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年的冬天好像格外長,到了二月中旬仍是積雪不化,街道上鮮少有人走動。
夏侯昕瑤身穿黑色鬥篷,頭戴黑皮風帽,緊壓着眼簾,将大半張臉孔遮掩,低頭跟着獄卒穿過長長的走廊,昏暗、潮濕、腥臭,還有一種說也說不上來的怪味,都撲鼻而來,令人幾欲窒息。
關押夏侯雲歸的地方在牢房的最深處,不同于方才的吵鬧和躁動,是一種死寂般的安靜。
夏侯雲歸閉目盤膝,身下鋪着一層薄薄的稻草,臉上是一貫鎮定如山的神情,不見沮喪與憔悴。
夏侯昕瑤見狀總算能稍稍松口氣。
獄卒打開牢門,小聲道:“時間緊迫,還請世女長話短說。”
夏侯昕瑤點點頭,摸出一錠銀錠塞到獄卒的手中,獄卒微微躬身,退了下去。
夏侯雲歸看着長女一手提食盒,一手拎包袱的模樣,皺眉道:“不是交代了沒事不要過來嗎?小小的牢獄之災,為娘還承受得住。”
夏侯昕瑤彎腰走進牢房,道:“是外祖母有封書信讓孩兒轉交給您。”
夏侯雲歸頗感意外,道:“哦?”
夏侯昕瑤放下手中的食盒和包袱,摘掉帽子,夏侯雲歸見長女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不由提起了一顆心,道:“發生什麽事了?”
夏侯昕瑤輕聲道:“曉琦表弟死了,死在了宮裏頭。”
夏侯雲歸的臉色也變了,霍然站起身,道:“你說什麽?曉琦那孩子進宮前,為娘與你外祖母都往宮裏打點過,為的就是讓他落選。怎麽突然死了?”
“到底怎麽回事,外祖母也沒有仔細說,只是讓孩兒把這封信交給您,并交代:一旦您看完信,便立刻銷毀它。”夏侯昕瑤第一次感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無力和無奈,這種感覺實在是陌生和糟糕。少年的歡聲笑語仿佛還在耳邊響起,那個信誓旦旦說要出門游走四方的孩子,卻不明不白地沒了。
夏侯雲歸接過夏侯昕瑤遞上的信函和火折子,逐字逐句地一一看過,方燒毀信函。
夏侯雲歸的臉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顯得格外諱莫如深,夏侯昕瑤不敢打擾,徑自取出食盒中的幾碟小菜,又運起內力,用掌心的熱力捂暖酒壺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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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夏侯雲歸才語氣悲痛地道:“你來時,你外祖母她們怎麽樣了?還有你爹爹,他懷着身子,教他千萬保重身體,不可傷心過度。”
夏侯昕瑤心裏也不好受,道:“外祖母她們都還好,只是二姑父自表弟的死訊傳來後就病倒了,到現在還卧病不起。爹爹雖然傷心,也清楚自己的身子,一直遵照醫囑休息和飲食,大夫說爹爹和腹中胎兒都很健康,這幾天已能感覺到胎動。”
夏侯雲歸不見歡喜,嘆息道:“顧家一門,你外祖母這一代只剩下她老人家一人,你大姑母和三姑母早早就戰死沙場,沒有留下任何子嗣。你二姑母膝下也不過三個孩子,如今你表弟又沒了,顧家就只剩下你表妹是嫡出,也難怪你二姑父會病倒。”
夏侯昕瑤最能體會這種幾乎絕後的悲涼感受,一時沒有說話,默默地遞上酒壺。
夏侯雲歸飲口酒,忽然喃喃笑語:“難道這就是為将、為臣的命運嗎?她們為這朝廷賣命一輩子,臨了卻落得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下場。可憐曉琦那孩子……他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她怎麽下得了這個手?”
夏侯昕瑤沒有開口問與顧曉琦的死亡有關的任何問題。
深宮內院中,最不缺的就是患急症而死的人,顯而易見,顧曉琦不過是無數冤魂中不起眼的一個。縱然他是将門嫡子,他的祖母與母親曾經手握重兵,也不過是帝王手中的一枚棋子。
從來,臣子的命由不得自己,更何況是臣子的後代?
不出片刻酒壺已空,夏侯雲歸又問:“現在外頭怎麽樣了?”
這話問得含糊,夏侯昕瑤卻清楚夏侯雲歸心中的牽挂,黯然道:“西北邊境傳來消息,胡人犯境,已連奪楚國三個城池。新任的車騎将軍冷春華在兵敗潰逃之時,被西北軍一個無名兵士所斬殺。”
夏侯雲歸顧不上去計較夏侯昕瑤直接稱呼楚國的這件事,悚然失色道:“胡人已數十年不曾侵犯我國,她怎麽敢?!而且連奪三個城池,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夏侯昕瑤直言不諱:“兩軍交戰,最忌臨陣換将。代替二姑母統軍的冷春華是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太後冷氏的一個侄女,全憑裙帶關系一步登天,全軍将士怎會服她?再者,正月裏剛剛發生過因為克扣軍饷而引起的兵變,軍心不穩。胡人定是得到了這些消息,才敢揮軍來犯。”
夏侯雲歸狠狠一拳打在冷硬的石板床上,夏侯昕瑤又道:“最近又有傳聞說,朝廷準備向胡人求和,并重新啓用二姑母為西北軍統領。”
夏侯雲歸目中似能噴出火來,張了張唇,卻不能對元興帝出言不敬,只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夏侯昕瑤雖然不能與夏侯雲歸感同身受,到底曾為一國儲君,亦對元興帝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與憤慨。
夏侯雲歸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緒,拍了拍夏侯昕瑤的肩膀,道:“為娘不在府裏的這段時間,你要用心照顧你爹爹和昕琪,還有家裏的所有事務。”
因為這一系列的變故,夏侯雲歸心有顧忌,還是決定将夏侯昕琪留在家中,不再送往邊境參軍。
“孩兒知道。”夏侯昕瑤笑了笑,道:“您曾說:人生在世,就有屬于她的一份責任。如今,孩兒已明白自己的責任是什麽。這個家,就是孩兒的責任,孩兒也不會再逃避這份責任。”
夏侯雲歸頗有些老懷欣慰的感動,連聲說“好”,似乎是難為情地別開臉,擡手去擦眼睛。
夏侯昕瑤似乎也沒有瞧見夏侯雲歸的異狀,低首打開包袱,将包袱中的衣物一一拿出來,道:“娘,這是爹爹為您準備的裏外衣裳,您快換上吧。”
夏侯雲歸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了,笑容一瞬即逝,表情又變得極為凝重。
夏侯昕瑤道:“您笑什麽?”
夏侯雲歸喟嘆道:“只是想起年輕時候為娘與你爹爹的一些事。”
這種事夏侯昕瑤不方便再問,等夏侯雲歸換上幹淨的衣服,勉強吃了些菜後,夏侯昕瑤便收拾整齊,準備離開。
臨走時,夏侯雲歸忍不住道:“昕瑤,你過來,為娘還有件事要交待給你。”
夏侯昕瑤依言附耳過去,夏侯雲歸低語一番,最後再三地叮囑:“那件東西,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對不能示之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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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不久,果然如同傳聞所說,元興帝重新任命顧寧為車騎将軍,統領西北軍,同時不顧朝臣的勸阻和天下的輿論,準備了大量的金銀珠寶、百名年輕貌美的少年,派遣親信與胡人和談。
顧寧離開京都後,估摸着她無法及時得到京都方面的消息,元興帝終于對夏侯雲歸定了罪,聖旨中多次言及夏侯雲歸恃寵而驕、對天子不敬等諸多罪名,判滿門抄斬,即日收押。
夏侯昕瑤幹脆利落地取出夏侯雲歸藏在書房密室中的免死诏書,交給傳聖旨的小黃門。
小黃門不敢怠慢,命羽林衛守住将軍府的前後出入門,自己則馬不停蹄地趕回皇宮,将先帝秘密留給夏侯雲歸的免死诏書交給元興帝。
生死關頭,夏侯昕瑤唯恐出現意外,甚至來不及安撫受驚的顧氏和府中衆人,獨獨找來留在漪瀾院作伴的修羅,令他帶着自己當初送給他的家傳玉佩,去顧府找顧清平商量對策,做好元興帝撕毀诏書的準備。
修羅鄭重應下,從書房密室的通道離開将軍府後,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在顧府祠堂找到顧清平,立時表明身份,說明來由。
顧清平已是白發蒼蒼,背負雙手,一瞬不瞬地盯着顧曉琦的牌位。
修羅快速地說完,見她毫無動靜,正懷疑她是不是人老失聰,顧清平卻動了,顫巍巍地擡起一只手,摸了摸顧曉琦的牌位,渾濁的雙眼忽然精光暴射,道:“煩勞公子轉告老身那外孫兒,當今那位必定會撕毀诏書,教她務必小心應對!”
修羅臉色一變,鄭重道:“是。”
顧清平又問:“公子可會寫字?”
修羅道:“會寫字。”
顧清平問:“那公子可否幫老身一個小忙?”
修羅道:“不能。”
顧清平問:“為何?”
修羅道:“昕瑤交給我的任務我已完成,剩下來的就是您老的事了。而我,卻是時候替昕瑤找一個得力的幫手。”
顧清平問:“是誰?”
修羅長吸一口氣,緩緩道:“沈家莊。”
顧清平微微動容,道:“難道是那江南武林世家?”
修羅承認。
顧清平不解道:“可是沈家莊遠在江南,距離京都何止千裏之遙。遠水救不了近火……”
修羅道:“一個月前,沈家莊莊主帶着她的四個妹妹已經到了京都。”
“原來如此。”顧清平道:“公子有幾成把握能說服沈莊主參與朝廷之争?”
修羅擲地有聲:“十成!”
顧清平不能全信,道:“公子為何有這樣的把握?”
修羅轉過身,背對着顧清平,凝望着天邊一抹絢麗以極的晚霞,面色極其複雜,道:“因為家族之過,有個男孩自小與家人失散,多年來掙紮在生死線上,孑然一身而生活凄苦。眼下他的同胞姐姐們終于獲得一個贖罪的機會,令他放下心中的仇恨,同意認祖歸宗。這個時候,他的姐姐們必定會全力以赴完成他的請求。”
顧清平若有所悟,道:“敢問公子貴姓?”
修羅道:“在下姓沈,您可以叫我泓熙。”
顧清平了然,道:“這免死诏書到底管不管用,天黑之前必見分曉。所以,煩勞泓熙辛苦走一遭,在天黑之前将沈莊主請到老身府中一議。”
修羅答應一聲,飛身而去。
顧清平撫着顧曉琦的牌位,已然老淚縱橫,小聲道:“乖孫兒,祖母已經查到那人将你的身體扔在哪兒了。你從小就愛熱鬧,最怕寂寞。那裏冷清清的,連個鬼影都沒有,你一定怕極了。你再忍一忍,等祖母找到你,然後帶你回家。你且睜大眼看着吧,看祖母如何替你報仇雪恨,看祖母如何助你的小舅母登上帝位。”言罷抹一把臉,向外揚聲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