歡與他相處時無拘無束的感覺……縱是相隔千山萬水,也沒有人能阻止她去尋找這種感覺。
俞霏霏聽見笑聲更加不安,道:“大小姐?”
夏侯昕瑤笑看她一眼,轉身出了門,俞霏霏不解其意,愣愣地擡手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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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夏侯雲歸最近日日深夜才歸,難得今天抽出時間陪家人用晚飯,偏偏趕上夏侯昕瑤晚歸,也當是夏侯昕瑤的運氣。
夏侯雲歸問起長女的去向,顧氏自知瞞不下去,飯後便向夏侯雲歸細細說了。夏侯雲歸一聽,當即态度堅決地反對夏侯昕瑤與修羅的來往,顧氏少不得替長女說情,被夏侯雲歸罵一聲“糊塗!”,再不敢多言。
夏侯雲歸沉吟半晌,心中已有計較,命人喚來夏侯昕琪,與顧氏在書房一起等夏侯昕瑤。因此夏侯昕瑤一進書房,便見到了三人。
夏侯雲歸絕口不提修羅的事,只道趁天色未黑,讓夏侯昕瑤姐妹切磋一番。
夏侯昕琪歡呼一聲,奔向房外的空地,雁翎刀在手,只等夏侯昕瑤。
夏侯昕瑤猜不透夏侯雲歸的真實想法,依言走出房門,折了根樹枝握在手中,與夏侯昕琪靜靜對峙。
夏侯雲歸随後攜着顧氏站在門外,朝夏侯昕琪點點頭,示意開始。
這些日子以來,夏侯昕琪逮到機會就尋夏侯昕瑤決鬥,被罰蹲馬步的日子已有月餘,早知不是夏侯昕瑤的對手,如今雙親在旁觀看,也不奢望戰勝,只求輸得好看些,因此一上來便穩紮穩打,蹲馬步的效果漸漸顯現出來,又有葉梓的日日指點,一時間在夏侯昕瑤的手下游走了幾十個回合,倒未露敗象。
夏侯昕瑤左手負在背後,右手握樹枝,面上沉靜如水,不用半分內力,單純地與夏侯昕琪招數較量,且戰且退,沒有一招攻勢。
雁翎刀重達三斤有餘,時間一久,夏侯昕琪手臂酸麻,呼吸聲急促,漸感力氣不濟,動作不再迅捷如常。
夏侯昕瑤見狀,心知夏侯昕琪已到達極限,突然身子一矮,手中樹枝削向她的腳踝,夏侯昕琪心中一慌,妄圖擡腳後退,可雙腿跟不上上半身的動作,踉跄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呼呼地直喘粗氣。
顧氏面有不忍,就要上前去扶夏侯昕琪,被夏侯雲歸伸手攔住。
夏侯昕瑤點到即止,肅容道:“從今天開始,跌倒一次便罰蹲馬步兩個時辰,記住了嗎?”
夏侯昕琪咬唇不語,夏侯昕瑤眉頭一皺,加重語氣道:“昕琪,回答我!”
夏侯昕琪惱怒地瞪她一眼,道:“知道了!”
夏侯昕瑤點點頭,扔了樹枝,徑自走向夏侯雲歸,身後的夏侯昕琪喘氣聲更重。
顧氏見了,就要下石階,夏侯雲歸一把攥住他的手,等夏侯昕瑤走到身前,無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夏侯昕瑤看向自己的肩頭,眼神困惑。
這種感覺很陌生,父皇從來不曾與她有過身體接觸,也不像馬氏夫妻與女兒嬉鬧的樣子。
夏侯雲歸又朝幼女招招手,夏侯昕琪立時轉怒為喜,起身收好刀,屁颠屁颠地跑近前,甜甜道:“娘……爹……”猝然想起方才丢人的事情,無精打采地耷拉起腦袋。
夏侯雲歸手掌放在夏侯昕琪的腦袋上,使勁地搓揉兩下,徐徐道:“劍是‘百兵之君’,刀為‘百兵之膽’。劍法飄灑輕快,矯健優美,講究剛柔并濟。刀法反其道而行,大開大阖,變化少卻威力不減。昕琪,你姐姐比你年長許多,敗在她的劍下,并不丢人。”
夏侯昕琪臊紅了臉,轉頭撲進顧氏的懷中。
夏侯雲歸又道:“不過長江後浪推前浪,十年、二十年後的事情誰也料不準。”
夏侯昕琪道:“娘放心,孩兒将來一定會打敗姐姐的。”
夏侯雲歸不由微微一笑,道:“既然有決心,那便跟着你的阿梓哥哥好好練刀法,更要願賭服輸,不許與你姐姐耍賴。”
“孩兒當然聽阿梓哥哥的話了。”夏侯昕琪瞅眼夏侯昕瑤,下巴一擡,輕哼一聲。
夏侯昕瑤無動于衷。
夏侯雲歸又道:“前幾天陛下說想去上林苑狩獵,點名要你們姐妹倆相陪。昕瑤,聽你師傅來信說你日日練習騎射功夫,想來在騎射方面也有所造詣,因此為娘不擔心你。”
夏侯昕琪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張臉變得苦哈哈的。
夏侯雲歸續道:“只有昕琪你,你雖然會騎馬,但從未碰過弓箭。為娘的意思是,這些日子你跟着你姐姐練箭,不求箭法如何精湛,你年紀小,只要射箭的姿勢正确,運氣好能捕獵一兩只兔子,那便是保全了将軍府的臉面。”轉首向夏侯昕瑤道:“昕瑤,為娘把你妹妹交給你了。”
夏侯昕瑤鄭重應下,夏侯昕琪扒在顧氏身上有氣無力,恹恹地“嗯”了聲。
夏侯雲歸道:“我已命人為你們姐妹倆各打造了一副弓箭,這幾天你們先從兵器庫裏挑弓箭練習。”末了道:“天色不早,昕琪明天還要去學堂,先回房休息。昕瑤留下,為娘有話與你說。”
夏侯昕瑤心中一跳,垂首答應。
夏侯昕琪走後,夏侯雲歸神色和藹地令夏侯昕瑤代自己邀請修羅上将軍府做客,夏侯昕瑤心中驚疑不定,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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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夏侯昕瑤遵母命去請修羅。修羅一聽,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眨眼間又不安地在屋裏來回走動,道:“昕瑤,我帶傷去你家中,會不會顯得沒有禮數?”
夏侯昕瑤拉過他的手将他摁回座位,道:“我娘知道你受傷的事情,所以不必擔心這些。”
修羅目光一閃,道:“大将軍知道?”
夏侯昕瑤道:“沒錯。”
修羅沉默一瞬,突然嘆道:“若你也出身江湖,那該多好。江湖上不看重家世禮法,只要女男之間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又有何妨?”
夏侯昕瑤将信将疑,道:“真的?”
修羅颔首,正色道:“昕瑤,等你行了成人禮,我們便去闖蕩江湖吧。”
夏侯昕瑤一愣。
修羅低聲蠱惑:“海闊任魚躍,天空任鳥飛。就我們兩個人,過我們自己想要的生活。”
夏侯昕瑤喃喃道:“我們自己想要的生活?”
修羅雙眸綻放出某種異樣神采,道:“嗯,只為自己而活。”
夏侯昕瑤反應不過來。
她前世今生二十四年,日日都在別人的安排下度過,從未産生過為誰而活的想法。而這一世,她是長安侯世女。
只聽修羅續道:“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這樣的生活,不好嗎?”
夏侯昕瑤發怔道:“我……我沒想過這些。”
“現在想也來得及。”修羅順勢擁她入懷,在她的耳邊低聲暢想片刻,随後打發她出門去替他買新衣裳。
夏侯昕瑤走後,修羅起身整一整衣襟,慢慢地踱步走向床榻,側身朝外躺下後一手枕後腦勺,一手極有規律地敲床板。不多久,一名玄衣女人幽靈般出現在屋裏。
修羅眨眨眼,暧昧地笑道:“二師姐,我住進将軍府後,你會不會想我?”
女人語氣平平:“‘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師弟,這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嗎?”
修羅笑容一窒,道:“熾燃,這不是你該問的。”
熾燃神色不動,道:“師弟,上回我就說過,這三年我四處找你,已經快耗盡了我的耐性。你若此刻跟我回鬼淵,并遵守承諾與我成親,從前你那些拈花惹草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修羅冷笑道:“我若不答應呢?”
熾燃淡淡道:“那就別怪我不念舊情。”
“舊情?”修羅哈哈大笑,道:“四年前我就說過,我修羅此生永不信情。你所謂的舊情……我修羅擔當不起!”
熾燃額角青筋微露,少頃恢複正常,重複道:“‘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師弟,這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嗎?”
修羅面無表情,熾燃等不到他的回答,眼神一黯,半晌才道:“師弟,既然你不想回去,我也不逼你。但今後別做出讓我對你動殺心的事情,我不想傷害你。”
修羅譏笑道:“敢問二師姐,我腰上這傷從何而來?難道那些人不是你請來的嗎?”
熾燃道:“是,因為我知道那些人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所以你別逼我親自動手,那樣你會沒命的。”
修羅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道:“二師姐,好走不送。”
熾燃道:“師弟,可不可以讓我再親親你?”
修羅道:“不可以。”
熾燃道:“為什麽?”
“對你沒興趣。”修羅幹脆閉上眼。
熾燃面上紅白交錯,良久才道:“師弟,正如你所料,只要你住在将軍府一天,我便不會再派人殺你,但長安侯世女的師門不簡單,你別引火燒身。”
修羅正要詳細詢問,睜開眼時熾燃已失了影蹤。
卷二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