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進宮

出了內庭,月門外早備下了坐具。安永在冬奴的服侍下坐在一副床板模樣的坐具上——與其說是坐,還不如說是跪,像日本人那樣的跪法,偏偏腰背又被迫挺得筆直,真是累得慌。

安永還沒回過神,身下的床板已被四個奴仆打扮的少年合力擡起,他們并未将安永擡過肩,而是恰好擡到垂手的高度,即離開地面七十公分左右——這樣的高度也足夠令安永汗顏了,他一個大男人,手腳都還沒廢,何至于這樣被幾個小毛頭擡着走?

安永抗拒性地揮揮手,示意冬奴讓那幾個少年把床板停下,而他自己則跳下地,徑自往前走了幾步。冬奴惶恐地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公子,公子……”

安永停下腳步,等着聽他有何話說。就見冬奴畏畏縮縮地望着安永,小聲道:“公子不願坐步辇,那冬奴牽羊車來可好?”

安永見冬奴滿臉為難的模樣,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他的本意只是不想随意驅使人,并不是為了刁難誰,所以既然聽見有車坐,便順着冬奴的意思點了點頭。

冬奴大松一口氣,很快便從庭外張羅來一輛雙輪小車。

那車子鑲嵌着金寶,紫色車蓋上打着紅絲絡,小巧玲珑,剛剛夠一個人坐。車雖然叫羊車,卻是用一匹小馬駒駕着,安永往車中一坐,就覺得自己像擠進了一個游樂園的大玩具。

難道要如此滑稽地進宮面聖嗎?安永看着身邊幾個少年一本正經地簇擁着自己向庭外走,心中便有些哭笑不得。

羊車拉着安永一路在崔家的府邸中走馬觀花,他将庭院中大片的修竹花卉看在眼中,便知道崔家的确就像他“母親”所說的,應該是個士族大家了。從府中人的衣着和植物的生長情況來推測,眼下應當是清秋時節,倒是與沈洛的婚禮差不多時間,想到此安永便忍不住眉峰一蹙,黯然心想——過去那些事,從此恐怕只能封存在心底了。

自己的死純粹是一場意外,如果要他選擇,他肯定更願意活在一個有沈洛的世界裏。就像他的誓言——他愛沈洛生生世世,就會笑着看他幸福下去。這是他的選擇,不關乎任何人事,僅僅是為了遵從自己的一顆心。

其實他也規劃過自己的将來,在沈洛選擇婚姻之後,他就會獨自一個人泡在工地裏一輩子。

他和沈洛都是水利工程專業出身,碩士畢業後,沈洛為他放棄了去設計院的機會,兩個人一同去了施工單位。只是後來沈洛覺得做施工到底太辛苦,前途也有限,便找機會轉到了某家業主單位的合同經營部,在那裏機緣巧合,他受到業主老總的器重,又與老總的千金結識……再後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

其實沈洛也不是沒有為二人創造過機會,在調入業主單位後不久,他就托了關系将安永推薦到了一家監理單位,只是安永并沒有順他心意選擇到機關做事,而是去做了工程建設監理,照樣天天往工地跑。

也許正是從那時起,兩個人就漸行漸遠了吧?

沈洛還是不夠了解他。作為一個從本科起就拒絕入學生會、入黨、入輔導員辦公室的人,他怎麽可能忍受太過複雜的人際關系——也許是性格、或者性向,決定了他會愛上自己的專業——可以自由的漂泊,在野外廣袤的空間裏享受長時間的寂寞,枕石漱流,遠離旁人紛雜的目光,只需要和山水土石打交道,雖然艱苦,但只要用心了,就不會被辜負……

安永的目光禁不住恍惚起來,他還不能夠适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諸多變化,要他在瞬間變作另一個人,對他來說,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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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車身微一颠簸,及時拉回了安永飛散的神智。他定定神擡起頭,才發現自己這半天并未出府,羊車只是停在了一座氣派的院落外。

“公子,冬奴扶您下車,”冬奴殷勤上前伺候,卻又在安永耳邊嬌憨地低語,“公子您傷病未愈,到現在又湯水未進,趕緊向主公辭了行,小人們才好伺候公子進些飲食呀。”

安永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從醒來後就沒吃什麽東西,一來是不覺得餓,二來舌頭傷着也不方便。真是難為這小毛頭細心。他感激地看了冬奴一眼,冬奴青澀的圓臉上就泛起一抹調皮得意的笑,到底找回些十三四歲的孩子氣來。

到了別人的地盤就要照規矩辦事,安永入境随俗,下了羊車走進庭院,自有奴婢上前為他引路。脫了鞋子走進客堂後,他并未見到所謂的“主公”——那個據他推測,應當是他“父親”的人。

安永只好環視四周,找到了一個看上去似乎有點主意的人,投給他一個疑惑的眼神。那人很是機靈,連忙一邊叩拜一邊對安永解釋道:“公子,主公服石之後,正在發散,恐怕一時也抽不出空來,不如您直接去內堂拜辭主公吧。”

安永點點頭,見那說話的人已彎下腰擺出引路的姿态,便跟着他一路往裏走。

內堂裏彌漫着一股濃郁的黃酒味,安永進堂後停下腳步,皺眉望着一個泡在一只碩大銅浴盆裏的男人。

這就是他的“父親”嗎?

他不禁想起“母親”的評語:這人是一個傻子。

泡在冷水裏的中年男人正閉着眼睛飲酒,聽見了奴仆的通報,只擡起眼皮斜睨了安永一眼,便又将眼睛閉了回去,嘴裏還咕哝了幾句似詩非詩,似歌非歌的怪調。

安永不明所以,這時方才為他引路的仆人在一旁對他開了口:“公子,主公說您可以離開了,還讓您一路多加小心呢。”

安永望了那仆人一眼,心想自己的“父親”看來真是一個荒誕的人物。反正自己上輩子也不是沒見過非主流,到了這裏又何需少見多怪呢?這樣想着,他便也沒再多禮,徑自默默轉身離開了“父親”的庭院。

出了庭院剛在羊車中坐下,細心的冬奴就已捧了一盅湯水上前,殷勤道:“公子,您先喝些米湯墊墊饑。冬奴這會兒把米湯送來,正好也被風吹涼了,您就乘着這園中景色爽淨,喝上幾口好不好?”

安永接過湯盅,揭開蓋子喝了一口,就覺得香香甜甜的米湯甚是适口,連受傷的舌頭也不覺得痛楚。他知道自己這副身子眼下正虛弱,于是乖乖地幾口就把米湯喝完。

羊車在安永進食完畢後再次啓步,這一次徑直将他送到了崔府正門的影壁下。安永下車後繞過影壁跨過門檻,就見一輛用黑牛拉着的雙輪車已等候在門外。

看來這就是要供他進宮乘坐的車了。即便用現代眼光去審視,這輛牛車也相當值得稱贊——木質車身被漆得铮亮,車廂和車軸上用金箔裝飾着卷草紋,除了一層木質的車蓋,車頂上還用支架撐起了第二層紅錦頂篷,蓬上垂着一溜金黃色的絲線結絡,為車身和黑牛遮去了午後熾烈的陽光。

冬奴走到牛車後放下踏腳,将安永扶上了車。車廂并不大,只夠安永一人乘坐,冬奴則在車下跟随。安永透過車窗上細密的栅縫,可以清楚看見冬奴發型古怪的腦袋。

當冬奴吩咐牽牛人起行的一瞬間,安永分明看見冬奴的小臉皺成一團,那緊緊擠在一起的五官透着滿滿的厭惡,讓安永心中一驚。

沒想到他身處的地方,連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都叫人捉摸不透。

牛車緩緩地前進,安永透過木條車窗瞄見了一座古老的城郭。鱗次栉比的歇山頂建築一路縱深,布衣褴褛的百姓神色慌張,不斷從大道兩旁飛快地跑過,通往皇宮的磚石大道已經被車輪碾出了兩道深深的轍,牛車就順着車轍搖晃着前進,吱吱呀呀一路颠簸。

一路上就見大道兩旁滿是泥濘,房屋和矮牆上有至少齊腰高的水跡線,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水腥氣,時不時還能聞見一陣惡臭。

這景象讓安永想起臨行前“母親”所說的話,還有她撣在自己肩頭的粉末。這裏最近真的死了很多人?那麽這些人是如何死的?還有母親說他的父親要殉國,這又是怎麽回事?

難道國已經亡了?可若是國家已經滅亡,他此刻要進宮去見的,又是誰?他在這個國家的系統中,到底扮演的是何等角色?何以一醒來就這樣緊急地被要求進宮,難道他能為那個即将見面的皇帝做些什麽?可既然進宮見的是皇帝,“母親”為何用那樣鄙夷的語氣稱天子為蠻夷?

可供思考的時間太短,謎團卻太多。

安永皺起眉,但一想到自己此刻口不能言,又稍稍松了一口氣。不管何時何地,裝聾作啞都是自保的好方式,應當不會使他出太大的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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