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一個多月後,永初帝下旨回京。
夏侯昕瑤一行人回到将軍府時已是黃昏時分,殘陽如血。
顧氏見到夏侯昕瑤姐妹,激動地險些落淚失态,而後拉着葉梓一同用餐。飯後,夏侯昕瑤辭別顧氏,腳步匆匆地去南苑探望修羅。
屋子裏并未點燈,夏侯昕瑤推門而入,拿出火折子先點燃燈燭,見桌子上的飯菜分毫未動,唯獨酒壇子不見蹤影,不由皺起眉。她放輕腳步,拿着燈燭走進裏間,卻見修羅和衣而睡,雙手兀自牢牢地捧着酒壇子。
未等夏侯昕瑤出聲,修羅已先醒了,勉強坐起身,懶懶道:“昕瑤,你來了。”
夏侯昕瑤看出他的疲态,責備的話便說不出口,放下燈燭,在榻沿坐了,溫言道:“既然身子不舒服,更應該好好地吃飯,怎麽先喝起酒來?”
修羅有氣無力道:“我聞到那魚腥味就想吐,胃裏又空蕩蕩的難受,只能喝酒了。”
夏侯昕瑤道:“不然還是去請大夫來一趟吧?”
修羅擺擺手,道:“只是趕了一天的路,有點累,睡上一覺就好了。”
夏侯昕瑤不放心道:“真的?”
修羅肯定地點頭,岔開話題道:“我們倆的事,你對将軍說了嗎?”
夏侯昕瑤搖頭道:“我娘還沒回來,等晚些我再去找她。”
修羅想了想,道:“不如先告訴侯君?我能一直這麽順利地陪在你的身邊,全靠他給我安排的侍衛身份。”
夏侯昕瑤遲疑片刻,道:“也好。”又道:“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我吩咐廚房去做。”
修羅下意識地摸摸肚子,然後痛苦地皺起眉,道:“現在實在是沒胃口,不然你讓人端些點心過來吧,等晚些我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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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自是點頭應下,與修羅告別後,親自去廚房吩咐一聲,才折回去找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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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廂,夏侯昕瑤走後不久,葉梓也與顧氏告辭,顧氏看了夏侯昕琪一眼,令她一道回屋。夏侯昕琪正有話同他說,毫不猶豫地跟上。
顧氏一改往日的溫和模樣,屏退衆人,問夏侯昕琪:“昕琪,你姐姐受傷的事,爹爹都知道了。事後你有沒有向你姐姐認錯道歉?”
夏侯昕琪昂起頭,道:“沒有!”
“你不是答應了你娘,會向你姐姐道歉嗎?不僅目無尊長,竟然還陽奉陰違?!”顧氏勃然大怒,揚手就要打女兒。
夏侯昕琪毫無懼色,道:“請爹爹先聽昕琪說完,再打不遲。”
顧氏讪讪地放下手,夏侯昕琪問道:“爹與娘屬意阿梓哥哥當姐姐的正君,是不是?”
顧氏怔住,下意識道:“你聽誰說的?”
夏侯昕琪自然不會出賣傅靈琳,又道:“阿梓哥哥的意中人是姐姐,對不對?唔……昕琪雖然不明白意中人到底是什麽,但書上就是這麽寫的。”
若不是時機不對,又關系到夏侯昕瑤,顧氏簡直要笑了,只聽夏侯昕琪續道:“可爹爹知道嗎?修羅公子逼姐姐在他與阿梓哥哥之間做出選擇。”
顧氏猝然變色,失聲道:“昕琪,你說什麽?!”
夏侯昕琪将那晚在夏侯昕瑤屋裏偷聽到的事情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末了理直氣壯道:“所以從頭至尾都是姐姐的錯,是她一直惹阿梓哥哥傷心,昕琪沒有錯。”
顧氏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夏侯昕琪道:“爹爹,修羅公子不是什麽好人,不能再讓他接近姐姐了。”
顧氏連連搖手,內心掙紮不已。
夏侯昕琪急得跺腳,道:“爹爹!”
良久,顧氏終于作出決定,鄭重道:“爹爹早就答應了你姐姐,同意修羅當你姐姐的侍君,爹爹不能出爾反爾。”頓了頓,無奈地笑道:“昕琪,不管修羅此人如何,既然他是你姐姐的選擇,爹爹便不會拆散她們,害你姐姐傷心。”
夏侯昕琪快要哭了,道:“那阿梓哥哥怎麽辦?”
顧氏道:“那就看阿梓與你姐姐的緣分了。”
夏侯昕琪死死地咬住嘴唇,最後紅着眼眶發誓:“阿梓哥哥那麽好,教昕琪讀書寫字,還教昕琪輕功刀法,昕琪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傷心落淚。那個修羅必須馬上離開将軍府!昕琪不允許他踏進夏侯一族的大門!”
顧氏聽得心驚,悚然道:“昕琪,你想做什麽?”
夏侯昕琪閉緊嘴巴,轉身就要走,适逢守在屋外的靜蘅道:“禀告侯君,大小姐來了。”
顧氏疾步上前,攥住夏侯昕琪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見了你姐姐,不許亂說話,免得惹你姐姐不高興。別忘了向你姐姐道歉。”
夏侯昕琪“哼”一聲,扭頭。
顧氏拿小女兒實在沒辦法,整了整面色,親自開門将夏侯昕瑤迎進來,轉頭向夏侯昕琪道:“昕琪,過來。”
夏侯昕琪不言不動,神色倨傲。
顧氏已生出幾分怒意,沉下臉,道:“昕琪!”
夏侯昕琪瞪了夏侯昕瑤一眼,向顧氏嚷道:“爹爹偏心,眼裏心裏只有姐姐,昕琪恨死你了!”言罷拔腿沖出屋。
顧氏氣得雙手都抖了,夏侯昕瑤聽得一臉茫然,問顧氏:“爹爹,怎麽了?”
“……沒事。”顧氏擡手擦過眼角,強笑道:“這麽晚了還不睡,是不是有事?”
夏侯昕瑤返身合上門,道:“爹爹,娘什麽時候回來?”
顧氏看了看角落裏的沙漏,沉吟道:“陛下離宮兩個多月,今天剛回來,想必會留你娘說話。這個時辰宮門也落下了,你娘肯定是歇在宮裏頭,估計得明晚回來。這事從前也是有的。”
夏侯昕瑤面色躊躇不定,忽然直挺挺地跪下,道:“女兒有一事相求,請爹爹成全!”
顧氏不做聲,端起桌上的茶盞放到唇邊,複又放下。
夏侯昕瑤跪在下首,滿手心都是汗,垂着頭,不敢催促。
顧氏神色莫測,忽然道:“昕瑤,你還記得之前爹爹答應你的事嗎?”
夏侯昕瑤心中猶疑不定,道:“是……是納侍的事嗎?”
顧氏點點頭,道:“你記得就好。”
夏侯昕瑤一顆心直往下沉,只聽顧氏又笑微微道:“至于你娘那邊,就交給爹爹,總不至于讓修羅無名無分地跟着你。長安侯乃萬戶侯,能世代傳承,等你将來繼承了侯位,修羅身為長安侯侍君,也不會委屈了他。”
夏侯昕瑤鼓足勇氣道:“可是女兒只要修羅一位夫君就夠了。”
顧氏搖頭失笑,道:“哪有女子不願意左擁右抱的?”
夏侯昕瑤不能對他說“一女不侍二夫”,更不敢以親生母親為例反駁,急得額頭冒汗。
“你能找到情投意合的夫郎,爹爹自然為你高興,只願修羅能一心待你。”顧氏上前托住她的雙臂,和顏悅色道:“別動不動就下跪的,我們家沒那麽多的規矩,快起來吧。”
夏侯昕瑤一動不動,幹脆豁了出去,道:“女兒已經與修羅有了肌膚之親,所以必須馬上成親。”
顧氏再次被驚到,失聲道:“你說什麽?”
夏侯昕瑤擡起臉,勇敢地與顧氏對視,一字一句道:“女兒已經與修羅有了肌膚之親,所以……”
“住口!”顧氏低喝道,見長女明顯臉色一白,十足的懼怕表情,不由緩和了神色,痛心疾首道:“昕瑤,你怎麽這麽糊塗?若你娘知道這件事,她非大發雷霆不可。你說,這事兒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夏侯昕瑤垂下腦袋,小聲道:“八月十五那個晚上。”
“八月十五……八月十五……”顧氏喃喃着在屋裏來回走了兩圈,最後面色鄭重道:“昕瑤,你記住了,千萬不能讓你娘知道這件事。至少在你娘答應你與修羅的婚事之前,決不能讓她知道。”
“可是爹爹……”夏侯昕瑤還要說話,被顧氏毫不留情地打斷:“你不必多說,往後也不許再提。你放心,只要是爹爹答應的,就一定會為你辦到。不早了,回屋歇息去吧。”
“……是,女兒告退。”夏侯昕瑤只能悶悶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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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休整了一夜,精神恢複不少,一頓豐富的早餐後,耐心地等待夏侯昕瑤的答複,可直到日上三杆,仍是不見她的蹤影。修羅再也等不下去,親自去漪瀾院找人,方知夏侯昕瑤一大早便被李璟憶召進宮去,至今未歸。
修羅暗恨,連腰帶中的軟劍仿佛都在蠢蠢欲動。
下午,夏侯昕琪卻敲開了修羅的房門,只見她手拎食盒,小大人模樣地斂袖一禮,道:“修羅公子。”
修羅恨她傷了夏侯昕瑤,似笑非笑道:“原來是二小姐,不知有何貴幹?”
“昕琪是有事相求。”夏侯昕琪不請自入,從食盒中提出一壺酒,又拿出一只白玉杯放在主位上,擡手示意修羅就座。
修羅也不客氣,在主位上坐了,淡淡道:“二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夏侯昕琪替修羅斟上酒,在對面坐下,只道:“這是年前陛下賜給我娘的西域葡萄酒,是上等的貢酒,我娘也只得了一壇,外面是喝不到的。聽說公子好酒,不如嘗一嘗?”
修羅看她一眼,端起酒杯聞了聞,然後輕輕地放下,指腹摩挲着光潔的杯沿,道:“我修羅說話做事不喜歡拐彎抹角,二小姐有話還是直說吧。”
夏侯昕琪似乎很難以啓齒,低着頭道:“上回我無意刺傷了姐姐,公子也在場,那之後姐姐就不理我了,我心裏實在難受得很。姐姐與公子一向交好,肯定會聽公子的話,所以我想求公子在姐姐面前替我說些好話,好讓姐姐原諒我這一回。”
修羅道:“這是你們姐妹倆的事,我這個外人不好插手。”
夏侯昕琪急了,拿起茶杯倒酒,道:“我年紀小,本不該喝酒,但為了向你表達我的誠意,我願意違背父親的教導。”言罷果然仰脖子灌了一口酒,苦着臉努力地咽下。
修羅目光閃爍,再次舉杯一聞,只覺酒香撲鼻,夾着一股獨特的香味,再瞧一眼,但見清澈的玉液透過薄如蛋殼的杯壁,仿佛在熠熠發光,只教人不忍拒絕,終于一飲而盡。
夏侯昕琪喝完一口酒,忙不疊倒茶漱口,一時顧不上與修羅說話。
修羅品嘗了美酒,适可而止,不發一言地看着夏侯昕琪忙活。
半晌,夏侯昕琪好不容易去掉滿口的酒味,剛要說話,修羅忽然痛吟一聲,夏侯昕琪只看見眼前人影一閃,修羅已近在身前。
夏侯昕琪才生出躲避的念頭,一只修長的手已掐住了她纖細的喉嚨。
修羅臉色白得駭人,眉頭緊皺,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咬牙切齒道:“酒裏放了什麽,說!”
夏侯昕琪吓呆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老大。
修羅漸漸地收緊五指,聲線有些發抖:“說,放了什麽!”
夏侯昕琪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終于反應過來,雙手試圖去掰開修羅的桎梏,腿腳亂蹬,慌亂中一腳狠狠地踢中修羅的小腹。
剎那間,修羅只覺一大股溫熱的液體沿着大腿內側而下,有什麽東西在迅速地離開自己的身體,渾身的力氣亦在緩緩的流失,與之相反的是滔天殺意席卷而來。
這一瞬間,他明白了許多近些日子以來想不明白的事情。
視線朦胧中,修羅看着眼前這雙與夏侯昕瑤有幾分相似的眉眼,終于綻出一抹慘笑,頹然地松開手,軟軟地倒在地上,痛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