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糾

轉眼已至梅雨時節,連日閉門謝客的永安公子這天忽然驅車出府,前往城內的浮圖寺。

浮圖寺是新豐城內最早修建的佛寺,永安公子的突然造訪,引得士族之間議論紛紛,都在揣測他的用意。

外界的側目安永視而不見,他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佛殿蒲團上,閉目聆聽僧人誦經。這個時代的佛經還很少有人翻譯,寺中多是蕃僧,唱的也是梵經,然而香煙缭繞中空靈的淺吟低唱,已足夠安撫他煩亂的心。他時常在寺中一待就是半天,偶爾借由小沙彌機靈的翻譯,會和來自西域的住持聊上兩句。

漸漸地他心中嗔癡全消、再無挂礙,終于明白這一世自己孑然一人,餘生無非是與衆人随喜,做好崔家的永安公子而已。

真正的安永已在上一世死去,這裏也沒人需要安永其人,所以忘記自己、五蘊皆空,才能夠擺脫無邊寂寞,在紅塵苦厄中活下去。

悟透這一層,這些天如蛆附骨的羞恥、憎恨、悲傷、怨艾,終于也煙消雲散。

于是安永黃昏前乘着牛車回到崔府,前往母親住的庭院問安時,神情和語氣都比前幾日松快了許多。崔夫人何等精明,見兒子心情好轉,便捉着他的手柔聲道:“阿寧,我知道今時今日,為了崔氏一門,你受的委屈最多。其實這陣子我一直都在琢磨,能夠做些什麽來使你開心,你看再過幾個月,你的一年孝期就滿了,到時娘就在五姓之中,為你尋一門親事,可好?”

安永聽了母親的話,整個人頓時懵了。當初崔永安一直未娶,一是因為與司馬澈的私情,二是因為朝野上下皆知他是禁脔,只等大長公主及笄,便是當朝的驸馬。及至尉遲奕洛瑰攻破新豐,司馬澈被俘,大長公主殉國,妹妹崔神愛自戕又令他服喪一年,自己的婚事才被耽擱到今天,這些安永背地裏早已打聽明白,卻沒料到母親會在這時提起自己的婚事。

“如今天下喪亂未平,崔寧也無心成婚……”安永低着頭吞吞吐吐道,希望能打消母親的念頭。他實在不想在這多事之秋娶妻,何況自己的性向,難免會害了一個好姑娘。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崔夫人聽見安永推拒,立刻不以為然地反駁,“世道再亂,也礙不着你娶妻,就算是那皇帝……于情于理他也沒法阻止!”

安永心知母親的固執,當下也不敢與她頂撞,只能低着頭默默不語。直到辭別了母親走出中庭,他才皺着眉長嘆一口氣,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他無法想象自己要在這樣一個時代,娶一個陌生的女子為妻,然後被迫留下自己的後代——實在是件太可怕的事。

如何才能夠合情合理地逃離世俗呢?

安永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的庭院,才脫鞋登堂,就被告知宮中的使者送來了奕洛瑰的賞賜。他的眉頓時蹙得更深,孤立無援地站在堂前,看着使者将一方漆盒送到自己面前,畢恭畢敬地打開。

漆盒中放着一根花枝,粉色的花團綴滿了枝條,勃勃盛放着,看得安永手腳冰涼。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從盒中取出花枝,卻發現手中的分量比想象中更沉,原來那枝條的末端,還用紅纓系了一枚玉瑗。

天子召人以瑗。安永只得苦笑:“官家何時如此風雅?”

他如今已谙熟此道,于是從身上佩的組玉中解下一枚玉玦,輕輕放入盒中,令使者回去複命。

當夜宮中便傳下急诏,令安永即刻入宮面聖。

通明的金殿中燈火煌煌,禦榻上正怒不可遏的那個人,在看見安永跨進大殿時,立刻甩手将一枚玉玦擲向他,玉玦正正砸中安永的額角,頓時讓他的鬓邊血流如注。

“崔永安,你好大的膽子!”奕洛瑰氣沖沖地走下丹陛,一把拽住安永的衣襟,瞪着眼問他,“這玉玦,是你送的?”

“草民得陛下垂青,誠惶誠恐,只能奉上玉玦一枚,不敢以微賤之身……朝見至尊。”安永低垂着雙眼,面無表情地回答,任由奕洛瑰沖自己發洩怒氣。

“微賤之身?”奕洛瑰見安永進殿後一直低眉順目,一時難免會錯了意,臉色不由緩和下來,再開口時唇角甚至噙着一絲笑意,“你故意這樣說,是在恨我沒給你官做?”

安永捂着受傷的額角,無奈地搖搖頭:“陛下您誤會了。年初工部的勞役犯亂,草民自知罪責難逃,甘願從此退出朝堂,豈敢再有非分之想?”

“是嗎?你既無意做官,那還想做些什麽?”奕洛瑰故意湊近安永,鼻尖幾乎擦上他的臉頰,暧昧的氣息酥酥癢癢地吹入他耳中,“若是我不來就你,難道你真要裝一輩子糊塗?你這欲擒故縱的把戲,還要玩到什麽時候?”

安永向外讓開一步,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對奕洛瑰解釋:“陛下,當日草民誤服千金散,行事亂了分寸,在陛下面前出乖露醜,至今後悔莫及。如今草民每天都在忏悔自己的罪過,還請陛下既往不咎,寬恕草民當日蔑倫悖理的大罪。”

安永好一番鄭重其事地請罪,想将二人的關系撇清,這副态度卻讓奕洛瑰雙眉緊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你在我面前,何必如此冠冕堂皇。當日你雖服了千金散,我可沒有糊塗,休想拿這事做借口,三言兩語就把你自己摘幹淨。更何況你我之間,是輕是重,要不要計較,什麽時候倒由你說了算?”

安永怔了怔,一時想不透奕洛瑰話中之意,卻能聽出他不打算善罷甘休,心中頓覺危機重重。

“是,陛下貴為天子,草民賤如蝼蟻,萬事自然由陛下決定。”安永皺着眉說罷,忍不住又後退了幾步,眼看脊背都快要挨上大殿朱門,從骨子裏透出的淡漠疏離讓奕洛瑰恨得牙癢癢。

“好個萬事由我定。算你有自知之明,”奕洛瑰冷笑着緊逼上前,伸手扳過安永的下颌,強迫他與自己對視,“既然你已覺悟,就給我好好聽着——我要你,新豐城的永安公子,從此專修佞幸媚容,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只是為了取悅我。”

他的語氣越認真,就越讓安永不寒而栗——為什麽眼前的暴君要披着這樣一副皮囊,讓他在遭受折磨時嘗到雙倍的痛苦,卻總也學不會君為臣綱、做不到卑躬屈膝,只恨不能與他玉石俱焚,再不要受這業火煎熬。

“陛下,草民微如浮塵,不當入您法眼,請您放過草民吧。”安永不抱希望地說完,舉袖掩住慘白的臉,不想看見奕洛瑰那雙充斥着占有欲的眼睛。

奕洛瑰偏不放過安永,将他捂着傷口的手硬生生扯開,眼看着他半邊臉被血染花,玉玦砸出的傷口斜飛在綠鬓旁,如玉沁朱砂,妖冶得令人觸目驚心。奕洛瑰被眼前人這副模樣勾得心跳加快,不由得喘着粗氣、喉頭沙啞地在他耳畔煽動:“我以為一而再、再而三,你也該食髓知味了。做我的娈寵有那麽難?明明之前的每一次,你都樂在其中……”

奕洛瑰話還沒說完,安永就像被針紮了一般,渾身哆嗦着躲閃到一旁,在燈下睜大雙眼瞪着奕洛瑰,素來溫和的目光裏第一次燃起怒意:“什麽樂在其中……明明之前的每一次,都是你趁人之危、強人所難!”

“趁人之危,強人所難?”奕洛瑰被安永的反駁惹惱,陰測測笑了兩聲,忽然劈手抓住他的手腕,連拖帶拽地将他拉上自己的禦榻,“崔永安你給我好好聽着——我這一身本事,沙場上都不曾輸陣,偏不信到了今日,反而栽在你手裏?”

安永跌跌撞撞地跟着奕洛瑰倒進榻中,不由大驚失色,掙紮推拒間,額角的血滴在奕洛瑰的袍袖上,斑斑點點如紅梅零落。

奕洛瑰此時惡向膽邊生,哪有半點恻隐之心,他用一只手扼住安永的脖子,又騰出一只手在案頭摸索,眨眼間取過一只漆匣兒,彈指挑開金鈕,匣中竟露出一套陽雕着谷紋的玉勢。

“沒錯,我就是有一千一萬個法子逼你就範。就拿你身邊那小僮來說,你敢不使我趁願,我一次剁他一只腳,腳剁完再剁手,之後是耳鼻眼舌,我倒要看你能拒絕我幾次!”奕洛瑰壓在安永身上,居高臨下不可一世地放話,一瞬間擊潰了他的反抗之心。

片刻的猶豫便讓惡棍趁虛而入,安永倒抽一口冷氣,由着奕洛瑰将一枚手指粗的玉勢,緩緩納入自己體內。

腦中有極短的時間因為失神而一片空白,之後羞憤欲死的驚駭洶湧而來,讓安永如墜冰窟。寒意從手腳一路冷到心裏——眼下不比先前神志不清的時節,無論什麽樣的難堪都可以蒙混過去,奕洛瑰賜予的羞辱就像在抽絲剝繭,慢慢蠶食着安永的自尊,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才樹起的心防。他感覺到堅硬的玉石一直頂在自己體內,直挺挺、冷森森,讓他毛骨悚然,如坐針氈。他不由目瞪口呆地瞠視着奕洛瑰,雙手拽住身下茵席不斷絞動,十指用力到指節泛白,卻仍然止不住渾身的戰栗。

安永這副無措的模樣正中奕洛瑰下懷,他不禁伸手托住安永的下巴,信口取笑道:“怕什麽怕?又不是沒用過,這一套玉勢由大至小,哪一根你後面沒含過?”

露骨的嘲弄讓安永又氣又恨,忍無可忍,終于還是憤然揮袖打開了奕洛瑰的手,自顧自地翻身坐起,探手向後,就要取出那根折磨人的東西。

他的反抗讓奕洛瑰立刻揚起眉,瞪着眼惡狠狠地威脅:“你敢取出來,這玉勢我就讓別人替你挨受,至于是誰,我勸你仔細想想。”

安永一怔,下一瞬漆黑的眸子就黯到極點,絕望過後,又被恨意一點點灼亮,在燈下毫無避忌地直視着奕洛瑰,目光直指人心。兩人僵持了約有一刻鐘,竟是安永先開了口:“你這樣脅迫我,又能得到什麽?你覺得快活麽?非要把我逼進魚死網破的絕境……”

他話音未落,颌骨就已被奕洛瑰緊緊扣住,手勁狠到讓他根本無法咬合住牙床,而這時奕洛瑰已然面色鐵青,氣急敗壞地咬牙道:“你當我傻,會讓你那些伎倆重演?”

重演?安永先是一愣,很快卻明白過來,奕洛瑰口中所謂的伎倆,指的是崔永安咬舌自盡一事。原來自己之所以能夠轉生到這一世,竟是拜他如此殘忍下作所賜,這樣一想,自己之前屢次就範,該有多對不起崔永安本人。

今次一番感同身受,讓安永心中湧起一陣愧疚,于是他拼盡氣力從奕洛瑰手中掙脫,偏過臉背對着他,苦笑道:“你放心吧,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不會再走那條絕路。”

“是嗎?”奕洛瑰盯着安永纖瘦的背影,像觑視獵物般虎視眈眈,按捺着脾氣低聲問,“那你下面要走哪條路,可想好了?”

“想好了。你能拿崔家人的身家性命來威脅我,我豈有不就範的道理?既然你是天子,這游戲自然全由你來定,我為了他們,也只有奉陪到底。”安永終于像認命了一般,暫時放棄了反抗——這一世他已然對不起崔永安,就不可再辜負他的家人,自己若真參透諸色皆空的道理,又何必吝惜這身皮囊?

“哼,不消說得如此可憐。你自己也是崔家人,從了我,必然占盡好處。”奕洛瑰傲慢笑道。

“是啊,我是崔家人。”這時安永回過頭,黑沉沉的眼珠望着奕洛瑰,黯然之中,似乎還透着些宿命的意味,讓奕洛瑰一時很難看明白。

無論關系多親密,他仍舊無法懂得他眼珠中的秘密,這想法讓奕洛瑰莫名有些灰心,竟奇異地熄滅了他的欲望,讓他對着這樣冷漠的安永,為挫敗而心生惱恨:“你這臉色,真是讓人敗興。回去好好想想什麽才是娈寵之道,你裏頭那根東西便是你的良師,下次來見我時,務必讓我看看你學到些什麽本事。”

安永聞言慘然一笑,勉強紮掙起身,長跪在地上向奕洛瑰叩拜:“是,陛下既如此吩咐,草民這就告退。”

奕洛瑰沉着臉目送安永退出大殿,默然獨坐了許久,才低下頭察看自己身上披的白绫睡袍,只見袖幅之上灑着斑斑點點的殷紅,顯然是安永方才掙紮時,額頭傷口流出的血。

明明看着弱不禁風的一個人,卻偏偏倔強至此!奕洛瑰一想起安永臨走時的那張臉就氣得不耐煩,于是幾下将身上睡袍褪了擲在地上,自己一個人隐在燈火的暗影裏,看着豆大的焰苗在宮燈的膏油盞裏微微打晃。這時有宮人從大殿一隅戰戰兢兢地蹩上前,将他丢在地上的睡袍拾起,正準備拿出殿去,不料奕洛瑰卻忽然陰沉沉地開了口:“這衣服上是崔永安的血,不準你們拿去丢棄……也不準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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