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全)
葉梓亦被這九道鐘聲吵醒,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鐘聲過後,卻聽得身側夏侯昕瑤的喃喃夢語,語氣急切而恐慌。
莫不是又夢靥了?
葉梓忙道:“昕瑤,快醒醒!”
夏侯昕瑤忽然大呼:“幺兒!不要——”
這一聲不僅葉梓聽到了,連她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
黑暗中看不清葉梓的臉色,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關切:“做噩夢了嗎?醒來就好。”
夏侯昕瑤的身子卻明顯僵住了,忐忑道:“葉子,對不起。”
葉梓摸索着以袖擦去她額頭的汗水,笑問:“對不起什麽?”
夏侯昕瑤心有餘悸,道:“我夢到他死了。”
葉梓道:“是修羅嗎?”
夏侯昕瑤輕輕地“嗯”了聲。
葉梓卻笑了,笑着點了點她的心口位置,道:“我只問你,你心裏有沒有我?”
夏侯昕瑤急聲道:“當然有。”
“那就夠了,昕瑤。”葉梓一手環住她的腰,柔聲道:“我會吃醋,那只說明我愛你。但我不會為此傷心難過,更不會生你的氣。你曾經愛過他,而眼下你與他分開不過一月有餘,縱然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你沒有對他徹底忘情。可現在的你正努力地忘記他,真心待我,難道這些還不夠嗎?我又何必拿你的過去來懲罰你,也懲罰我自己?”
夏侯昕瑤忽然覺得說不出話,再多的言辭已是多餘,唯有握緊枕邊人的手。
葉梓道:“昕瑤,我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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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忍不住道:“葉子,遇見你,已是我最大的幸福。”
葉梓心滿意足地靠在她的懷裏,又道:“只是你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
夏侯昕瑤道:“你說。”
葉梓道:“你要答應我,不管将來發生什麽,你都不能對我有所隐瞞。就算哪一天修羅偷偷地回來找你,想與你重歸舊好,你也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夏侯昕瑤鄭重道:“我答應你。”思量再三,終于決定将修羅的身世和昨夜遇見海渚之事說了。
葉梓聽後,溫言道:“他既是沈家失散多年的嫡子,是姐夫的嫡親哥哥,大師姐自然會盡全力幫他,你大可放心。”
夏侯昕瑤點點頭,擁着葉梓再次睡去。
天亮起床後,夏侯昕瑤與葉梓雙雙出門去向顧氏敬茶。一路行來,卻見下人們忙着将喜事的布置撤下,稍一打聽,才知原來是永初帝駕崩了。
夏侯昕瑤與葉梓對視一眼,夏侯昕瑤喃喃道:“風雨欲來。”
葉梓不是十分明白,夏侯昕瑤言罷卻不再開口。
見了顧氏,夏侯昕瑤攜葉梓敬茶,顧氏雖然笑容真切,也掩不住眉間淡淡的愁緒。
随後夏侯昕瑤主動屏蔽屋中伺候的侍從們,向顧氏道:“爹爹,孩兒不打算回雲宗了。”
顧氏沒有說話。
夏侯昕瑤沉聲道:“一則,皇權更疊之際,最是兇險異常,娘身處高位,吉兇難測,孩兒不能棄你們于不顧。二則,孩兒身為先帝親封的長安侯世女,若此時離開,就是對先帝的不敬,會給娘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三則,當初回雲宗是為了躲避可能出現的禍事,而如今,已沒有這個必要。”
顧氏看了葉梓一眼,道:“也好。你與阿梓剛剛成婚,不适合長途奔波。”
葉梓忽然就聽懂了顧氏話裏的意思,下意識地拉了拉衣領。
顧氏假裝沒有瞧見葉梓的小動作,忍着笑道:“昕瑤,你先一個人回屋,從今日起爹爹要教阿梓處理府裏的大小事務,還有看将軍府名下的那些莊子、商鋪的賬本。”
夏侯昕瑤愕然,道:“這麽急?”
顧氏失笑道:“從阿梓出生開始,爹爹就在等他過門。這一等就是十七年,爹爹能不急嗎?”
說話間,夏侯昕瑤已收到葉梓一個催促的眼神,無奈地起身離開。
剛回到漪瀾院,卻見葉露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主屋,看樣子已等候多時。
夏侯昕瑤笑着走上前,道:“小師弟,你什麽時候過來的?”說着左顧右盼,奇道:“二師姐怎麽沒有跟你一起來?”
葉露強迫自己不要擡頭看她,輕輕道:“小師姐,我與二師姐今天就回雲宗了。臨走前我想單獨交給你一樣東西,就懇請二師姐留給我和你單獨相處的時間。”
夏侯昕瑤一驚,道:“怎麽突然要走?”
葉露語帶落寞:“世上無不散之筵席。時間一到,該留的留下,該走的也要走了。”
夏侯昕瑤皺眉道:“什麽留不留,走不走的?你我師姐弟多年,現在我又成了你的嫂子,我與葉子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嗎?這麽見外做什麽?”
嫂子!
葉露突然湧起一股沖動,多年情思,滿腔話語,只想在這一刻痛痛快快地說出來,管它兄弟情深!
……終歸是想想罷了。
葉露看着她,勉強作出笑臉,道:“不說這些,我帶你去看東西,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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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露帶着夏侯昕瑤走進裏間,那觸目所及的紅色幾乎令他不能呼吸,仿佛又經歷了一遍昨日的痛。他依舊成功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在衣櫃深處找出一只長方形的木盒子交到夏侯昕瑤的手中,輕輕道:“小師姐,這裏頭是哥哥最珍視的幾幅畫,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我也是前兩年無意發現的。你看完後記得放回去,不要讓哥哥發現。”
因為上回修羅的緣故,夏侯昕瑤對畫這種東西有陰影,奈何葉露态度堅決,一來二去,見夏侯昕瑤實在不肯受,索性取出一副畫,展開在她的眼前。
畫中少女靠着一棵桃樹小憩,手中握着一口劍,不遠處白衣少年深情凝望,春風挾着無數粉色的桃花花瓣吹起他的衣袂,花落滿地。
夏侯昕瑤根本記不起有這回事,更不消說其餘畫中的情景,整個人已處于極度震驚中。
“小師姐,代我與二師姐向大家告聲罪。我走了……”葉露只留下這句話,便悄然離去。
從此遠離俗塵,埋葬自己多年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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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反複欣賞畫卷,仿佛想将畫中情景刻入腦海中,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楊靖進屋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夏侯昕瑤,心中更加矛盾叢生。
夏侯昕瑤沒有發覺楊靖的到來,過了許久,楊靖忍不住走上前,輕聲道:“小師妹,我回來了。”
夏侯昕瑤回過神,叫了聲“大師姐”,便默默地收起畫,放到原處。
楊靖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想不到我楊靖活了二十九年,今天終于遇到了一件抉擇不下的事情。”
夏侯昕瑤沒有應聲,緩緩地坐下來。
楊靖的笑容愈發苦澀,長嘆道:“一個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師弟,一個是自己夫郎的嫡親哥哥,好像選擇幫誰都是錯的。”
夏侯昕瑤神色不定,遲疑着道:“他……怎麽了?”
楊靖道:“他承認自己是沈家之子,但是不肯見任何一個沈家人。他說,他只肯見你。”
夏侯昕瑤再次沉默下來。
楊靖不忍道:“小師妹,你就那麽恨他嗎?恨到連他的最後一面都不肯見嗎?”
夏侯昕瑤道:“最後一面?”
楊靖道:“是,最後一面。他被人用重劍從背部刺入,傷口極深,若是常人恐怕早已命喪當場。這樣的劍傷,本不該長途奔波,可他為了見你,不惜忍受颠簸之苦,趕回京都。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更要命的是他心中郁結極深,言語間毫無生機,顯然已存了死志。如果你還是不肯見他,他恐怕……熬不過這兩日。”
夏侯昕瑤不知自己的臉色慘淡如鬼,喃喃道:“他不是跟他的二師姐回鬼淵成親去了嗎?怎麽會……怎麽會……”
楊靖道:“他只說,傷他的人是熾燃。其中內情,他只肯告訴你一個人。他還說……”
夏侯昕瑤想不通的事情實在太多,下意識地問:“他還說什麽?”
楊靖嘆息着,道:“他說:沈家莊上下寵愛的沈泓熙,那個善良重情的幺兒,在等待親人們解救的漫漫時光裏便已漸漸死去,從此世上只有修羅,沒有沈泓熙。若有後半生,他只會成為夏侯昕瑤一個人的幺兒。”
夏侯昕瑤忽然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良久才慘然道:“大師姐,您知道嗎?我恨他,也仍舊愛着他,可我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從來是慣于說這些甜言蜜語的。”
楊靖道:“那就當面問他,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嗯?”
夏侯昕瑤面色掙紮,搖頭道:“不,我既與葉子拜堂成親,便要一心待他,絕不能背叛他。”
楊靖發急道:“都到了這個份上,你怎麽還是榆木腦袋?就不能稍微變通變通嗎?還是你要眼睜睜地看着修羅死不瞑目?”
夏侯昕瑤心亂如麻,吶吶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什麽我!堂堂大女子,這般扭扭捏捏像什麽樣子?”楊靖忍不住一把攥住夏侯昕瑤的胳膊往外拖,大聲道:“如果你與他确實只是誤會一場,你又忘不了他,幹脆把他也娶進門就是。”
夏侯昕瑤連連搖頭,道:“這怎麽使得?”
“怎麽使不得?”楊靖回頭瞪着夏侯昕瑤,道:“既然你做不到情有獨鐘,不如将他們一起放在心尖上寵着,也不枉到這塵世走一遭。”
夏侯昕瑤愣愣道:“這根本是強詞奪理。”
“這不是強詞奪理,這叫兩全其美的法子。”楊靖一氣将夏侯昕瑤拽到門口,卻見葉梓面帶笑意地看着她們。
二人同時心底發虛,尤其是楊靖,讪讪道:“阿梓師弟,早啊。”
“日上三杆,不早了。”葉梓微笑着上前,從楊靖手中攙過夏侯昕瑤的胳膊,雙雙進屋,楊靖只能跟上。
夏侯昕瑤強笑道:“葉子,怎麽爹爹肯放你回來了?”
葉梓點頭不語,凝視着她的眼睛,等她開口解釋。
楊靖對葉梓本就有歉意,更不願看見二人因此不和,搶着道:“阿梓師弟,修羅命在旦夕,我要帶小師妹去見他一面。你要怪,就怪大師姐吧。”
葉梓笑容不變,向夏侯昕瑤溫言道:“好,記得早去早回。”
夏侯昕瑤與楊靖齊齊怔住。
葉梓又道:“不過,大師姐,臨走前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夏侯昕瑤握了握他的手,道:“晚飯前,我肯定會回來。”
葉梓笑着點頭,等夏侯昕瑤出了門,卻失了笑容,緩聲道:“大師姐,我知道修羅是姐夫的嫡親哥哥,你夾在中間難做人,所以我不怪你。”
楊靖嘆氣不已。
葉梓道:“但是,你剛才幫了修羅一回,現在也該幫我一回。”
楊靖苦笑,只有苦笑:“好,你說吧。”
葉梓恢複笑顏,徐徐道:“請代我轉告他:他做好這輩子都低我一等的準備了嗎?”
楊靖點頭。
葉梓續道:“還有最重要的一句話,告訴他:我與他都清楚昕瑤的為人,也知道整個将軍府對他的态度,如果我不松口,沒有我從中轉圜,他想嫁給昕瑤,就算只是一門側室,那也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請他考慮清楚後,親自來求我。”
楊靖忍不住問:“師弟,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葉梓笑容淡淡,道:“因為我要他明白,我的家世、品貌都不輸于他,甚至在昕瑤心目中、在整個将軍府的地位都勝他一籌,此刻已今非昔比!我要折一折他的傲骨,教他懂得怎樣尊重我。”
楊靖嘆口氣,道:“師弟啊,既然你明白這些,又何必同意小師妹與他恢複來往呢?”
葉梓笑而不語。
有些話,必須對當事人說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而現在,時機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