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纏

安永一出宮門,滿頭是血、步履蹒跚的模樣就吓壞了冬奴。小家夥慌忙将安永扶進牛車,令從人火速回府報信,自己又叽叽喳喳地指揮車夫趕路,裹了蒲草的車輪他尤嫌颠簸,恨不得自己俯身趴進車轍裏,好墊平從皇宮到崔府的這一段青石路,為自家公子鋪出條坦途。

這期間安永氣喘籲籲地蜷身躺在車廂裏,艱難地摸索着取出體內玉勢,随手丢到細雨蒙蒙的車窗外。這時節道路泥濘,土質松軟,玉勢又恰巧落在路旁樹根下,夜色裏根本無人察覺。

當牛車抵達崔府時,阖府上下早已是燈火通明。仆從報來的消息驚動了崔夫人,讓她大半夜起身等候在府門外,一看見自己渾身狼狽的兒子,立刻捂着嘴低低哭了一聲,急急忙忙上前扶持。

如今不比從前,在崔公前往東山隐居之後,崔永安就是府中唯一的頂梁柱,他一旦成婚,便是正式繼承了崔府的名爵,若換作從前,人人都要尊他一聲“白馬公”,也因此,如今他的身體好壞、傷勢輕重,都會被人更加重視。

安永被人一路簇擁進屋,包紮了傷口、喝過藥湯,便渾渾噩噩倒頭睡到了第二天。一覺長夢,當他在卧榻上醒來,室中正寂然無人,只有銅爐在屋角吐着淡淡的香煙,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檐上,更顯得室內安谧寧靜。

誰能知曉眼下這片刻安穩,全是靠他妥協換來。安永倚在枕上長長嘆了口氣,為自己也為了崔府,打點起精神穿衣下床,一路從內室走到堂下。

因為連日下雨,屋頂損壞的瓦開始不濟事,府中仆從正在冒雨修葺。調皮的冬奴見院中架起了梯子,死活鬧着要爬高,好趁機瞅瞅梁上的燕子窩。他是公子的心腹紅人,家中的奴仆幾人能違拗他?于是當安永走到堂下時,正看見冬奴高高踩在梯子上,扒着房梁不亦樂乎地逗小燕子,一邊急等哺雛的老燕正在雨中徘徊低飛,将冬奴視作猛獸,不敢靠近。

安永忙仰着頭提醒小家夥,又好氣又好笑:“冬奴,還不快下來,小心跌着。你這樣逗燕子,若吓得它們棄巢,豈不罪過?”

“啊?公子!”冬奴一聽見安永的聲音,立刻在梯子上扭過身,望着他疊聲問,“公子您醒了?怎不叫我?誰伺候您起的身?”

他在梯子上只顧說話,沒防備廊下鋪的青磚已被雨氣潤得溜滑,經他這一折騰,梯子腳竟往下一滑,讓他直直跌了下來。

冬奴當即吓得閉上眼撕心裂肺地大叫,不料落地時身子被安永一接,只是跟着主人一起跌在地上,并沒覺得有多痛。他已是半大小子,分量不輕,因此睜開眼發現自己壓在安永身上時,慌得臉都白了:“公子您不要緊吧?冬奴該死!”

安永無奈地搖搖頭,喘不上氣的胸口因為冬奴的後退而放松,不由地咳了兩聲,情不自禁笑起來。

這樣生機勃勃、會哭會笑,時刻關心擔憂着自己的家人,他怎麽能不去守護?真正的崔永安在離魂的那一刻,已經将他們都交給了自己,他只有讓崔永安放心,才算是真正地問心無愧吧?

安永從宮中回來後,本打算得過且過清靜幾日,誰料這一天天還沒黑,崔府就接到了宮中傳下的旨意,任命崔永安為光祿寺主簿,凡朝會享宴,則專事行酒侑食之監。

安永接旨之後,宮使一走,冬奴就立刻嚎啕大哭起來。安永本人卻挺平靜,只若有所思地自語道:“這光祿寺主簿到底要做些什麽,我倒沒研究過。”

“公子,那狗……那皇帝就是在故意辱沒您!”冬奴哭得一團圓臉上五顏六色,狠聲惡氣道,“先不說行酒侑食這等下人幹的事,就那一個從七品不入流的官,咱們崔家人何曾放在眼裏過?!”

“好了,哪怕一個從七品官,咱們要做也要把它做好了,”安永刮了刮冬奴抽泣的鼻子,笑道,“你就教教我這行酒之法,也免得我在國宴之上,掃了崔家的顏面。”

“什麽國宴……”冬奴不以為然,憤憤不平地抱怨,“新豐自入梅後,這雨就沒停過,那皇帝還不趁早祭天忏悔,若再只顧淫樂,今年必有洪澇天懲。”

安永可不信天懲之說,對冬奴的話只是一笑而過,顯然宮中那一位也不信。于是這一場雨竟然下到了六月末,淫雨霏霏中百官沒聽說天子要祭天,倒接到了入宮赴“卻霜宴”的谕旨。

所謂卻霜,本是柔然習俗,每年的六月末都要由奕洛瑰率領部族前往陰山,讨個祈暖卻寒的吉利。

今年柔然遷入中原,千裏之遙的陰山是去不成了,只好改去新豐城外的金蓮川獵苑殺殺渴,回來再在宮中辦一場酒宴,聊作慰藉。

可就是這一場狩獵,奕洛瑰也是意興闌珊、心不在焉。對于居住在大漠的柔然人來說,下雨本是一件喜事,然而新豐的雨實在是太多了,多到使人郁悶煩躁,簡直透不過氣!這樣的天氣,馬跑不開,箭也發不準,濕漉漉的獵裝緊貼在身上,哪有半點快馬輕裘的意思?!

于是這些天皇帝的心情一直都不愉快,連帶着麾下也動辄得咎,讓豪放慣了的柔然部将們,頭一次嘗到了人心惶惶的滋味。

“我早就說過,中原的氣候不同,不适合柔然的子民。”尉遲賀麟騎在馬背上,一雙綠眸盯着弟弟時時煩躁揮鞭的背影,不悅地開口,“從古至今,從草原遷入中原腹地的部族,有幾個不被磨去了血性?你看這不祥的雨水,只會使萬物腐朽。”

奕洛瑰在雨中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回頭望着自己的哥哥,痞笑着嘴硬道:“雨水只會滋養萬物,何來腐朽之說?”

“凡事過猶不及,你瞧成天泡在水裏的東西,哪一樣不朽爛腐臭的?”尉遲賀麟反唇相譏,也被弟弟給氣笑了。

當狩獵隊伍離開金蓮川時,奕洛瑰領着部下騎馬趟過一處野水,河底深深淺淺,逼得他必須提心吊膽地控馬,湍急的水流不時打在他的皮靴上,提醒他腳下這股力量有多危險。

“哥哥,這裏水勢急,千萬小心。”奕洛瑰不禁回頭叮囑賀麟,又低頭看着從上游疾速漂過的枯枝爛葉,心情不由往下沉了沉,“這雨……的确比去年下得厲害多了。”

而去年,他就是利用這一季的雨水,破開了固若金湯的新豐城。

猶記得破城那一刻生靈塗炭的慘象。三軍潰敗,絕望的司馬澈袒肉負荊,交出國玺示降,而始終倔強地不肯接受亡國噩耗的那個人,就站在雨幕中與自己對視,蒼白的臉色與滿是挑釁的目光,交疊成一抹奇異的豔色,栩栩然宛在眼前。

原來使自己如願以償的,就是這股令人膽寒的水力。

奕洛瑰在迷蒙的雨霧中眨了眨眼睛,只覺得雨水沉甸甸地黏在睫毛上,使得雙眼很難睜開。他不禁煩躁地揮起馬鞭,不管不顧地沖上河灘,向着新豐城疾馳而去。數不盡的雨點打在他臉上,又彙成細流滑進衣襟,脈絡一般濕癢癢地困住他。

這惱人的潮濕讓奕洛瑰越發兇狠地抽打馬臀,胯下駿馬四蹄如飛,雨燕一般分水而過,疾似流星。當新豐城灰蒙蒙的剪影跳入眼簾,漫天的雨聲中便傳來一陣陣河流的嗚咽聲,奕洛瑰放慢馬速,一路行至千金渠上,才挽住了手中缰繩。

此時千金渠中的河水空前高漲,磅礴的洪水猛獸奔騰而來,在張牙舞爪撲上大壩時卻被穩穩攔截,只好悻悻打了個漩渦,繼續向東而去。

若非心知肚明,自己豈能想象為新豐城中萬千生靈攔住這只噬人猛獸的,竟是朝堂上那個明媚如玉的人?

原來那一雙修長纖細的手,可以如此不經意地翻覆,為自己伏虎降龍。

真是智慧、慈悲、強大到……使他都不甘願承認的力量!

奕洛瑰沉着臉掉轉馬頭,一路冒雨回宮,一邊解衣一邊穿過不由自主低聲驚呼的宮人們,直到跳進承香殿霧氣氤氲的浴池,才擺脫了那一身纏擾自己的不快。

這一天的雨勢到了傍晚越發兇猛,讓寬衣博帶的大臣們在進宮赴宴時,多少覺得有些狼狽。這一場由柔然人巧立名目的夜宴,前所未有,胡酒、胡菜、胡樂……讓一幹大魏舊臣食不知味、百感交集。

當數只銅樽被擡入席中一字排開,監酒官手執酒杓赤足上殿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在那一道青色的身影上。那是曾讓新豐引以為傲的永安公子,此時此刻卻身着胡服,成了為胡人行酒的幸臣,今昔之別判若雲泥,觸動了前朝舊臣的亡國之思,竟讓原本熱鬧的酒宴一時安靜了下來。

這份安靜仿佛致禮,讓安永成為席間最引人注目的焦點,然而他似是渾然不覺,恬然如閑鶴一般走入殿中,胡服裁在身側的衣衩可以讓所有人看見他悠然的邁步,這樣裸足踩在金磚墁地上,一步步都像鮮明又輕盈的撩撥,竟露骨得使人臉頰發熱。四周忽然嘤嘤嗡嗡,交織着失去平穩的呼吸、心跳和私語,安永面色沉靜地一路走到奕洛瑰座下,從容行禮之後,立于殿中緩緩開口道:“承蒙聖恩,命在下為瓯宰,主斟酌之宜,則今日觞政如山,諸君當絕纓而飲,有飲不釂者,當浮以大白。”

說罷他轉身從樽中舀出一杓酒,一步步走到奕洛瑰案前跪下,将杓中酒穩穩注入盞中,邊斟邊唱道:“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

奕洛瑰不待安永唱完,便拿起酒盞一飲而盡,盯着他低聲道:“今日你做監酒,務必使在座盡興,否則就當由你領罰。”

“微臣遵旨。”安永低着頭領命,随後為坐在奕洛瑰下首的大祭司斟酒,亦是邊斟邊唱道,“何處難忘酒,朱門羨少年。春分花發後,寒食月明前。小院回羅绮,深房理管弦。此時無一盞,争過豔陽天?”

直到整首勸酒詩都唱完,坐在席上的尉遲賀麟仍然紋絲不動,只沉着一張臉冷冰冰地看着安永,像面對一個仇人。安永不明白他的敵意從何而來,只好選擇視而不見,一首接一首地往下唱勸酒詩,卻始終都無法打動尉遲賀麟。唱到最後他已是雙膝麻木,汗流浃背,這時一位宦官捧着漆案送來一杯石榴酒,才總算打破了僵局:“祭司大人,陛下命下走送來這杯酒,陛下說這是您最喜愛的酒,一定可以使您開心。”

尉遲賀麟聽了宦官的話,雙眼中怒意更熾,忍不住皺眉向奕洛瑰望去,就見弟弟此刻正高舉着酒杯在燈下望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軟,到底不忍拂了弟弟的顏面,這才勉強拿起杯子将酒飲盡。

安永不禁松了一口氣,這才接着往下行酒。席上的柔然大臣見大祭司都已讓步,便無人再敢刁難,大魏舊臣當然更賞面子,于是順順當當地一路敬到末席,直到他跪在了新近被擢升為工部侍郎的陶鈞面前——自打安永進殿後,陶鈞便一直坐立不安,他自升官之後,始終覺得愧對安永,這時候受他一跪,更是如坐針氈。

“崔三,快別……”陶鈞急得腦門冒汗,捏成拳的雙手顫得厲害,根本沒法将酒盞送到唇邊。

安永卻是微微一笑,望着他低聲唱道:“何處難忘酒,天涯話舊情。青雲俱不達,白發遞相驚。二十年前別,三千裏外行。此時無一盞,何以敘平生?”

他的歌聲從容悠然,帶着明顯的安慰之意,陶鈞聽了不由失神,訝然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依舊是往日熟悉的樣貌,烏發如貂、螓首如蟬,只有額角斜飛入鬓的一抹紅痕,暗示着不為人知的苦楚。

陶鈞頓時兩眼發熱,狠下心一揚脖子,像飲要人命的鸩酒般喝幹了盞中酒,側過臉不忍再看安永。

安永倒不覺傷心,笑了笑繼續往下行酒,幾巡之後滿座盡歡,到底将盛宴的氣氛點燃。

這一場狂歡直鬧到長夜将盡時分,樽中酒漿告罄,群臣百官早已是衣冠不整、爛醉如泥。只有安永領着其他行酒的伶人還在席間走動,盡職地将酩酊大醉的官員們一個個扶起,反複勸酒:“司徒大人您一定還沒喝醉,快請盡了這杯……司空大人您又推醉,這一杯該罰……”

“行了,別勸了。”

到最後安永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喝止,于是站起身回過頭,就看見奕洛瑰已經走下禦座,正借着殘燭的微光凝視着自己。兩人在這闌珊的雨夜中默然相對,四周酒氣熏天,讓奕洛瑰不由想起哥哥在白天說過的話——這不祥的雨水,只會讓萬物腐朽,而眼前這個人,就是這腐朽之中開出的一朵花。

這一晚安永也被人灌下不少酒,此刻站在奕洛瑰面前,立身不穩,只好望着他笑語:“陛下盡興了?”

“不是我盡不盡興的問題,你這樣勸酒,只怕要把人灌死。”奕洛瑰低聲道,語氣聽不出任何喜怒。

安永彎了彎唇角,狡黠地将執壺藏在了身後。實際上從後半夜起,他在勸酒時總會故意将酒灑掉大半,正是因為顧慮官員們大都年事已高,不敢令他們濫飲過度。

不過此刻奕洛瑰可無心去猜安永背後的把戲,他只是徑直走到他身邊,頗為不耐地開口道:“別管他們了。我只問你,你喝醉沒有?”

安永一臉疑惑地望着奕洛瑰,搖了搖頭。

“很好,”奕洛瑰低頭看着安永,撇了撇嘴角,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沒醉就跟我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