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侯雲歸有意見一見修羅的廬山真面目,當天特地騰出時間早回家,難得晚飯時一家人齊聚,賓朋滿座。
席間,夏侯雲歸面上不見喜惡,當衆向修羅對夏侯昕瑤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謝,又聊家常似地問起修羅的情況,得知對方無母無父,漂泊江湖多年,少不得感慨安慰一番。
修羅面上帶笑,談話間傲氣而不失恭敬。
夏侯雲歸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中大定,不耐煩再應付修羅,也不飲酒,連吃下三碗飯,借口需要處理公文,命夏侯昕瑤好生招呼客人,早早地離席,顧氏也随之離開。
二人一走,場面頓時冷清起來。
葉梓面對着夏侯昕瑤與修羅,強撐到現在已是極點,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告聲罪,不顧傅靈琳的勸留,放下竹筷便走。
傅靈琳轉而向夏侯昕瑤道:“小師妹,你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将阿梓師弟追回來!”
夏侯昕瑤心中猶豫不定,下意識地看向修羅,見他微微眯起眼,神情似笑非笑,不由愈發躊躇。
傅靈琳發急道:“小師妹,你當真糊塗了嗎?那可是你的葉子啊!”
夏侯昕瑤一咬牙,不敢再看修羅,悶頭追出去。
傅靈琳心中松口氣,若無其事地與修羅對視一眼,轉首卻見葉露面色發白,當即失聲道:“阿露,你怎麽了?”
葉露不可抑制地想起夏侯昕瑤與葉梓相擁的那個夜晚,此時此刻,終于明白今生與夏侯昕瑤無緣,諾諾道:“二師姐,我吃飽了,先回去了。”直直地起身,走出兩步,忽然道:“二師姐,我想一個人呆會兒,你別跟來。”
傅靈琳被鎮當場,卻不願在修羅的面前丢了顏面,扯出笑臉道:“嗯,你早些休息。”
葉露沉默地一步步走出屋,傅靈琳心痛如絞。
她如何不知道他的心事,而他的心事,已俨然成為她的心病。
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她最敬愛的師傅的心愛弟子、她鐘情的小師弟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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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
傅靈琳深深地呼吸,攥起拳頭,最後将目光轉向對這些情愛糾葛懵懂無知的夏侯昕琪,道:“昕琪,你随我來。”
夏侯昕琪訝然道:“……哦,靈琳姐姐。”
修羅別有深意地看了眼傅靈琳,低頭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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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琪跟着傅靈琳走出屋子,見傅靈琳一直不說話,夏侯昕琪想起盤旋多時的疑問,小聲道:“靈琳姐姐,您是阿梓哥哥的二師姐,您知道阿梓哥哥怎麽了嗎?”
傅靈琳目光閃爍,親密地攬過夏侯昕琪的肩膀,壓低聲音道:“昕琪,我只問你,你喜歡誰當你的姐夫,是阿梓還是那個修羅?”
夏侯昕琪道:“當然是阿梓哥哥了。”
傅靈琳停下腳步,湊在夏侯昕琪的耳邊一番低語,夏侯昕琪聽得緊咬嘴唇,待傅靈琳說完,夏侯昕琪決然道:“靈琳姐姐放心,昕琪承認的姐夫只有阿梓哥哥一個,那個修羅想進我們将軍府的大門,他妄想!”
黑夜中,傅靈琳無聲一笑,心道:“我親愛的小師妹,若你對阿梓師弟有情,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最兩全其美不過了。可若你一片癡心錯付修羅之身,那就別怪二師姐假手她人,斬斷你與修羅的情緣,好教你也嘗嘗愛而不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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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夏侯昕瑤去追葉梓,剛出了屋子,顧氏的貼身侍從靜蘅突然現身,恭敬道:“大小姐,奴婢奉命在此等候,請您即刻随奴婢去書房見将軍與侯君。”
夏侯昕瑤稍一遲疑,不得不随他去書房。
到了書房,裏頭的氣氛卻分明不尋常,夏侯雲歸與顧氏的臉色明顯不好,各自占一角落,誰也不理會誰。
夏侯昕瑤隐約覺得此事與自己有關,心中忐忑,低喚了聲“爹娘”,便站在屋中央不敢動。
靜蘅已關門退下,書房裏靜谧得可怕。
顧氏愛女心切,疾步走上來,挽住夏侯昕瑤的胳膊,柔聲道:“昕瑤,你老實告訴爹爹,你是不是喜歡那個修羅?”
夏侯昕瑤措手不及,漲紅了臉,堅定地點了下頭。
顧氏心中可謂是百味陳雜,摸了摸夏侯昕瑤的鬓角,道:“好,好!我的女兒長大了,也是時候成親生子。再不會如從前一般,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雲宗習武。往後,冷了餓了,也有個可心的人照顧。”
夏侯昕瑤何曾聽過這種帶着濃烈情感的話語,一時心頭滾燙,情不自禁地喊道:“爹爹……”
夏侯雲歸卻面色陰沉,道:“六郎,我何時答應修羅進我們家的門?!”
顧氏毫不示弱地反駁道:“将軍,我已經說了好幾回,不過是替昕瑤納侍,如此內宅小事何須将軍點頭?”
“六郎,你——”夏侯雲歸氣得止不住在屋裏來回走動。
夏侯昕瑤茫然道:“爹爹,什麽……什麽納侍?”
顧氏道:“自然是納修羅為侍。既然你對他有情,等你成人禮後定下世女正君,再選個良辰吉日,将修羅擡進門。”
夏侯昕瑤從來以父母之命唯命是從,一句“一女如何侍二夫”便哽在喉裏,吐不出來,更咽不下去。
夏侯雲歸道:“六郎,這話方才我也與你說過不下三回,且不論我應不應允,你難道真以為修羅會點頭答應?修羅此人,無家亦無根,如一片浮萍長年漂泊江湖,絕不簡單,怎會甘心伏低做小?”
顧氏站在父親的立場上,論出身、相貌、品性,總認為自家女兒是最優秀的,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世間男兒哪個配得上她?因此早早斷定修羅豈有不嫁之理?他心中猶自篤定,也不管夏侯雲歸說的那些,向夏侯昕瑤道:“昕瑤,爹爹并非嫌棄修羅的出身,只是你畢竟是長安侯世女,所以這正君必須出身名門,品貌上等,才配得上你。你覺得呢?”
夏侯昕瑤有口難開,備受煎熬。
夏侯雲歸實在聽不下去,厲色道:“六郎,你不必多言!昕瑤,你聽清楚了,只要有我夏侯雲歸在的一天,你就休想娶修羅過門!做小的也不行!”
一席話,宛如一盆冰水傾倒,将夏侯昕瑤澆了個透心涼,教她動彈不能。
夏侯雲歸一拂袖,怒氣沖沖地走了。
顧氏不忍見長女如此,心中又着實擔心夏侯雲歸,只能好言安慰夏侯昕瑤,道總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日,夏侯昕瑤一味地點頭,從頭至尾都沒有反對聲,顧氏說了幾句便離開去尋夏侯雲歸。
前世十三年,今生十一年,只是從一只金碧輝煌的大籠子轉移到另一只不大不小的籠子,自始至終,她不過是一具任人操控的傀儡。
無論是前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亦或是今生的長安侯世女。
夏侯昕瑤默默地捂住臉。
她連自己瞧不上眼的顧曉琦都不如,至少,他懂得反抗,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
房內驟然吹進一股風,燭苗晃晃悠悠,夏侯昕瑤被忽明忽暗的燭光驚醒,自嘲一笑,收拾起低落的情緒,慢慢地走出屋,一時想起飯間負氣而走的葉梓,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去南苑。
臨到西廂門前,夏侯昕瑤遲遲無法下決心去敲門。
見面了又如何,不是不喜歡他,只是從未想過嫁娶的問題,如今更是不可能,不過徒增尴尬。
她從未有過自我,他又何曾懂過她?
一念至此,夏侯昕瑤轉回身,走出幾步,卻聽得有人傳音入耳:“昕瑤,快上屋頂來。”
聲音清麗,語氣嬉笑不正經,除了修羅還有哪個?
夏侯昕瑤不覺露出笑容,擡首去看,果然見對面屋脊上坐着一人。
修羅與她目光一接,朝她勾勾手。
夏侯昕瑤不争氣地臉上一紅,猛然想起方才夏侯雲歸的話,笑容就顯得有幾分勉強,搖頭拒絕,徑自離開。
修羅一急,身随意動,呼吸間人已落在夏侯昕瑤的身前,關切道:“你怎麽了?”
夏侯昕瑤自顧自走路,道:“沒什麽,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修羅随口應付道:“傷口癢得厲害,睡不着。”
夏侯昕瑤輕輕地“哦”了聲,便不再多言。
修羅觀察入微,也沒有發現她什麽異常,但隐隐又覺得發生了什麽事,而且此事事關重大。他從來對自己的直覺深信不疑,這十多年來憑借這種直覺逃過無數殺機,當下只道:“我陪你回去吧。”
夏侯昕瑤不出聲,修羅也就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頭。
夜深人靜,四下無人,修羅猝然自身後抱住夏侯昕瑤,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側,近乎哀求道:“昕瑤,別離開我……”
夏侯昕瑤心神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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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後,夏侯昕瑤心情沉重,修羅卻總能有意無意地逗她開懷,而她明知二人也許沒有任何的結果,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墜入情網不得掙脫,愈是強迫自己要拉開彼此的距離,相思愈深。
另一廂,葉梓不肯主動找夏侯昕瑤和解,二人的關系日漸疏離。
傅靈琳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幾次三番地找葉梓談話,勸他不要一意孤行,兩個人之間,總需要有個人低頭服軟。
葉梓何曾不知道這些,可知道歸知道,心中不是滋味,偏偏與夏侯昕瑤較上了勁,難得與她碰面,也沒有好臉色,更枉論如從前一般的親密相處。
夏侯昕瑤自從想明白自己二十四年來不過是一具傀儡,心緒大起大落之下,沒有心力向葉梓多作解釋與糾纏,也就随他去了。
一個是賭氣難受,一個是打擊過重,二人交錯而過,竟是越走越遠,只教修羅乘虛而入。
傅靈琳是心急,夏侯昕琪是又氣又急,一心想着葉梓的長處,可偏偏夏侯昕瑤選擇修羅這種危險人物,還當着她的面做出那般羞人的事情,又有傅靈琳時不時不動聲色地鼓動兩句,新仇舊恨,半個月後,滿腔怒意終于徹底爆發!
這日夏侯昕瑤在練武場如約等候夏侯昕琪一同練箭,卻見夏侯昕琪臉色發青地跨刀而來,二話不說走近前,揮刀就砍。
其實這半個月來姐妹倆一直和平相處,夏侯昕琪每日裏下學後便背負夏侯雲歸特地吩咐人為她定做的弓箭,向夏侯昕瑤學習騎射功夫,但此刻這一刀是夏侯昕琪向葉梓學習刀法兩個月以來的全力一擊,一時将刀法中的“斬”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夏侯昕瑤始料未及,可手中無劍,不敢硬接,當下身形如風,退後七八尺。
夏侯昕琪一招落空,卻不洩氣,電光火石間想起不久前纏着葉梓教自己的輕功步法,照平時練習的樣子,步法生變,同時刀勢一轉,刀鋒夾帶着淩冽的殺氣掠向夏侯昕瑤的頸側。
夏侯昕瑤當真吃了一驚,向後一仰,堪堪避開刀鋒,頸上肌膚被殺氣激起顆顆寒栗。
夏侯昕琪豈肯善罷甘休,作勢回刀去削,手腕卻一痛,雁翎刀已落入夏侯昕瑤的手中。
夏侯昕瑤怒極反笑,道:“你想殺我?”
夏侯昕琪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夏侯昕瑤,心中已生怯意,面上不露分毫,怒目而視,又不想給葉梓惹麻煩,倔強地閉緊嘴巴。
“好!”夏侯昕瑤冷笑,随手将雁翎刀一扔,轉身離開。
夏侯昕琪撿起雁翎刀,悶聲不響地也走了,丫鬟鐘泉林不知如何是好,小跑幾步跟上,徒留下一幹侍衛面面相觑。
不出多久,這件事便傳到了顧氏的耳中。
顧氏聽後,是既傷心又為難,小女兒分明是想要大女兒的命,也不知她哪兒來那麽大的仇恨,姐妹倆非要兵刃相見。他更不敢告訴夏侯雲歸,按夏侯雲歸的個性,夏侯昕琪少不得一頓罵。
顧氏左右權衡之下,只能自己偷偷地喚來夏侯昕琪,好言好語地相勸。
夏侯昕琪正滿腹委屈,哪裏還受得了,一時向顧氏大發脾氣,也不言明自己做這些事全是為了替葉梓打抱不平,大聲嚷嚷顧氏偏心,片刻後又稱夏侯雲歸偏心,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只能呆在學堂裏讀書,而夏侯昕瑤能出門習武。
十一年前夏侯昕瑤上雲宗療傷,随即拜入雲宗宗主葉秀英的門下,而夏侯昕琪只一門心思地呆在學堂,連個像樣的武學師傅都沒有,夏侯雲歸作出此等安排,自然有她的道理。可顧氏無法向年僅十一歲的夏侯昕琪說明其中利害,只能顧左右而言她。
顧氏語焉不詳,夏侯昕琪愈發不甘心,不願與他多說話,任性地扭身跑出屋。
顧氏隐隐感覺小女兒是被自己寵壞了,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大事,眼下卻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一腔苦水只能往自己肚子裏咽。
如此一來,夏侯昕琪不願再向夏侯昕瑤學習騎射,下學回府後只熱衷于兩件事:向葉梓學刀法,以及千方百計地刺殺夏侯昕瑤。
夏侯昕琪不肯學,夏侯昕瑤自然沒有逼她學習的道理。恰好修羅重傷初遇,每天都帶着夏侯昕瑤出門,或上酒樓品嘗美酒佳肴,或去戲園子聽戲,有時去賭坊小賭兩把……有一回甚至連蒙帶騙地,将夏侯昕瑤拐帶進青樓,美其名曰:開眼界。
夏侯昕瑤哭笑不得,不能罵,更不能打,修羅還軟硬不吃,凡事只憑他的心血來潮,卻偏偏教人舍不得,放不下,真是一種甜蜜的折磨。
對于這一切,顧氏并不阻攔,暗中還助夏侯昕瑤銀兩。
顧氏多年來對夏侯昕瑤心懷愧疚,又一心認為她自小遠離繁華的京都,在雲宗過了十一年苦行僧似的生活,眼看要行成人禮,也是時候瞧一瞧外面豐富多彩的世界,只要做事不出格,任由她自由行動。
這日夏侯雲歸趕在天黑前回府,命人喚來夏侯昕瑤姐妹,道:“陛下三天後去雲陽宮避暑,估摸着哪天天氣涼快,便會去雲陽宮附近的上林苑狩獵,你們姐妹倆記得做好出發的準備。”
夏侯昕瑤心中再不樂意,也得恭敬地應下,夏侯昕琪卻慌了神,只聽夏侯雲歸又道:“昕瑤,昕琪,帶上你們的弓箭,随為娘去練武場,為娘要考校一下你們的騎射功夫。”
夏侯昕琪求助地看向一旁的顧氏,顧氏是知道她的情況的,想起月前的那件事,狠下心,故作不見。
夏侯昕琪沒辦法,換上騎裝,随夏侯雲歸去練武場。
對于騎射功夫,夏侯昕瑤前世今生加起來也練了十多年,自然不在話下。她命侍衛們像平時一樣,舉着箭靶四處奔走,自己則縱馬馳騁,輕輕松松地連射十數箭,皆中紅心。
夏侯雲歸目露贊許,一瞬間仿佛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朝夏侯昕瑤點點頭,随即看向夏侯昕琪。
夏侯昕琪從鐘泉林手中接過弓箭,磨磨蹭蹭地走到箭靶前,拉弓搭箭,姿勢倒有模有樣,只聽“嗖——”一聲,羽箭不偏不倚地朝夏侯雲歸射去。
夏侯雲歸徹底黑臉,眼明手快地接住。
夏侯昕琪已知不妙,垂下頭,可憐兮兮地站在原地,不敢狡辯半句。
夏侯雲歸強忍怒意,向夏侯昕瑤道:“昕瑤,你先回屋。”又道:“其她人都退下!”
待所有人離開練武場,夏侯雲歸面無表情道:“昕琪,過來。”
夏侯昕琪膽戰心驚,拖着腳步走近。
夏侯雲歸擡起手中的羽箭就往夏侯昕琪的屁股上一抽,怒喝道:“兩個月的時間,你就學成這樣?!到時陛下面前,将軍府顏面何存?!”
夏侯昕琪驚懼交加,捂住屁股,拔腿就跑!
夏侯雲歸看着小女兒狼狽逃竄的身影,氣得渾身發抖。
可是不管她如何生氣,事後又親自上怡然院狠狠地訓斥了夏侯昕琪一頓,三天後,夏侯昕瑤姐妹仍是整理行裝,各帶十名侍衛,随駕向京都三百裏外的雲陽宮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