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夏侯昕瑤一心以為是李璟憶有要緊事找她,沒想到只是陪他賞景玩樂,大半日下來,真是窩了一肚子的火,偏偏發作不得,又擺脫不能。李璟憶好像選擇性失明,對她的冷淡神色一概視而不見,還能自得其樂。不料,下午顧氏竟派靜蘅進宮傳口訊,只道将軍府有急事,令夏侯昕瑤即刻回府,到底是什麽事卻又語焉不詳。

李璟憶不敢得罪顧氏,只能依依不舍地放夏侯昕瑤離開。

大半個時辰後,夏侯昕瑤趕到将軍府,靜蘅繼續一聲不吭地領路。

一路上,夏侯昕瑤敏銳地感覺到整個将軍府的氣氛與往日不同——壓抑,沉悶,偶爾遇到的下人也是行色匆匆,一臉的諱莫如深。

靜蘅直接将夏侯昕瑤帶到南苑修羅所住的客房,秋風瑟瑟,夏侯昕瑤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遲疑地伸出手,推開房門。

屋中只有顧氏一人,見了夏侯昕瑤,顧氏長身而起,聲音沙啞:“昕瑤回來了?快進來,爹爹有話與你說。”

夏侯昕瑤一腳踏進屋,頓時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以及夾雜其間的淡淡的血腥味,身後房門“吱呀”一聲合上,屋裏的光線頓時暗了幾分。

顧氏似乎怕刺激到她,語速極為緩慢,道:“昕瑤,今天你妹妹與修羅起了争執,不小心……嗯,傷了修羅。你妹妹才十一歲,做事不知道分寸,你別怪她。”

夏侯昕瑤提着一顆心,都聽糊塗了,道:“昕琪傷了幺兒?怎麽可能?”

顧氏眼神閃躲,支支吾吾道:“是你妹妹踢到了修羅的肚子,她是無心的,你千萬不要怪她。”

夏侯昕瑤越聽越糊塗,道:“爹爹,到底怎麽回事?”

顧氏想起長女平時的恭謹孝順,甚至連一句頂嘴的話都沒有,一時心神動搖起來,一時又想起自小養在身邊的小女兒,再聯想修羅絕非心慈手軟之輩,再次硬起心腸,道:“總之你要記住,你妹妹是無心的,我們全家,包括你在內,都不能怪她。修羅的情況不太好,你快去看看吧。”

夏侯昕瑤滿腦袋的疑問,這當口也沒有心思多問,急匆匆地走進裏間。

修羅卻是安靜地躺在床上,在床幔的遮掩下,只能瞧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夏侯昕瑤上前撩起床幔,一看之下,整顆心都擰了起來。

只見修羅面色蒼白如雪,身上蓋着一條厚重的棉被,幾乎感覺不到胸口的起伏,是她從未見過的孱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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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不覺聲音顫抖,輕輕地呼喚:“幺兒?”

修羅一向睡眠警醒,夏侯昕瑤話音剛落,他已睜開眼,看着夏侯昕瑤,卻不說話。

夏侯昕瑤發急道:“這昨天還好好的,怎麽……”

修羅睫毛一顫,無聲地落淚。

夏侯昕瑤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彎下腰去以袖拭淚,道:“你別哭啊,到底怎麽了?”

修羅勉強收了淚,啞聲道:“昕瑤,我對不起你。”

夏侯昕瑤聽得雲裏霧裏,急聲道:“你把話說完整,怎麽跟我爹爹一樣,說話吞吞吐吐的。”

修羅睜着雙眼,目光虛虛地不知看向何處,聲音飄渺:“我們的孩子,沒了。”

夏侯昕瑤怔住,只聽修羅低笑一聲,續道:“大夫說孩子有一個多月了,我算了算日子,應該是八月十五那個晚上懷上的。”

夏侯昕瑤仿佛被點住了穴道,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呼吸卻一點點的變得粗重,仿佛喘不過氣。

修羅也不再開口,這一番話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良久,夏侯昕瑤才艱澀道:“你身子一向強健,怎麽會……”突然臉色一變,失聲道:“是昕琪!是她!爹爹說她不小心踢了你的肚子。”

“不小心踢到肚子?”修羅扯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忽然嘶聲道:“根本不是因為這個,是那杯酒有問題!”

夏侯昕瑤警覺道:“什麽酒?”

修羅大笑,笑容瘋狂而猙獰,道:“當時昕琪來找我,我雖然疑心她不懷好意,但她當着我的面喝了酒,我就跟着喝了一杯,僅僅一杯而已。之後不久,我的肚子就開始墜痛難忍。我修羅這一生遭受傷害無數,可沒有哪種能比得上當時的痛。所以就算她沒有踢到我的肚子,孩子……孩子恐怕也保不住了……”

夏侯昕瑤表情呆滞,道:“大夫怎麽說?那酒呢?昕琪又去哪兒了?”

修羅咬牙切齒道:“看來侯君是打定主意包庇小女兒,連你也不肯告訴實話。”說着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哽咽道:“昕瑤,我們的孩子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沒了。”

夏侯昕瑤面色青白,雙目卻亮得驚人,道:“你放心,我一定會為我們的孩子讨回一個公道。”

修羅忽然又恹恹道:“昕瑤,是幺兒對不起你。”

夏侯昕瑤俯下/身去,輕輕地摟住他的肩膀,柔聲道:“說什麽傻話,不是你的錯。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子,等來日……來日……”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修羅卻分明感覺到有滾燙的液體一滴滴落在頰上,宛如落在心上。

痛徹心扉。

修羅終于真真切切地體會到痛,哭着,笑着,道:“等來日,幺兒養好了身子,會給幺兒最心愛的女人生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生一個小昕瑤。”

夏侯昕瑤鼻音濃濃地答應一聲,良久才聲線平穩道:“幺兒,你先好好歇着,我去找爹爹問個明白。”言罷立時重新回到外間。

顧氏依舊坐在原位,臉色比方才更加難看,想必是聽到了夏侯昕瑤與修羅的對話。

“恭謹孝順”,是刻在夏侯昕瑤骨子裏的東西,甚至已經到了連産生反抗念頭都不敢的地步,因為這只會令她遭受更多的皮肉之苦,徒勞無功。

前世十三年裏,那四千七百四十五個日日夜夜,很好地教會了她如何順從和孝敬雙親。

可現在,夏侯昕瑤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縱然是面對這具身體的生身父母,她也必須争這一回,為了她那緣分淺薄的孩子,也為了她的夫君。

若自己心愛的男人遭受了莫大的委屈,若自己的骨血無辜被害,尚且能忍讓退步,那往後她何以為人/妻、為人母,更何以立足于這天地間?

那驕傲而尊貴的皇室血統,豈容他人随意踐踏!

******

夏侯昕瑤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清醒和冷靜過,在離顧氏三步遠處站定,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恭順,緩緩道:“爹爹,幺兒小産,不知大夫是什麽說法?”

顧氏在她逼人的目光下有些坐立難安,更是吃了一驚,定定神,道:“大夫說是腹部遭受重擊,才不幸小産。爹爹方才已說過,是昕琪不小心……”

夏侯昕瑤語氣淡然地打斷他,道:“爹爹,此話不必多說,女兒自有主張。”說着忽然轉身朝屋外走去,打開門,向一直守在屋外的靜蘅道:“去将我的貼身丫鬟霏霏叫過來。”

靜蘅面色為難,視線越過夏侯昕瑤,看向屋裏的顧氏。

夏侯昕瑤冷笑一聲,道:“怎麽,堂堂長安侯世女還使喚不動你?”

靜蘅吓得冷汗都下來了,胡亂地答應一聲,幾乎是跑着離開。

夏侯昕瑤也不回屋,負手立在門口,遙望遠處的落日。

殘陽如血。

她不可避免地再次回想起從前皇宮裏的一些事。

她的父皇求了一輩子,直到天命之年才有了她,沒想到卻是個女兒身。

到了事後多年的今天,回頭去想,彼時的天子應當是不甘心的,不甘心自己注定命中無子,雖然用瞞天過海之計,有了她這位女扮男裝的太子,後宮卻仍是新人不斷。也因此,她的母妃才會日日盛裝打扮,只為留住天子的腳步、天子的心,眼裏更是只有她的功課與學業,從未有過只字片語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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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蘅很快帶着俞霏霏回來,打斷了夏侯昕瑤的回憶。

夏侯昕瑤眼神示意俞霏霏跟上自己,小聲地告知俞霏霏此事的來龍去脈,雙雙進裏間。

俞霏霏在雲宗的空塵大師門下學醫多年,而空塵大師一手醫術出神入化,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效,俞霏霏縱然只學了皮毛,但探脈尋因不過小事一樁,所以顧氏見到俞霏霏,已知事情不妙,忙不疊囑咐靜蘅一二,派他去衙門找夏侯雲歸,自己随後亦進了裏間。

只見俞霏霏坐在榻前替修羅診脈,面色非常古怪,良久,向夏侯昕瑤道:“女男有別,請大小姐看一看修羅公子的腹部是否有淤青?”

“好。”夏侯昕瑤依言走近床榻,放下床幔,掀開被子的一角,動作輕柔地褪下修羅的裏褲,只見他平坦光滑的腹部上肌膚瑩潤如玉,成年人巴掌大的孔雀尾翎狀胎記匍匐其上,色彩斑斓而奪目,長長的尾翎沒入下方的黑色叢林,此外再無異狀。

夏侯昕瑤再三确認,才為修羅穿着整齊,蓋上棉被,勾起床幔,向俞霏霏道:“沒有淤青。”

俞霏霏下意識地看了顧氏一眼,又看了看夏侯昕瑤,硬着頭皮道:“脈大而長,是因小産後失血過多,可又偏偏脈滑而沖和,是氣血洶湧之兆,這脈相古怪得很。既然沒有淤青,而且二小姐還是個半大孩子,那一腳的力氣應該不至于令修羅公子當場小産。更何況修羅公子也說了,那杯酒有問題。這樣看來,就只能有一種可能,是酒裏加了紅花。”

夏侯昕瑤道:“霏霏,把話說完整清楚了。”

“……是。”俞霏霏戰戰兢兢道:“紅花,是破血、行血、和血、調血之藥,有祛瘀止痛之效,但有孕之人必須慎用,一般醫者只會用紅花下死胎。既然區區一杯酒便能使公子小産,恐怕酒中的紅花含量非常高,若多飲……多飲……”

夏侯昕瑤咬牙道:“若多飲怎樣?”

“……多飲……多飲……”俞霏霏冷汗涔涔,“噗通”跪倒,道:“若多飲,公子往後恐怕不能再生育。”

修羅“啪”得一手抓住床欄,勉力探出半個身子,顫聲道:“你說什麽?!”

俞霏霏忙道:“公子只是喝了一杯,等養好了身子,往後還會再有孩子的。”

修羅籲出一口氣,夏侯昕瑤又問:“那紅花是什麽顏色,又有什麽味道?”

俞霏霏道:“紅花,顧名思義是紅色的,有特異香氣。”

修羅冷笑不止,道:“好一個西域葡萄酒,好一個上等的貢酒!”

夏侯昕瑤看向顧氏,道:“爹爹,事實确如霏霏所言嗎?”

顧氏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臉色比之修羅也好不到哪兒去,道:“可是昕琪說她只在酒中加了三日斷腸散,根本沒有所謂的紅花,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酒裏面會有紅花。”

夏侯昕瑤卻笑了,忽然看向俞霏霏,溫聲道:“三日斷腸散,嗯?”

從來醫毒不分家,這三日斷腸散自然是出自俞霏霏之手,此刻她想死的心都有了,連連磕頭,道:“奴婢該死!請大小姐恕罪!”

“好了!別磕了。”夏侯昕瑤理智尚存,明白俞霏霏的難處,只問顧氏:“爹爹,昕琪呢?”

顧氏白着臉,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她是無心的,昕瑤,你要相信你妹妹……”

“昕琪人呢?你把她藏哪兒去了?”夏侯昕瑤不耐煩地打斷他,冷冷道:“她既然敢做,為何事到臨頭不敢承認?”

顧氏被夏侯昕瑤逼得無路可退,眼前的女兒神情冷肅,微眯着一雙鳳眸,冷光乍現,與從前判若兩人,不由脊背發涼,汗濕重衣。

這種感覺只有當年面對永初帝時才有過,彼時的永初帝是位殺伐果決的帝王,并非現在這般沉迷于酒色,無心朝務。

“逆子!”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暴喝,夏侯雲歸大踏步而來,怒道:“你就這樣與你爹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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