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安
“我……”安永恍惚張口,剛想說點什麽,舌根就被一陣劇痛撕扯,讓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自己這是怎麽了?
安永眨眨眼,偏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青澀的圓臉上兩只圓眼淚光閃爍,腦袋上偏偏還梳着奇怪的發髻。
“公子您切莫說話,傷口還沒好呢,”那少年吸吸鼻子,慌裏慌張地站起身往外跑,“冬奴這就請夫人過來,您等着。”
安永愕然清醒,卻弄不清眼下狀況。他掙紮着坐起身來,環視四周,觸目所及是一個古典式的房間,床和桌案都矮矮的,地上鋪着簟席、豎着屏風,卻沒有椅子;另一個特別的地方,是房間裏陳設着許多鏡子,有長的、圓的、擺在案上的、挂在牆上的……安永坐在床上望過去,鏡中就映出許多張自己的臉,在黃澄澄明晃晃的塊面裏望着自己。
鏡中的臉顯得蒼白而驚惶,卻的确是他的樣貌。
安永擡擡眉,看着鏡中人也挑起了修長的眉毛,将愕然的雙眼瞪得更大。他消化着自己女人一般黑濃的長發,還有身上壽衣一樣款式的白衣,喉嚨裏忍不住咕哝了一聲,跟着慢慢張大了嘴巴。
嘴裏黑洞洞什麽也看不清,勉強動動舌根,滿嘴的麻木中就會冒出一陣劇痛——這具身體沒有舌頭嗎?他仔細琢磨了一會兒,依稀感覺出舌頭正被什麽緊緊裹着,讓正洶湧往外分泌的唾液不至于從嘴角流出來。
安永只知道自己死了,卻不知道自己會堕入拔舌地獄——好在這地獄看上去幹幹淨淨,有臉圓圓的小夜叉,還有質料舒适的白色壽衣穿,也許到晚上舌頭就會長出來,然後一天拔一次舌頭,就是這地獄唯一要他忍受的苦楚了。
難道自己上輩子做監理,在工地裏和施工單位吵得太多,所以被人暗暗詛咒了?否則他怎麽會在死後來到了這裏?
數不清的念頭正在腦中飛轉着,這時七八個青衫小姑娘忽然無聲地小跑進他的房間,又靜靜地一字排開下跪,看得安永目瞪口呆。
“你醒了?”随着一聲響亮的問候,悄無聲息走進屋來的,是一個意外矮小的婦人。
安永不明所以,看着那婦人筆挺的身姿和嚴肅緊繃的表情,臉上不禁露出些驚慌。
“別慌,”那婦人緩緩走近他身邊,伸手按上他的肩頭,力度輕軟,卻在他鼻息間掀起一陣馥郁的氣流,“不能慌,阿寧。你是我的兒子,你要是再慌,崔家就沒人了。”
安永聽着她沉穩從容的語調,情緒竟意外地跟着平靜下來。
“宮裏今天早晨已派人來看過,說只要你一醒就得進宮去。阿寧,這一次你就好好去吧。”說罷那婦人施施然後退一步,裙裾在簟席上擦出沙沙輕響,“冬奴,伺候公子更衣。”
那名叫冬奴的少年立刻小貓一樣細聲應了,低着頭湊到安永面前跪下,将手臂舉過頭頂。
安永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再次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那婦人。那婦人似乎被他望得心有所感,于是輕輕嘆息了一聲,伸手抓過安永的右手,将之按在冬奴的手臂上。
冬奴立刻躬身慢慢站起,安永有些意會,便跟着他一同起身下榻,被他引着往屏風後走。
身子剛一閃進屏風,單薄的白衣瞬間被脫去,速度快得安永還來不及尴尬,另一襲白衣就被披上了身。接着冬奴将他引向屏後深處,打起牆上兩道厚厚的簾子,安永這才發現屏後有一間側室。
這間側室不知出于什麽原因,香氣濃得讓人頭發昏。安永被冬奴扶持着走進去,看見了兩塊青石踏腳,這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原來電視劇上被漏掉的環節,現實操作起來是不會省略的,安永揚揚手示意冬奴離開,在接收到少年疑惑不解的眼神時,頓時尴尬得臉發青。
解手還要被監視,這裏果然是地獄麽。
好在下一刻,冬奴忽然像醒悟了什麽似的,紅着臉告了聲罪,退了出去,安永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頗不習慣地踩上踏腳,褪開古怪的衣服,待看見私密處的青紫,這才狠狠皺了眉。怪道嘴上疼得太狠,都沒察覺到下面受了傷,這副身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安永盯着廁槽中潔白的鵝毛絮,怔怔發呆。
自己現在有血有肉,還能老神在在的如廁,再認定自己已死似乎已經說不過去。那麽他是借屍還魂了?在溺水身亡的時刻,靈魂無意中闖入一個平行空間,陰差陽錯地又活了回來?
一瞬間安永不知是喜是悲。
“生命是最可貴的財富。”他仰起頭,腫脹麻木的舌頭說不了話,于是在心中默默念道。
他原本就不想死的,所以,現在更要樂觀不是嗎?
無論迥異的時空、世界或者價值觀,生命才是最可貴的財富。
安永覺得自己是時候站起來了。
畢竟蹲廁容易讓人腳麻。
他擡眼望着陳列在手邊的一盤盤奇怪的東西,目光最終落在一盒被打磨得很光滑的竹片上,終于無力地呻吟了一聲——這個年代還沒發明手紙嗎?
被《尋秦記》培養出的常識,讓安永拈起了一根雪糕棍似的竹片,狠下心來往身後探去,末了他窸窣整衣起身,瞥了眼被鵝毛絮掩蓋掉所有痕跡的廁槽,自暴自棄地轉身出門——這個年代自然有這個年代的做事方式,他不能再繼續糾結了。
出了裏間,盥沐漱洗之類就順理成章了,除了冬奴之外,又有幾名少男少女上來幫忙,安永基本上做個安靜的活死人便可以。屏風後一時叮叮咚咚很是熱鬧,當安永又換了一身裏衣從屏風後走出來,卻發現那個應該是他“母親”的婦人并沒有離開。
那婦人見他出來,立刻轉身從熏籠上揭下一件素淨的衣服,上前為安永穿上。她的動作并不熟練,顯然這種做法,是出于一種難得的體恤。
“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太過勉強。”那婦人果然開了口,并且紅了眼眶,“你父親那個老頑固,今天又鬧着殉國。他是個傻子——皇帝誰做都好,只有我們崔氏一門的血脈,才值得最尊嚴的守護。你妹妹是好樣的,可惜崔家枝葉多了,還是出了不争氣的蠢物……”
安永越聽越不明白,只能局促地點點頭。這時一件衣服已經穿完,他的“母親”又從婢女手中接過一條亮閃閃像是金銀絲編織成的寬闊腰帶,攔腰為安永牢牢地系上。
安永一瞬間被勒得無法呼吸,原本松散站立的身子立刻繃得筆直,想對抗這突如其來的壓力。“母親”似乎沒有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只顧低頭将白玉帶鈎一枚枚扣緊,徑自道:“穿上這‘君儀’,即使聽天子下旨誅九族也不會垂頭喪氣,這才是中原士族的驕傲。去見那個蠻夷,這副樣子要比披發左衽奏效得多。”
安永在心底暗暗叫苦,卻只能平靜地點頭。
系上腰帶後便是穿外衣、系缙紳,雕工複雜的玉佩一路挂到膝下,幾乎讓安永連路都不會走。戴好發冠後,冬奴甚至往他臉上撲了點粉,滿屋的銅鏡裏,頓時映出許多令安永陌生的人。
“母親”将象牙笏板插進他的腰間,最後一次整理了他衣間的細褶,又挑起手指,往他肩頭撒了好些刺鼻的黃色粉末:“這是為你避邪的,近日城內死得人太多。”
安永疑惑地望了“母親”一眼,就聽她嘆息道:“在你傷重的時候,外面發生了很多事。去吧,凡事只管記着,你是崔家的崔寧、新豐城的永安公子。”
他這一世,原來是叫這個名字嗎?
安永勉強打點起精神,走出了自己的寝室。寝室外是一條很短的走廊,走廊出口處豎着一道屏風,繞過屏風,一間開闊的大房間進入了他的視野。只見架上滿滿的書卷,架下還擺着幾張面積極大的漆質矮桌,桌上錯落有致地擺放着許多木制的宮殿模型。
安永一眼望過去便覺得親切,有種第一次在陌生的時空深淵中,摸到了浮木的感覺。
原來人再怎麽變,真正能依靠的,還是自己身上的本事。
不想被人察覺出異樣,安永沒再多看,只靜靜地跟在母親身後走過這個房間。前方仍是相同形制的格局,繞過另一道屏風後,便是開闊的立着楹柱的客堂。其實在安永剛剛瞄見內室的宮殿燙樣之後,他便對自身所處的建築形制了然于心。
現在的時代差不多相當于中國古代的漢唐之間,除了生活資源還比較匮乏,應該并不可怕。
走下堂階穿好鞋子,安永發現“母親”停下了腳步,便明白她只打算送自己到這裏了。他不知道拜別的禮儀,也不敢随意去學奴婢們的舉動,于是只好垂下眼不說話。
好在“母親”心裏也似乎有事,所以并沒為難他,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去吧,進了宮後不要再任性,走步也別再如此散漫了。”
他何曾想任性無禮,又豈是故意走路散漫……初來乍到的安永無可奈何,只有繼續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