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色已濃,新月如鈎。

夏侯昕瑤一口氣追出數裏,始終只能遠遠地看見修羅的背影。她怕引來宮中的羽林軍,不敢高聲呼喚,咬牙忍着傷口的痛楚,全力追趕。

腳下的景色越來越荒蕪,不見一絲亮光,修羅忽然縱身躍下屋脊,眨眼失了蹤影。

夏侯昕瑤心中着急,一手按住腰間的傷口,起落間她的人已到了方才修羅消失的地方。她痛得齒根發顫,擡手一看,月光下只見滿手的鮮血,一時也顧不上這些,四下張望,壓低聲音道:“修羅,快出來。修羅……”

背後忽然有人輕聲道:“你還是舍不得我的,是不是?”

夏侯昕瑤一喜,轉身去看,修羅已先一步貼上來,一面索吻一面不安地反複問道:“你選擇我,對不對?”

夏侯昕瑤在他熱烈的親吻中頭暈目眩,輕輕地“嗯”了聲。

修羅發出一道短促的笑聲,夏侯昕瑤卻在彼此唇齒相觸間品嘗到一抹苦意,不由拉開距離,但見修羅笑容滿面,晶瑩的淚珠兀自滑落。

夏侯昕瑤頓失言語,無法自控地吻上他的眼角,替他舔去淚水。

修羅的呼吸變得急而粗,下意識地收緊懷抱,自喉間發出嘆息般的呢喃:“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夏侯昕瑤已是唇角帶笑,低低地回應:“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夜色漸深,萬籁俱寂。

驀地,從附近桃林中傳出一道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夏侯昕瑤與修羅的臉色俱是一變,來不及找地方避開,已有個三十開外的玄衣女人立在身前。

月光下,只見修羅面色發白,将夏侯昕瑤護在身後,急急退開幾步,道:“二師姐,你怎麽在這兒?”

熾燃面無表情道:“師弟,跟我回去。”

修羅堅定地搖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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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燃一寸寸地抽出背上重劍,道:“師弟,我給你兩條路走,一是跟我回去,二是我殺了你的心上人,然後帶你回去。”

修羅連呼吸聲都變了,勉強笑道:“你別忘了昕瑤的母親是誰,還是你想和朝廷作對?”

熾燃奇怪地看他一眼,淡淡道:“我這一生,有怕過誰嗎?”

修羅緊張地直咽口水,又帶着夏侯昕瑤退後,直到撞上假山,退無可退。

熾燃又道:“師弟,你選好了嗎?”

修羅握緊夏侯昕瑤的手,汗濕重衣。

夏侯昕瑤聽得莫名,道:“修羅,她是誰?”

修羅不答,只道:“二師姐,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熾燃聞言,低首撫摸劍身,忽然身體一動,整個人挾帶着淩厲的劍氣向夏侯昕瑤而去。

修羅早有準備,一手托住夏侯昕瑤的後背,使出幾分巧勁,将她遠遠地送了出去,自己則往後一仰,只見一道劍光閃過,已是軟劍在手,向熾燃的膻中穴刺去。

夏侯昕瑤身在半空,看得心驚膽戰。

熾燃輕松地避開修羅的殺招,也不理會他,劍勢一轉,再次追向夏侯昕瑤。

夏侯昕瑤傷勢未愈,更何況方才的那番追逐已令傷口裂開,一時被熾燃輕輕松松地追上,須臾間,已被熾燃的劍氣重重包圍,又手無寸鐵,幾次險象環生。

修羅目眦欲裂,嘶聲道:“熾燃,你敢傷她!”說着人已沖到熾燃的身後,裹着濃烈的殺意一劍刺去。

熾燃自然有所察覺,可詭異得是非但沒有自救,反而騰出左手,朝夏侯昕瑤當胸一掌。夏侯昕瑤本能地擡手去擋,一時間雙掌對上,卷起塵土無數,夏侯昕瑤“哇”地一聲,當場吐出一口鮮血,從半空中落下,登時昏迷不醒。

電光火石間,熾燃只覺背部一涼,目中已露出無盡的凄涼酸楚之色,喃喃道:“現在,我終于相信,你一直在騙我……”

修羅也驚呆了,愣愣地抽回軟劍,鮮血霎時将熾燃的玄衣濕透,只聽熾燃續道:“你并非無心,無情,只是……那個人,從來不是我。”言罷反手一揮袍袖,勁風毫不留情地打在修羅的臉上,大笑聲中人已遠去。

修羅聽得怔住,眼下卻沒有多餘的思考時間,抱起夏侯昕瑤迅速地離開。

******

夏侯昕瑤醒來已是翌日傍晚,身處簡陋的小木屋,屋外是層層疊疊的林木,而修羅懶懶地靠在門框上,手持酒杯,三五個空酒壇子躺在腳邊。

夏侯昕瑤記起當時是被對方掌力中蘊含的雄厚真氣所傷,不由試着調動起真氣,內傷卻已好了大半,想來是有人替她療過傷,腰間的傷口也重新包紮過,行動并無太大的障礙。她滿腹的疑問,下床走到修羅的身邊,問道:“修羅,昨晚到底是怎麽回事?”

修羅似乎才回過神,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嘆息着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說罷作勢再倒酒,被夏侯昕瑤一手攔住,不無擔心道:“酒多傷身,別喝了。”

修羅爽快地“嗯”了聲,沉默許久,才緩緩道:“昕瑤,你知道北疆鬼淵嗎?”

夏侯昕瑤沉吟着搖頭。

修羅輕笑一聲,笑聲帶着幾分慘淡,道:“鬼淵是在極北極寒之地,鬼淵之人也從不踏足中原,你自然沒有聽說過。十九年前……”語聲一頓,失笑道:“你早就知道我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

夏侯昕瑤臉色讪讪,修羅卻不予計較,歪頭靠上她的肩膀,續道:“十九年前,我被那個女人……啊,就是我的師傅。我被她帶到鬼淵,直到三年前她病逝,我才恢複自由身,走出鬼淵四處闖蕩。昨晚那個女人是我的二師姐,她愛慕我多年,想盡辦法要我回鬼淵與她成親。我不答應,她便派人追殺我,此前那兩回受傷也是因為她。”

夏侯昕瑤默默地擁緊他,修羅又道:“我還有個大師姐,長着一張娃娃臉,身形不高,這十多年來容貌未曾變過,還是一副十八/九歲的少女模樣,沒人知道她到底幾歲了。她極愛美色,後院的男寵禁脔無數,雖然長年挂着笑臉,但沒人敢招惹她,因為招惹她的人都死了。”

夏侯昕瑤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岔開話題道:“昨晚你是怎麽脫身的?”

修羅道:“她被我刺了一劍,負傷逃了,想必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夏侯昕瑤又問:“你曾說自己是家中的幺兒,那你父母家人呢?”

修羅眼神閃爍,淡淡道:“當時年紀小,不記得了。”

夏侯昕瑤心疼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修羅,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修羅點點頭,靜默良久,忽然懇切道:“昕瑤,我們離開這兒,去江南,去塞外,去浪跡江湖……好不好?”

夏侯昕瑤為難道:“父母在,不遠游。修羅,我……”

“你放心,我不會再逼你。就算要走,也要你心甘情願地跟我走。”修羅目光悠遠,溫柔道:“我修羅不在乎世俗名利,更對別人的同情與施舍不屑一顧。此生,只求你一顆真心。”

夏侯昕瑤只覺胸口熱得發燙,脫口道:“我答應你,我這一生,只會有你一個男人,更不會和其他人糾纏不清。”

修羅不禁眉目染笑,笑容滿足而溫暖。

******

夏侯昕瑤果真說到做到,當晚回到承光宮,對自己失蹤一天一夜這件事沒有向葉梓多作解釋,葉梓明顯感受到她急轉而下的态度,再看膩在她身邊的少年,只覺遍體生涼,如墜冰窖。

而負責看護夏侯昕瑤寝殿的數名侍衛亦被夏侯昕瑤厲聲呵退,自此,再無人能阻止修羅接近夏侯昕瑤。

葉梓看在眼裏是又急又痛,這當口縱然放下一貫堅持的自尊與驕傲,已是萬萬來不及。

因為夏侯昕瑤再沒有給他單獨見面的機會。

每每話到嘴邊,一側的修羅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格外刺眼,刺得他不得不将服軟讨好的話咽回肚子。

而夏侯昕琪一天比一天沉默,那小小的腦袋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轉眼已是八月十五,合家團圓的日子。

夏侯昕瑤一行人沒有永初帝的旨意,不得回京,顧氏思念女兒,只能派人将裝滿月餅的食盒送到夏侯昕瑤姐妹的手中,還送來足夠多的裏外秋衣,都是夏侯昕瑤姐妹喜歡的樣式與顏色,附帶家書一封,字裏行間透着身為人父對女兒的牽挂與思念,倒令夏侯昕瑤徹徹底底地震撼了一回。

當夜,上林苑并沒有舉辦盛大的宮宴,過節的氣氛一絲也無,大半個月沒有現身的李璟憶也不曾過來糾纏。

夏侯昕瑤心中疑惑,照理說中秋節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身為帝王當不至于忘記,更何況如永初帝這般耽于享樂的帝王。

她沒有琢磨太久,修羅已拉着她換上一身普通人家的衣裳,趁夜色偷偷地溜出上林苑。

上林苑遠離繁華的京都,附近只有一個小鎮。

其時二人左右手交握,穿行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夏侯昕瑤不掩喜悅之情,再去瞧身邊人,在月光與燈光的交織下,當真是笑顏如花,俊美無雙,怎麽瞧都瞧不夠。

一次兩次還好,到後來修羅也不知怎的羞赧起來,暗道真是月色撩人。

不知不覺,二人已走到灞水河岸,河上的舟船燈火通明,照得岸堤亮如白晝,岸邊多植柳樹,此時已入秋,柳葉枯黃而凋落。

夏侯昕瑤忽然想起半年前與修羅在魯老爹家中的情形,當初他嗜酒如命,更是将自己的勸告當做耳旁風,自己還莫名其妙地沖他發了一頓火,如今想來,豈非是關心則亂?

當下恍然失笑。

修羅似乎也被笑聲感染,心情極好,道:“在笑什麽?”

夏侯昕瑤豈會向他承認這些,當即搖首不語。

修羅不依不撓,壞心一起,突然伸手去撓她的胳肢窩,笑道:“你說不說?”

夏侯昕瑤措手不及,立時中招,受不得癢地軟下身去,被修羅攔腰抱住,笑眯眯地威脅道:“說還是不說?”

夏侯昕瑤笑得喘不過氣,剛要搖頭,唇瓣已被修羅含住……

******

承光宮內,葉梓立在窗下,出神地看着掌中一枚半圓形的玉佩,連夏侯昕琪走近了都不知道。

夏侯昕琪不過十一歲,此時看起來卻心事重重的樣子,用這個年紀獨有的幼稚聲音道出了幽幽的語氣:“阿梓哥哥,姐姐她不在房裏,那修羅也不在。”

葉梓一驚,迅速地合起手掌,道:“如斯良辰美景,自然不能辜負。”

夏侯昕琪眼尖,已瞧見他手中的玉佩,道:“阿梓哥哥,你拿的什麽?”

葉梓不動聲色道:“不過一枚玉佩,沒什麽。”

夏侯昕琪不相信,扒着葉梓的手掌湊上去看,葉梓摸摸她的腦袋,攤開手心。夏侯昕琪拎起穿過玉佩的紅繩子,仔細地端詳玉佩,只見玉佩晶瑩剔透,正面雕刻着幾許雲紋,反面光滑,燈光下發出淡淡的熒光。

夏侯昕琪道:“阿梓哥哥,這玉佩你是從哪兒來的?”

葉梓道:“我從出生,我娘便将這玉佩交給了我。”

夏侯昕琪“哦”了聲,将玉佩交還給葉梓,突然又恢複成心事重重的模樣。

葉梓心情不好,只是收好玉佩,并沒有多問。

夏侯昕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悶頭回了屋。

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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