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全)

這是分別一個多月後,夏侯昕瑤第一次見到修羅,卻幾乎認不出他。

雖然修羅年已二十四,但從來都是少年人的模樣,容色非一般人可比。可如今的他,奄奄一息地趴睡在床榻間,露出半邊蒼白如雪的臉頰,眼眶深陷,眼角現出幾道細紋,一頭長發黯淡無光,比從前至少蒼老了十歲。

夏侯昕瑤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喉嚨仿佛被堵住了似的,發不出聲。

楊靖不是第一次見了,仍是面有不忍。

她幫助修羅與夏侯昕瑤重歸于好,有一部分原因正是動了恻隐之心。

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失去雙親,失去家人,在外獨自漂泊的滋味。

像一株無根的浮萍,随波逐流。

修羅沒有楊靖的運氣,遇到俠骨柔腸的葉梓之母葉秀英,卻偏偏落在了仇家天衆的手中。

——君本天之驕子,奈何命運多舛。

海渚解釋道:“師弟自小就修習一門獨特的內功,不僅可以使人延年益壽,而且能減緩衰老的速度,功力大成之時,便是青春永駐之際。到如今,師弟已修習了整整十八年,功力已小有所成。”

這獨特的內功自然是媚功,可永葆青春,亦可蠱惑人心。

海渚接着道:“可是師弟落入熾燃師妹之手,在身中本門毒藥‘軟骨散’的情況下,為了擺脫熾燃師妹的控制,不惜冒着走火入魔之險,強自催動真氣,與熾燃師妹決一死戰。只是,熾燃師妹雖然死于他的劍下,師弟也沒有占到便宜,不僅背上受了一劍,連多年下苦功夫修習而得的內力也只剩下一二成,萬幸沒有變成一個廢人。”

夏侯昕瑤覺得混亂極了,真真假假,原本認定的一切好像都變了樣。

海渚又道:“近十年來,師弟一直是師門中出了名的美人,卻沒有人敢接近他。因為熾燃師妹早早揚言,師弟是她一個人的,誰敢打師弟的主意,那就是在向她挑戰。而熾燃師妹的劍,出鞘必見血。美人雖好,但自己的命更要緊。”

夏侯昕瑤看着沉睡中的修羅,艱難地開口:“至少,他不該欺騙她的感情,利用完她之後就一走了之,不是嗎?”

海渚大笑,道:“世女,你錯了!從頭至尾都是熾燃師妹的一廂情願,她明知自己被利用,也心甘情願為師弟所驅使。師弟對她,連一絲一毫的好臉色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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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昕瑤怔住。

“世女,想來師弟只告訴你‘鬼淵’一詞,卻沒有告訴你‘鬼淵’的真正含義。”海渚笑得眯起雙眼,神色是說不出的邪惡,道:“鬼淵之中,只有活鬼和死人,因為活人在鬼淵是生存不下去的。”

夏侯昕瑤與楊靖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海渚接着道:“師弟千方百計想離開鬼淵,看來,他還是半個活人。世女,在下言盡于此,望多加思量。”言罷向夏侯昕瑤點頭示意,施施然出門而去。

楊靖拍了拍夏侯昕瑤的肩膀,跟着海渚出門,然後體貼地合上門。

屋中只剩下夏侯昕瑤與修羅二人,夏侯昕瑤坐到床沿,想起彼此之間的過往,想到當初熾燃的話,再想方才海渚的話,一時心潮澎湃。

修羅忽然開口:“昕瑤……”才說了兩個字,淚已落下,聲音亦哽咽:“我以為自己臨死都不能見你一面……”

再次相見,夏侯昕瑤不知用什麽樣的面孔來待他,可臉上的心痛之色是真真切切的:“你別哭……”

修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淚水如珍珠般不斷湧出,夏侯昕瑤遲疑着伸出手,抱着他小心地翻過身,然後動作輕柔地替他抹淚,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不哭了,嗯?”

修羅突地笑了,又哭又笑地道:“也只有你會這麽說。這世上只得一個與衆不同的你,容忍我的離經叛道,容忍我的桀骜不馴,也從來只有你沒有将我當做附庸、玩物,只是由着我,寵着我,愛着我,我為什麽沒有好好的珍惜你?我好後悔,昕瑤……我後悔當初沒有告訴你我的一切,才讓那個女人有機可乘,生生地拆散我們。”

夏侯昕瑤神色黯然,道:“你不明白嗎?我已是有夫之婦,我們之間……再也不可能了。”

“不!”修羅拼命地搖頭,道:“就算是死,我總要死得明明白白。”

夏侯昕瑤勉強笑了笑,道:“別說那麽晦氣的話,你會好起來的。”

修羅卻道:“十九年前,一群黑衣人找上沈家莊胡亂殺人,混亂中我被一個無意闖入我房間的黑衣人擄走。我心知不妙,假作昏迷,最後在她們的交談中得知她們的首領正是沈家莊的一個仇敵。我自知生機渺茫,便裝成一副吓傻後的懵懂天真的模樣,甚至不惜處處讨好她們,以求得活下來的機會,後來就被帶到了鬼淵。”

夏侯昕瑤靜靜地聽着,一顆心已緊緊地擰了起來。

“鬼淵?鬼淵,那兒住得都不是人,是會吃人的活鬼。”修羅呵呵笑着,忍痛探出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喃喃道:“當時我才六歲不到,我有什麽?我什麽都沒有。為了活下去,我只有千方百計地讨好那個首領,就是那鬼王天衆。也為了讓她相信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世,我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下她的洗腳水。我已不記得自己是全家寵愛的幺兒,只是天衆腳邊的一條狗,她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甚至殺人!”

夏侯昕瑤的臉色變了。

“一刀捅進去,再毫無猶豫地拔/出/來,對方滾燙的血液濺了我滿頭滿臉。當時我害怕極了,怕得兩條腿直哆嗦,可是我更怕死,怕自己也會落得像對方那樣的下場。我天天晚上都祈禱家人們快點來救我。可是沒有,沈家人一個都沒有出現。後來,我終于想通了,沈泓熙早就該死了,只有修羅,只有像其她人那樣,變成一只徹頭徹尾的活鬼,才能在鬼淵活下去。”修羅聲淚俱下:“是我命不該絕,天衆那厮看中我是天生的練武胚子,居然收我為徒,從此鬼淵中人不敢動我分毫。可是這樣的太平日子沒過多久,等我長到十五歲,開始有膽子大的女人不停地騷擾我。我習武不到十年的功夫,怎麽是她們的對手?”

夏侯昕瑤忍不住問:“難道她不管嗎?”

“誰?天衆嗎?”修羅咬牙切齒地道:“她只幫我殺了第一個騷擾我的女人,然後告訴我:鬼淵中從來都是強者生存,如果我無法自己解決這件事,那麽幹脆從無盡崖上跳下去,免得将來落入女人之手,不僅自己受苦,還污了她身為鬼王的名聲。”

夏侯昕瑤勃然怒道:“她該死!”

“是,她早就該死了!”修羅淚眼朦胧地看着她,試着抓住她的手,見她沒有拒絕,才小心翼翼道:“就在這個時候,熾燃劍術大成,出關了。”

感覺到夏侯昕瑤的手明顯一顫,修羅心中愈發忐忑,道:“我與她已多年未見,她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表情很奇怪,好像對我不屑一顧,又好像在強迫自己不多看我一眼。當時的我就像一只驚弓之鳥,怎敢再招惹她?沒想到的是,有天夜裏,我聽到窗外一聲慘叫,出門去看,竟然是熾燃出手殺了那個想趁夜摸進我房裏的人。我才知道,原來她每晚都守在我的屋外,我也明白了她對我的心思。”

夏侯昕瑤抿着唇,一言不發。

修羅打定主意要将一切全盤托出,抓着她的手不放,續道:“之後不久,熾燃就揚言說我是她的人,教別人斷了對我的那些龌龊想法。那時候,我……我沒有否認。她劍術不凡,時不時會提點我幾句,我待她如故,仍是不冷不熱的,她也沒有對我作出進一步的舉動。”

兩個人口中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故事,夏侯昕瑤不知該相信哪個,忍不住問:“那……那些畫是怎麽回事?”

修羅道:“什麽畫?”

夏侯昕瑤勉強自己不去細想畫中的人物與動作,故作鎮定道:“就是你與她親熱……”剩下的話語無論如何說不下去,不過幾個字,已字字剜心。

修羅忽然失了聲音,連帶着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良久才道:“那是因為我貪生怕死,為了讓她死心塌地地為我賣命,我……我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去愉悅她,讨好她……她明知我對她沒有半分的情意,也心甘情願地被我利用。”

此刻夏侯昕瑤已信了大半,一時分不清心中到底是個什麽滋味,是釋然?是醋意?抑或是心疼憐惜?還是交揉在一起的愛恨?

修羅接着道:“天衆漸漸老去,人老必多疑,我自信平時的言行沒有露出馬腳,可她還是疑心我并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世,擔心我哪天會反噬,便開始一心置我于死地。我沒有半點把握能殺死她,可是她不死,便是我亡。于是,我對熾燃的态度漸漸地熱忱起來……直到最後,我答應她事後嫁與她為夫,她亦為了向我證明她對我的情意,用一年的時間做下種種布置,殺了天衆。”

對此,夏侯昕瑤根本無法指責他半分。

修羅做錯了嗎?不過是情非得已。只是,他錯就錯在,不該背信棄義,撇下熾燃,獨自離開,徒留下無窮的後患。

夏侯昕瑤道:“好,我信你。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們都不要再去追究。”

修羅的眼睛亮了:“那就是說你肯重新接受我?”

夏侯昕瑤不點頭,亦不搖頭,開門見山道:“那拈花惹草又是怎麽回事?”

正如楊靖所說,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夏侯昕瑤同樣不希望彼此之間永遠隔着一個誤會,盡管誤會解開後會更心痛,因為已失去了擁抱對方的資格,但總好過一輩子都稀裏糊塗地恨着對方。

修羅幽幽道:“因為我想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堅貞不渝的愛情。所以我肆意接近有夫之婦,凡是經不住我言語的挑逗、眼神的暗示,想棄夫另娶的,格殺勿論!”說着擡起一雙手,嘆息道:“死在我這雙手下的負心女,也不知凡幾。”

夏侯昕瑤忽然想起初遇他的情景,正是遇害者的三位姐姐尋仇上門,自是信了他,而第三個問題的答案已見分曉,無須再問。

所謂的刻意接近,原是修羅一貫的作風,利用與被利用,已在他的骨血裏生根發芽。

修羅又嘆道:“我幼時被雙親所棄,後來的十多年,整日生活在爾虞我詐中,我殺了很多人,到底有多少,連我自己都數不清楚,也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這些年,我身邊連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普通人能擁有的親情、友情,我都不曾擁有。連唯一的一個你,我也不懂得珍惜,到如今已成了別人的妻主……”

夏侯昕瑤終于明白他身上的那些疤痕是怎麽來的,一時心痛如絞,勉強用理智與對方保持距離,道:“你的爹娘并沒有遺棄你,只是因為……”

“我知道。”修羅打斷她,然後用一種幾乎淡然到殘忍的語氣道:“她們死了好多年,她們的幺兒,沈家嫡子沈泓熙……也死了好多年了。現在,世上只有修羅,沒有沈泓熙,所以不必再見沈家人。”

夏侯昕瑤忍不住道:“幺兒……”

修羅終于露出幾分笑意,道:“現在的我,只是你一個人的幺兒,這樣不好嗎?”

夏侯昕瑤再也不能給他任何的承諾,無聲地搖頭。

修羅笑着問:“你在想你的新婚夫郎嗎?”

夏侯昕瑤只能搖頭。

“其實,我真羨慕他。”修羅笑着道:“有娘,有爹,有兄弟,有師姐。如今,又有了你……”

夏侯昕瑤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正好一人一半。

修羅忽然又道:“都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這一生,到底是命運的作弄,還是作繭自縛?”

這話怎麽聽都透着股不詳,夏侯昕瑤急聲道:“我不再生你的氣了,你只要安心養傷,別胡思亂想。”

修羅潸然淚下,道:“來不及了,昕瑤……一切都來不及了。”

還來得及挽回嗎?

夏侯昕瑤在心裏這樣問自己。

修羅仿佛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心,咬着牙道:“你看看我的下身被戴上了什麽東西,就都明白了!”

夏侯昕瑤帶着幾分疑慮,依言褪下他的褲子,卻見修羅的腰部系了根皮質黑帶,一路延伸至臀部、雙腿腿根,整個下/體竟赫然塞在一根頂端有孔的銅管裏,末端還有一把小巧玲珑的鎖。

夏侯昕瑤幾乎被眼前的這一幕震懵了,驀然聽見修羅的哭泣聲,回過神來,草草地用棉被蓋住他的下半身,終于忍不住俯下身,将他擁在懷裏,道:“是那個女人幹的,對不對?”

修羅已感覺不到任何來自身體上的痛楚,緊緊地摟住她的脖子,淚如雨下。

夏侯昕瑤仰起臉,雙目已然赤紅,道:“幺兒,告訴我,怎麽把它取下來?”

修羅泣聲道:“她死前已把鑰匙毀去,取不下來了,昕瑤……永遠都取不下來了……”

夏侯昕瑤深呼吸幾次,吻了吻他的額角,冷靜道:“你身上有傷,別激動。等你傷勢痊愈了,我們再想辦法把它取下來,嗯?相信我,一定能取下來的,知道嗎?”

修羅在她的安撫下終于慢慢地平靜下來,凝視着她的眼睛,語氣不堪:“她還對我下了春/藥,昕瑤,我……我對不起你……”

夏侯昕瑤恨得牙齒格格作響,修羅不安極了,冰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道:“你會不會嫌我不幹淨了?”話一出口,立時覺得不對,他的身體與靈魂,從一開始便是肮髒的,這才覺得傷口處是撕心裂肺的疼,忍不住低喘出聲。

夏侯昕瑤忙道:“我不會嫌棄你,更不會怪你,我只是恨自己無能,沒有保護好你。”

到此刻,夏侯昕瑤才真真切切地領悟到此間是陰盛陽衰的世界,處于弱勢的男子,強如修羅,也有備受恥辱、脆弱不堪的那一刻,就好像前世千千萬萬的女子,永遠只能依附在男人的身上,宛如一件衣裳,是好是歹,全憑男人的喜惡。

十一載的太子生涯,可憐是女兒之身,多少戰戰兢兢的日子。

夏侯昕瑤道:“這一切并非你所願,你不必為此而妄自菲薄,覺得自己是不幹淨的。”

修羅不确定道:“真的?”

夏侯昕瑤點頭,道:“而對于我來說,我不在乎這些,就算你被別的女人欺負了又怎樣?你還是那個你,還是我心中的幺兒,我唯一會做的,就是替你殺了那個欺負你的女人。我在乎的,從來只是你是否真心待我?可曾有過欺騙、欺瞞?”

修羅終于能夠安心,随即悶悶道:“所以,你當初會那麽傷心,甚至到了嘔血的地步,都是因為在熾燃的描述中,我是一個自甘下賤、滿口謊言的男人嗎?”

夏侯昕瑤承認:“是,你教會我懂得反抗,也給了我一個逍遙江湖的夢,為了這個夢,為了帶你一起去實現這個夢,我不惜與家人決裂,到頭來卻由你親手打碎我的夢,我……”

修羅急道:“那都是熾燃的陰謀!我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發自內心的。”

夏侯昕瑤露出微笑,道:“現在我已經知道了,當初你是真心想與我遠走天涯。”

修羅緊張道:“那現在呢?你……你還像從前那麽愛我嗎?還是,心裏已經有了別人?”

“是,我還像從前那麽愛你,只是,也放不下葉子。”夏侯昕瑤嘆道:“我幼時受過重傷,傷了根基,從來體弱多病。當天事發後,我一時急怒攻心,在雪地中昏了過去。雖然被馬氏一家人及時地救起,但風寒侵體,引發了舊疾,一度病勢兇猛,是葉子衣不解帶地照顧我。”

修羅猶抱着一絲僥幸,道:“你是被他感動,為了感謝他的照顧之情,才娶他的,對不對?”

夏侯昕瑤不敢接觸他的目光,道:“對不起,幺兒。”

修羅再次濕了眼眸,道:“對不起什麽?”

夏侯昕瑤坦誠道:“不是感動,也不是感激。我喜歡與他呆在一起,他能帶給我一種非常安心的感覺,我想,我是愛他的。他也愛我,甚至超過愛他自己。”

修羅急切道:“那我呢,昕瑤?我怎麽辦?我也愛你啊……”

夏侯昕瑤黯然道:“我既然已經娶了他,便意味着你我之間真正的結束了。”

“我不答應。”修羅恨恨道:“更何況,你一直是我的,他是趁虛而入!”

夏侯昕瑤不由斥道:“不許你這樣說他。”

修羅愣住。

夏侯昕瑤緩和了語氣,道:“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他……”

修羅接道:“那你是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嗎?”

夏侯昕瑤頭疼了:“不說這些。你餓不餓?我去叫小二端些飯菜過來。”

修羅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聞言輕輕地“嗯”了聲。

夏侯昕瑤終于能喘口氣,替他穿戴整齊,開門而出。在院子裏遇見提着酒壺,自斟自飲的楊靖,夏侯昕瑤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嘆口氣,直接去大堂找小二。

眨眼功夫,楊靖已溜進修羅的房間。

——他做好這輩子都低我一等的準備了嗎?

——請他考慮清楚後,親自來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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