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陸小鳳傳奇》
楔子
陸小鳳是一個人,是一個絕對能令我們永難忘懷的人。
在他充滿傳奇性的一生中,也不知道見過多少怪人和怪事。
也許比你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所聽說過的都奇怪。
現在我想先介紹幾個人給你,然後再開始說他們的故事。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月圓,霧濃。圓月在濃霧中,月色凄涼朦胧,變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但張放和他的夥計們卻沒有欣賞的意思,他們只是想無拘無束的随便走走。
現在他們剛交過一趟從遠路保來的镖,而且剛喝過酒,多日來的緊張和勞苦都已結束。
他們覺得輕松極了,也愉快極了。就在這時候,他們看見了熊姥姥。
熊姥姥就好像幽靈般忽然間就在濃霧裏出現了。
她背上仿佛壓着塊看不見的大石頭,壓得她整個人都彎曲了起來,連腰都似已被壓斷。
她手裏提着個很大的竹籃子,用一塊很厚的棉布緊緊蓋住。
“籃子裏裝的是什麽?”有人在問。
現在他們的興致都很高,無論對什麽事都很有興趣。
Advertisement
“糖炒栗子。”熊姥姥滿是皺紋的臉上已露出笑容:“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
“我們買五斤,一個人一斤。”
栗子果然還是熱的,果然很甜很香。張放卻只吃了一個。
他不喜歡吃桌子,而且他的酒也喝得太多,只吃了一個栗子,他已覺得胃裏很不舒服,好像要嘔吐。
他還沒有吐出來,就發現他的夥伴們突然全都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緊,嘴角就像馬一樣噴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變成了紅的,變成了血!
那老太婆還站在那裏,看着他們,臉上的笑容已變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糖炒栗子有毒!”張放咬着牙,想撲過去,但這時他竟也忽然變得全沒有半分力氣。
他本想扼斷這老太婆的咽喉,卻撲倒在她腳下。
他忽然發現這老太婆藏在灰布長裙裏的一雙腳上,穿着的竟是雙色彩鮮豔的繡花紅鞋子,就好像新娘子穿的一樣。
不過鞋面上繡的并不是鴛鴦,而是只貓頭鷹。
貓頭鷹的眼睛是綠的,好像正在瞪着張放,譏嘲着他的愚昧和無知。張放怔住。
熊姥姥吃吃的笑了,道:“原來這小夥子不老實,什麽都不看,偏偏喜歡偷看女人的腳。”
張放這才勉強擡起頭,嘎聲問:“你跟我們究竟有什麽仇恨?”
熊姥姥笑道:“傻小子,我連看都沒有看見過你們,怎麽會跟你們有仇恨?”
張放咬了咬牙,道:“那你為什麽要害我們?”
熊姥姥淡淡道:“也不為什麽,只不過為了我想殺人。”
她擡起頭,望着濃霧裏凄涼朦胧的圓月,慢慢的接着道:“每到月圓的時候,我就想殺人!”
張放看着她,眼睛裏充滿了憤怒和恐懼,只恨不得一口咬在她咽喉上。
可是這老太婆忽然間就已在他眼前幽靈般消失,消失在濃霧裏。
夜霧凄迷,月更圓了。
老實和尚
夕陽西下,秋風吹着柴草,岸上渺無人跡,一只烏鴉遠遠的飛過來,落在岸旁系船的木樁上。
這裏本就是個很荒涼的渡頭,現在最後一班渡船已搖走。
搖船的艄公是個連胡子都已白了的老頭子。
二十年來,他每天将這破舊的渡船從對岸搖過來,再搖過去。
生命中能令他覺得歡樂的事已不多,已只剩下喝酒跟賭錢。
可是他發誓今天晚上絕不賭,因為船上有個和尚。
這和尚看樣子雖然很規矩、很老實,但和尚就是和尚。
每次他只要看到和尚,就一定會連身上最後的一個銅板都輸光。
老實和尚規規矩矩的坐在船上的角落裏,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腳很髒,很髒的腳上,穿着雙很破的草鞋。
別的人都坐得離他很遠,好像生怕他身上的虱子會爬到自己身上來。
老實和尚也不敢去看別人,他不但老實,而且很害羞。
就連強盜跳上船來的時候,他都沒有擡頭去看一眼,只聽見渡船上的人在驚呼,又聽見四個人跳上船頭的聲音,然後就聽見強盜們的厲喝道:“大爺們都是水蛇幫的好漢,一向只要錢,不要命,所以你們也不必害怕,只要把你們身上帶着的金銀財寶全拿出來,就沒事了。”
夕陽照着他們手裏的刀,刀光在船艙裏閃動。
船艙裏男人在發抖,女人在流淚,身上帶的錢財越多,抖得就越厲害,淚也流得越多。
老實和尚還是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
忽然他看到一雙腳,一雙穿着削尖大匝鞋的大腳,就站在他面前,只聽這雙大腳的主人大喝道:“輪到你了,快些拿出來。”
老實和尚好像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嗫嚅着道:“你要我拿什麽?”
“只要值錢的,全都拿出來!”
“可是我身上什麽都沒有。”老實和尚的頭垂得更低了。
他發現這人好像要擡起腿來踢他一腳,但卻被另一人拉住:“算了吧,這邋遢和尚看來也不像有油水的樣子,咱們還是扯呼了吧!”
扯呼的意思就是走。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做賊的人多多少少總是有點心虛的。
船上立刻就騷動了起來,有人在跳腳,有人在大罵,不但罵強盜,也罵和尚:“遇見了和尚,果然晦氣!”
他們罵的時候并不怕被和尚聽見,老實和尚也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還是垂着頭,坐在那裏,神情好像很不安,忽然跳起來,沖上船頭。
船頭上擺着塊木板,本是船到岸時搭橋用的。
老實和尚抓起了這塊木板,輕輕一拍,三寸厚的木板就碎成了五六塊。船上的人立刻都怔住。老實和尚将第一塊木板抛出去,木板剛落在水面上,他的人已飛起,腳尖在這塊木板上輕輕一點,第二塊木板已跟着抛了出去。他的人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只點水的蜻蜓,在水面上接連四五個起落,已追上了那艘水蛇幫的快艇。
水蛇幫的強盜大爺們正在計算着他們今天的收獲,忽然發現一個人飛仙般淩波而來,輕飄飄的落在船上,竟是剛才那邋遢和尚。
這種輕功他們非但連看都沒有看過,簡直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原來這和尚竟是真人不露相,等我們財物到手後,他再來架橫梁。”
每個人的手心裏都捏着把冷汗,只希望這和尚也只要他們的錢,不要他們的命。
誰也想不到這和尚竟然在他們面前直挺挺的跪了下來,恭恭敬敬說道:“我身上還有四兩銀子,本來是準備買件新衣服,買雙新草鞋,這已經犯了貪念。”
他已從身上将這錠銀子掏出來,擺在他們腳下,接着道:“何況出家人本不該打诳語,我剛才卻在大爺們面前說了謊,現在我只求大爺們原諒,我回去後也一定會面壁思過,在我佛面前忏悔三個月的。”
每個人全都怔住,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老實和尚垂着頭,道:“大爺若是不肯原諒,我也只有在這裏跪着不走了。”
又有誰願意這麽樣一個人留在船上?
終于有個人鼓起勇氣,道:“好,我……我們就……就原諒了你。”
這句話本來應該理直氣壯的人說出來的,但是這個人說話的時候,連聲音都變了。
老實和尚臉上立刻顯露出歡喜之色,“咚,咚,咚”在甲板上磕了三個響頭,慢慢的站起來,突然橫身一掠四丈,到了岸上,忽然就連人影都已看不見。
大家怔在船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後一起看着這錠銀子發怔,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個人長長吐出口氣,發表了他自己的意見:“你們難道真的以為他是個和尚?”
“不是和尚是什麽?”
“是個活菩薩,不折不扣的是個活菩薩。”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水蛇幫上上下下八條好漢,忽然全都死在他們的窩裏。
每個人好像死得很平靜,既沒有受傷,也沒有中毒,誰也看不出他們是怎麽死的!
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劍上的血。
盆裏的水還是溫的,還帶些茉莉花的香氣。
西門吹雪剛洗過澡,洗過頭,他已将全身上下每個部分都洗得徹底幹淨。
現在小紅正在為他梳頭束發,小翠和小玉正在為他修剪手腳上的指甲。
小雲已為他準備了一套全新的衣裳,從內衣和襪子都是白的,雪一樣白。
她們都是這城裏的名妓,都很美,很年輕,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種方法來伺候男人。
但西門吹雪卻只選擇了一種。他連碰都沒有碰過她們。
他也已齋戒了三天。
因為他正準備去做一件他自己認為世上最神聖的事。
他要去殺一個人!這個人叫洪濤。
西門吹雪說不認得他,也沒有見過他,西門吹雪要殺他,只因為他殺了趙剛。
無論誰都知道趙剛是個很正直,很夠義氣的人,也是條真正的好漢。
西門吹雪也知道,可是他也不認得趙剛,連見都沒有見過趙剛。
他不遠千裏,在烈日下騎着馬奔馳了三天,趕到這陌生的城市,熏香沐浴,齋戒了三天,只不過是為了替一個也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複仇,去殺死另外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洪濤看着西門吹雪,他簡直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麽樣的人,會做這麽樣的事。
西門吹雪白衣如雪,靜靜的在等着洪濤拔刀。
江湖中人都知道洪濤叫“閃電刀”,他的刀若不是真的快如閃電,“一刀鎮九州”趙剛也不會死在他的刀下!
洪濤殺趙剛,也正是為了“一刀鎮九州”這五個字。
五個字,一條命!
西門吹雪一共只說了四個字!
洪濤問他的來意時,他只說了兩個字:“殺你!”
洪濤再問他“為什麽”的時候,他又說了兩個字:“趙剛!”
洪濤問他:“閣下是趙剛的朋友?”
他只搖了搖頭。
洪濤又問:“閣下為了個不認得的人就不遠千裏趕來殺我?”
他只點了點頭。
他是來殺人的,不是來說話的。
洪濤臉色已變了,他已認出了這個人,也聽說過這個人的劍法和脾氣。
西門吹雪的脾氣很怪,劍法也同樣怪。
他決心要殺一個人時,就已替自己準備了兩條路走,只有兩條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現在洪濤也已發現自己只剩下這兩條路可走,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西風吹過長街,木葉蕭蕭落下。高牆內的庭園裏,突然有一群昏鴉驚起,飛入了西天的晚霞裏。
洪濤突然拔刀,閃電般攻出八刀。
趙剛就死在他這“玉連環”閃電八刀下的。
可惜他這“玉連環”也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刀法一樣,也有破綻。只有一點破綻。
所以西門吹雪只刺出了一劍,一劍就已刺穿了洪濤的咽喉。
劍拔出來的時候,劍上還帶着血。
西門吹雪輕輕的吹了吹,鮮血就一連串從劍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片黃葉上。
黃葉再被西風舞起時,西門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殘霞外,消失在西風裏……
花滿樓
鮮花滿樓。花滿樓對鮮花總是有種強烈的熱愛,正如他熱愛所有的生命一樣。
黃昏時,他總是喜歡坐在窗前的夕陽下,輕撫着情人嘴唇般柔軟的花瓣,領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現在正是黃昏,夕陽溫暖,暮風柔軟。
小樓上和平而寧靜,他獨自坐在窗前,心裏充滿着感激,感激上天賜給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讓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樓梯上響起了一陣很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匆匆奔上了樓,神情很驚慌,呼吸也很急促。
她并不能算太美,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卻非常靈活聰敏,只可惜現在她眼睛裏也帶着種說不出的驚慌和恐懼。花滿樓轉過身,面對着她。
他并不認得這個女孩子,但态度還是很溫和,而且顯得很關心:“姑娘莫非出了什麽事?”
小姑娘喘息着,道:“後面有人在追我,我能不能在你這裏躲一躲?”
“能!”花滿樓的回答幾乎完全沒有考慮。
樓下沒有人,大門總開着,這小姑娘顯然是在驚慌中無意闖進來的。
但就算是一匹負了傷的狼在躲避獵犬追逐時,投奔到他這裏來,他也同樣會收容。
他的門永遠開着,正因為無論什麽樣的人到他這裏來,他都同樣歡迎。
小姑娘的眼睛四面轉動着,好像正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花滿樓柔聲道:“你已用不着再躲,只要到了這裏,你就已安全了。”
“真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仿佛有點不信:“追我的那個人不但兇得很,而且還帶着刀,随時都可能殺人的!”
花滿樓笑了笑,道:“我保證他絕不會在我這裏殺人。”
小姑娘還是在慌張,還準備問他:“為什麽?”
可是她已沒法子再問,追她的人已追到這裏來,追上了樓。
他身材很高大,上樓時的動作卻很輕快。
他手裏果然提着柄刀,眼睛裏也帶着種比刀還可怕的兇光,一看到這小姑娘,就瞪起眼來厲聲大喝:“這下子我看你還能往哪裏跑?”
小姑娘正在往花滿樓身後跑,花滿樓正在微笑着,道:“她既已到了這裏,就不必再跑了。”
提刀的大漢瞪了他一眼,發現他只不過是個很斯文,很秀氣的年青人,立刻獰笑着道:“你知道老子是誰?敢來管老子的閑事?”
花滿樓的态度還是同樣的溫和,道:“你是誰?”
大漢挺起了胸。道:“老子就是‘花刀太歲’崔一洞,老子給你一刀,你身上就多了一個洞。”
花滿樓道:“抱歉得很,閣下這名字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我身上也不必再增加別的洞了,無論大洞小洞我已都不想再要。”
小姑娘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崔一洞臉止都已變了顏色,突然狂吼:“你不想要也得要!”
他反手抖起了一個刀花刀光閃動間,他的刀已向花滿樓的胸膛上直刺了過來。
花滿樓身子連動都沒有動,只動了兩根手指。
他突然伸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就夾住了崔一洞的刀。
這柄刀好像立刻就在他手指間生了根。
崔一洞用盡了全力,竟還是沒法子把這柄刀拔出來。他的冷汗都已流了出來。
花滿樓還是在微笑着,柔聲道:“這柄刀你若是肯留在這裏,我一定代你好好保管,我這裏大門總是開着的,你随時都可以來拿。”
崔一洞滿頭大汗,突然跺了跺腳,放開手裏的刀,頭也不回的沖下樓,下樓比上樓還要快得多。
小姑娘銀鈴般笑了起來,她看着花滿樓時,顯得又佩服,又驚異:“我真沒看出來你居然有這麽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