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永
“砰——”
金黃色的香槟酒汩汩泉湧,沿着杯塔一路淌下,泛起細密的白色氣泡。
草坪上歡聲笑語遠遠傳來,飄進安永耳中時,已成極低微的鼓蕩,卻仍滾燙、灼人。抿入口中的香槟滑過味蕾,香甜細膩的前調,牽動最苦澀的後味,随着吞咽一下一下撕扯着他的心,他托着高腳杯,沿着湖堰安靜地走着,修長的雙腿緩緩邁動,像只優雅的白鶴。
草坪上的一對新人,正被親朋們簇擁着,接受最天經地義的祝福。新郎沈洛意氣風發,左手攬住妻子纖細的腰肢,右手輕輕托着盛滿紅葡萄酒的圓杯,時不時揚起眉擡眼笑來,目光有意無意的飄忽,将遠處湖邊不時掩映在柳樹間的白色西裝納進眼角餘光之中。
安永平靜的雙眸也在樹後望着——他今天真風光,他真适合黑色的西裝。
迎娶名噪A市的名媛蔣芬,他算實現諾言了吧?
忘不了他在大壩上對他喊出的話——“安永,如果有一天我堅持不下去,我會用一場最盛大的婚禮,來做我們愛情的祭奠……”
那時候刻骨銘心的天光山水啊……他倆爬在大壩極險峻的陡面上,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風從水面吹來,鼓鼓吹起他倆的襯衫,像正拍飛的白鳥翅膀。安永仰頭望着沈洛,視線穿過額前亂舞的碎發,細細看着,仿佛沈洛是主宰他的神祗——他虔誠地朝沈洛伸出右手去,與他緊緊的相握。
而今呢……安永偏開臉,左手抄進西裝褲的口袋裏,指尖撥弄着沈洛還給他的念珠。心頭回想着剛剛婚禮上的誓言。
“你願意娶蔣芬為妻嗎?不管生老病死,富裕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都一心一意愛着她,和她在一起,永不分離。”
“我願意!”
安永的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
這誓言,有何意義?
在這個沒有信仰的時代,沒有責任,沒有堅持——這誓言,有何意義?
還不如換成——“這一刻,我們真的相愛。”
是的,這一刻,我們真的相愛——昨天,他褪下他送的佛珠;今天,他坦然站在聖經面前,笑着宣誓。在這個沒有信仰的時代啊……
眼角酸澀,視野模模糊糊,仿佛看見自己茹素三月,一步一步踏上那座名山古剎,為這串檀木佛珠求高僧開光時的畫面……
大師慈悲地望着安永,問他:“施主要求什麽?”
“求一份感情,能夠純粹而長遠。”安永跪在佛前蒲團上,虔誠地微笑着。
“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說,如是如是……”
在這個沒有信仰的時代啊……
耳畔忽然傳來疊聲的驚叫,安永回過神來,急忙收斂自己的失态。
翹首尋找混亂的來源,出什麽事了?即使他為他的婚禮傷懷,卻也不希望他的婚禮出任何亂子。一切苦厄,他一人消受就好。
安永看清楚衆人注目所在,心中不由一驚——十二歲的男孩正在水中撲騰着,漸漸滑向湖心。
這個湖并不是人工的景觀湖,而是山體形成時就存在的一灣野水,每年都有人因為嬉水而溺死,安永來不及多想,将西裝外套一脫一抛,一個猛子紮入湖中。
深秋的水已是冰涼,他盡力向出事處游去,隐隐能聽見岸上人聲嘈雜。
安永……
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安永心中一動,念念道:沈洛,是你在呼喚我麽?今天的宴會上,我只認識你一個,一定是你在呼喚我吧……
他透過碧水,看見掙動的男孩,劃了幾下接近他,将男孩托出水面。
“嗬——”安永探出水面,急喘一口氣。
這時溺水男孩卻忽然神智一閃,一瞬間抱住安永的脖子,四肢像老樹根一般牢牢盤在他身上,越箍越緊。安永措不及防,被男孩扼住雙臂,兩個人再次沉下水面。
“不要這樣……”安永想大聲喊出來,水卻猛灌進他的喉嚨,他用力踩着水,腿卻忽然凍抽筋。
不要這樣……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
安永竭盡全力扳開男孩的手,卻沒想到一個羸弱少年求生的渴望會爆發出這樣的力量。
他只覺得兩個人離水面越來越遠,水面上明晃晃的天光,是那般遙不可及……驀然,一只瓦藍的三角形滑到了他們頭頂,安永認出那是什麽,終于再次爆發出力量,拽開男孩,托着他向上一送——去吧,去救生艇那裏!
然而他自己,也無可挽回的在自己的推力下,被反送向湖底。安永喉間逸出最後一串細碎的氣泡,張開雙臂想浮上水面,抽筋的腿卻碰到湖底一股冰涼的暗流。暗流帶着無色無形卻巨大的力量,将他拽向深邃的湖心。
擡頭眼睜睜盯着越來越遙遠的湛藍湖面,安永直勾勾伸出手去,卻再也無法觸及……
沈洛,沈洛……
暗流卷着他翻了幾下,在陷入黑暗前,右手仿佛嵌入湖底罅隙。安永最後的意識殘留在自己左手的佛珠上,那裏寄托着他純粹而長遠的感情……
在這沒有信仰的時代,我安永虔誠發誓,沈洛,我愛你,我愛你……生生世世!
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說,如是如是……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
究竟涅槃……
究竟涅槃……
遙遠而模糊的呼喚再次出現在耳畔。
……安永、安永、安永、安……永安……
安永艱澀地睜開雙眼,昏黃的光影在他眼前輕輕晃動,像是大片的燭光。他略微一動,似乎牽動了某處傷口,渾身竟疼得一抽。緊接着,他嗅見空氣中帶着焦糊的香味,嗡嗡耳鳴好了些,就聽見一個陌生的嗓音響起:
“公子,公子……”那聲音帶着哭腔,壓抑着如釋重負的歡喜,“您總算醒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