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另一廂,夏侯雲歸亦得到消息,與信使一路星夜兼程趕往上林苑,抵達時天已大亮。
建章宮內,三位皇女早一步趕到,大皇女李璟華與二皇女李璟文都沉默地坐在寝宮外,三皇女李璟妍今年不過四歲,躺在生父茹昭儀的懷裏呼呼大睡。
夏侯雲歸躬身見禮,李璟華與李璟文都受了,獨獨茹昭儀起身避開,躬身回禮。
夏侯雲歸心中焦急萬分,索性尋個由頭去找連襟徐榮榮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徐榮榮官任光祿勳,掌管宮殿掖門戶,麾下有兩千羽林衛,位列九卿,屬深宮第一要職。
此人四十出頭,雖然身穿甲胄,腰間佩劍,但掩不住斯文有禮的氣質,鄭重道:“三弟妹,你也知道陛下向來有午睡的習慣,今天也不例外。下午未時三刻,陛下召藍昭容進殿服侍,沒過多久便傳出陛下遇刺的消息。碰巧今天陛下派出大量的羽林衛保護六皇子去狩獵場,建章宮內外根本守衛不足,可沒想到藍昭容居然身懷武藝,又不知為何會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心。若不是陛下的暗衛中途制住藍昭容,後果不堪設想。”
夏侯雲歸又問:“大嫂,那陛下的情況呢?”
徐榮榮道:“陛下受傷昏迷後中途醒過一次,便是那時下旨召見三位皇女與三弟妹你。太醫說,陛下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奇怪的是……”
夏侯雲歸道:“什麽奇怪?”
徐榮榮道:“太醫說陛下傷在胸口,若刀鋒再往裏偏三分,陛下恐怕是……怪就怪在這裏,若藍昭容曾經習武,應當不至于失手。”
夏侯雲歸又問:“那藍昭容現在何處?”
徐榮榮嘆息一聲,道:“昨夜陛下親自審問了藍昭容,藍昭容供認不諱,一力承擔罪責。随後陛下賜下一杯毒酒,對外宣稱藍昭容得急症而死,并未牽涉藍家人。而眼下,陛下也只是憂傷過度,甚為想念你們,才連夜下旨召見。”
夏侯雲歸亦是一嘆。
一時兩人誰都不再說話,徐榮榮突然想起一事,正打算告訴夏侯雲歸,就聽敲門聲響起,屋外有小黃門道:“啓禀大将軍、徐大人,陛下已經醒了,傳大将軍過去說話。”
夏侯雲歸朝徐榮榮匆匆一點頭,立時起身出門,随小黃門進寝宮。
永初帝深受重傷,雖然休息了一個晚上,仍是臉色蒼白,目光倦怠而毫無生氣,鬓角已生銀絲,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李璟憶坐在榻沿喂飯,雙目紅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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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雲歸見狀大吃一驚,向永初帝跪拜請安。
永初帝見到夏侯雲歸,露出幾分歡喜神色,向李璟憶道:“憶兒,快去扶大将軍起來。”
“是,母皇。”李璟憶起身放下碗筷,親自扶夏侯雲歸起來,又搬了圓凳放在榻前。
永初帝示意夏侯雲歸坐下,向李璟憶道:“憶兒,你去殿外守着,沒有朕的傳召,誰都不許入殿。還有,告訴茹昭儀與你的兩位皇姐,叫她們先下去休息,等朕傷好些再見她們。”
李璟憶應聲退下,仔細地關上殿門。
永初帝輕輕地用手捂住胸口,喘息兩聲,一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雲歸啊,這些日子以來,朕夜夜夢見昭兒,夢見當年的那些事。朕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朕恐怕,時日無多了。”
夏侯雲歸大拗,道:“陛下才三十九歲,風華正茂,怎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永初帝道:“不必替朕難過,對于朕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只是經此事後,朕深感生死無常,有幾件事必須提前告訴你。”
夏侯雲歸恭敬道:“陛下請講。”
永初帝歇息片刻,道:“這第一件事,自然是皇位繼承人,你認為衆皇女中,誰能當此大任?”見夏侯雲歸面色為難,不由笑了笑,道:“大皇女胸無城府,容易受人擺布,二皇女城府又太深,手段陰毒而不留餘地,三皇女年幼不堪重負。”
夏侯雲歸不敢茍同,只道:“三皇女眼下是年紀小,可總有長大成人的一天。”
永初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不,三皇女絕對不能繼承皇位。”
夏侯雲歸不敢多言。
永初帝續道:“我朝立賢不立長,可是二皇女的性子于國于民都不利,大皇女雖然如此,只要有良臣輔佐,也能守得住這楚國天下。”
夏侯雲歸道:“是,微臣明白了。”
永初帝又命夏侯雲歸取出枕邊的一只錦盒,解釋道:“這裏頭是朕為你與你家人準備的免死诏書。”
夏侯雲歸失聲道:“陛下……”
永初帝正色道:“朕只怕自己百年之後,新帝容不下你。若不幸真有那一日,你便将這免死诏書告之天下,然後辭官遠走她鄉吧。”
夏侯雲歸手捧錦盒,激動地眼圈發紅,忽然跪倒在地,顫聲道:“臣……謝陛下隆恩!”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多禮?快些起來吧。”永初帝微笑道:“你将長女安排在雲宗宗主門下,而幼女只讀四書五經,絕不踏足朝堂。你是重臣,而非權臣,此等良苦用心,朕豈能不知?”
夏侯雲歸動容道:“陛下明鑒。”
永初帝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倍感疲倦,強打起精神,咬牙切齒道:“這第三件事,就是廢後!”
夏侯雲歸驚道:“陛下,鳳後一向無過,這廢後……”
“無過?”永初帝簡直想放聲大笑,道:“雲歸啊,你可知若非他的嫉恨之心,朕與昭兒怎會天人永隔?!”
夏侯雲歸猶疑道:“先貴君難道并非病逝?難道是……是鳳後他……”
永初帝冷冷道:“不,那賤人不過是幫兇,至于元兇……朕死之前,一定會要了她的命!”
夏侯雲歸仍是不贊同,戰戰兢兢道:“可是廢後這種大事……”
“朕意已決,雲歸不必多言。”永初帝的笑容似瘋似魔,道:“朕要立昭兒為後,死後同葬一處,永生永世不分離。”
夏侯雲歸聽得心驚肉跳,硬着頭皮點點頭。
永初帝出神了好一會兒,方道:“這第四件事,也是朕最放心不下的。六皇子他将将成年,還沒有定親……”
夏侯雲歸心頭一跳,只聽永初帝道:“愛卿的長女昕瑤,朕也見過,人品、相貌那是萬裏挑一,不知愛卿覺得朕的六皇子配得上你家昕瑤嗎?”
夏侯雲歸聞言立時重新跪倒,字字懇切:“陛下,六皇子高貴如明月星辰,臣女萬萬不敢高攀!”
永初帝道:“愛卿何必如此自謙,朕雖日日老去,可還沒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愛卿且回去考慮一段時間,等昕瑤行了成人禮,愛卿再給朕一個滿意的答複。朕累了,先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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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雲歸滿腹的心事,出建章宮後,向宮侍打聽了夏侯昕瑤姐妹的住處,便去承光宮找她們。結果卻撲了個空,連将軍府的侍衛都不在,一問宮人才知夏侯昕瑤姐妹昨天一大早便出門陪李璟憶去狩獵,至今未歸。
夏侯雲歸心中難安,奈何深宮之中無計可施,只能先吩咐人去準備食物,飯後自去休息。
正是沉睡當中,卻被一陣電閃雷鳴驚醒。
風雨交加裏,庭院中的美人蕉花葉凋零。沒過多久,暴雨驟停,天際挂起彩虹。
夏侯雲歸是無論如何睡不着了。
直到午後,一行人才回到承光宮。
夏侯昕瑤臉色潮紅,人事不知,一路被修羅抱回宮。夏侯雲歸當即變了臉色,也顧不上盤問修羅為何在此,一面安排人去請太醫,一面跟随修羅的腳步急匆匆地去寝殿。
葉梓不知夏侯雲歸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承光宮,怕她擔心,便解釋道:“姨母,昕瑤只是受了點外傷,回來時淋了雨,眼下有點發熱,并無大礙。”
夏侯雲歸道:“好端端地怎會受外傷?”
葉梓遲疑着不做聲,身側的夏侯昕琪神色怯怯,小小的手掌握緊葉梓的手。
夏侯雲歸心中隐隐有個猜測,向夏侯昕琪看了一眼,猶自不敢信,當下也沒有多說。
一時修羅将夏侯昕瑤安置到榻上,作勢要解開她的腰帶,被夏侯雲歸出言阻止:“修羅公子乃将軍府的貴客,豈敢勞煩?”
修羅肅聲道:“昕瑤淋了雨,若不換下這身濕衣服,恐加重病情。”
夏侯雲歸道:“自然如此,但絕不敢勞煩公子。”不等修羅反駁,轉首已向葉梓道:“阿梓,從前昕瑤養傷時是由你近身照顧,這回又要拜托你了。”
葉梓點頭應是,修羅神色莫測,最後握緊夏侯昕瑤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少時,太醫火急火燎地趕到承光宮,替夏侯昕瑤診脈驗傷後,言道并未傷及根基,只需靜養,留下若幹外傷藥後,便向夏侯雲歸告辭,退下去煎藥。
夏侯雲歸神色不見輕松,向夏侯昕琪道:“昕琪,你先出去等着,為娘與你阿梓哥哥有話要說。”
夏侯昕琪巴着葉梓不肯放,一臉恐慌,無疑更加坐實了夏侯雲歸的猜想。
夏侯雲歸止不住心頭發冷,朝外揚聲道:“來人,護二小姐回房休息!”
殿門一開,立時走進兩名孔武有力的侍衛。
夏侯昕琪慌了神,淚光盈盈地看向葉梓,道:“阿梓哥哥……”
葉梓安撫地拍拍她的背部,柔聲道:“沒事的,乖。”
夏侯昕琪最後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夏侯雲歸沉吟半晌,向葉梓質問道:“阿梓,姨母尊重你,才一直遵守你我之間的保密約定,可是你與昕瑤到底怎麽了?還有那個修羅,竟然與昕瑤發展到這種地步?”
葉梓無言以對。
夏侯雲歸一想到迫在眉睫的永初帝賜婚,饒是她心性堅忍也難免焦躁不安,發狠道:“阿梓,不管你願不願意,一旦昕瑤行了成人禮,姨母會馬上告訴她有關你們的娃娃親,然後盡快安排你們成親。”
葉梓急道:“姨母,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夏侯雲歸一擺手,又問:“你老實告訴姨母,昕瑤的傷是不是昕琪做的?那傷口目測寬一寸二分,分明是昕琪的雁翎刀造成的。”
“……是。”葉梓不敢有所隐瞞,将自己的所見所聞都告訴夏侯雲歸。
夏侯雲歸聽得眉頭緊皺,怒道:“越來越不像話!”語氣稍緩,向葉梓道:“阿梓,姨母會派人守在這裏,絕不教修羅靠近半步,你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
葉梓看了眼沉沉入睡的夏侯昕瑤,重重地點頭。
夏侯雲歸給了葉梓一個鼓勵的眼神,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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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琪一見到夏侯雲歸進殿,心裏發虛,遠遠地避開,垂頭輕輕地叫了聲娘。
夏侯雲歸緊緊地合上殿門,轉身朝小女兒招招手,夏侯昕琪磨磨蹭蹭地挨近。
夏侯雲歸和顏悅色道:“昕琪,你告訴娘,為什麽要傷你姐姐?”
夏侯昕琪理直氣壯道:“姐姐不理阿梓哥哥,害得阿梓哥哥每天難過。”
夏侯雲歸點點頭,又道:“等你姐姐醒了,你去向她認個錯。”
夏侯昕琪一愣,然後搖頭道:“昕琪沒錯,是姐姐欺負人……”話音未落,已重重地挨了夏侯雲歸一個巴掌。
夏侯昕琪被徹底打懵了,只覺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直直地擡頭看向夏侯雲歸。
夏侯雲歸連眼眶都紅了,也不知是氣還是傷心,道:“娘與爹尚在世,你便要骨肉相殘嗎?你年紀小,平時與你姐姐小打小鬧,我們都不予計較。縱然你姐姐有錯,可你當真下得了這個手?”
夏侯昕琪回過神,眼淚“唰”得流下來,哽咽道:“娘,昕琪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夏侯雲歸不作理會,夏侯昕琪急了,小心地去攥母親的衣角,讨饒道:“娘,你相信昕琪,昕琪真的不是有意要傷害姐姐。”
夏侯雲歸自覺時機剛剛好,愛理不理地瞥了小女兒一眼,淡淡道:“知道錯了?”
夏侯昕琪深怕夏侯雲歸不理自己,一面點頭,一面擦幹眼淚,道:“昕琪不該傷害姐姐,往後也不能傷害姐姐。”
夏侯雲歸半蹲下身,與小女兒面對面,鄭重道:“記得去向你姐姐道歉認錯。你這樣傷她,你姐姐不知該有多痛。”
夏侯昕琪垂下頭,小聲道:“昕琪知道了。”
夏侯雲歸碰了碰小女兒挨打的左臉,心疼道:“痛不痛?”
夏侯昕琪點點頭,感覺眼淚又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