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省親

果然即便是盛夏,在雨中縱欲也有損健康。安永回府後的第二天便病倒,連續發了兩三天低燒,待到痊愈之後,才得知崔府有一件喜事臨門。

其實這件事對于崔夫人來說,與其說是喜事,倒不如說是家醜——原來當初崔府的大小姐崔神愛殉國之時,府中另有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庶出女兒被奕洛瑰收入宮中,這也就是當日崔夫人對安永說“你妹妹是好樣的”時,話裏同時提過的那一個“不争氣的蠢物”。後來這件事崔夫人一向不大提,因此安永也只是知曉個大概。

卻不料這一年夏天,這位崔府多餘的枝葉,“不争氣的”庶女崔桃枝,竟然有了身孕,還被天子奕洛瑰破例恩準,于七月初七這日回府省親。

安永沒見過這位妹妹,也不知道當初崔永安對這位妹妹的态度如何,卻可以從府中人提到崔桃枝時,連冬奴都不禁面露鄙夷而略可推及,這位庶出的妹妹崔桃枝,在崔家大抵是不受歡迎的。

先不說來到這個時代已快一年,安永過去好歹也看過《紅樓夢》,所以知道嫡庶之間是天壤之別。他自己的價值觀并不認同這種出身差異,卻又不願與衆人争執,所以始終保持緘默,等着那個妹妹上門。

七月初七這天,連月的霪雨竟然在前夜收止,崔府上下都訝異天公竟然肯為崔桃枝作美——莫非家雀飛上了枝頭,也真的能成鳳凰?不過腹诽歸腹诽,如今這位庶出小姐到底已是宮中的娘娘,大家也不敢怠慢,一早便趁着天晴灑掃了庭院,恭迎大駕。只有崔夫人還在怄氣,借口府中并未出喪,堅持讓安永與自己身穿喪服接駕。

午後一擡鳳輿從宮中緩緩而出,随着光鮮的儀仗駕臨了崔府。當宮中女官從鳳輿中扶出崔妃時,安永這才算第一次與妹妹崔桃枝照面。

雖說心理早有準備,但在第一眼看見崔桃枝時,安永還是難抑震驚和別扭——眼前的姑娘一臉少女神态,腰肢輕盈很難看出已懷有身孕,水靈靈的柳眉杏眼神采俏麗,看在安永眼中,分明就是個十七歲花季的高中女學生。

安永對這個時代的婚育習俗仍然無法适應,一想到自己未來也有可能要娶一個這樣子的小女孩,就禁不住深深憂懼。

至于奉旨回家省親的崔桃枝本人,卻是揚眉吐氣的很。就見她一臉喜氣洋洋,遍身紫紗紅羅如輕霧繞體,項上佩着金珠璎珞,只在鬓間簪了一朵銀花,算是盡了為姐姐崔神愛服喪之意。

她落地後一見崔夫人,立刻撲進她懷裏假哭了兩聲,念及思親往事,還不忘提兩句“姐姐既然命薄,母親一定要珍重身體”雲雲,氣得崔夫人面如金紙,臉上被妝容攢起的一團假笑,已是生硬得幾乎挂不住。

此情此景,讓安永不禁在心內嘆息:這又是何苦。

崔桃枝一見哥哥,倒是親熱萬分,捉着安永的袖子問長問短,時間一長,倒讓安永有些明白,為何崔府上下會不待見這位庶出小姐。

“哥哥,我在宮裏日子也不好過,尤其年初發生那麽大的事,害得我成日擔驚受怕。好在官家一向誇我懂事,才沒有連帶怪罪我,”崔桃枝此時坐在安永的客堂裏,撫摸着肚子笑着說,“還好我這肚子争氣,這一下哪怕哥哥你做光祿寺主簿,我也不用再操心了。如今我只盼老天垂憐,能讓我生下麟兒,母憑子貴,也算光耀了崔府的門楣……”

崔桃枝之所以莅臨安永的院落,一是因為嫌棄自己過去的閨房太寒酸,不肯回去,二又嫌棄姐姐的院子晦氣,怕沖犯了自己的龍胎,所以到末了她竟不避男女之嫌,直接坐進了哥哥的客堂。

這時候冬奴在一旁煮好了茶,拉着臉為崔桃枝奉上一碗,陰陽怪氣道:“崔妃娘娘請用。”

“哎。”崔桃枝立刻接過茶碗呷了一口,又對漆盒裏的茶食挑三揀四,“哎呀這種糕點我不愛吃,有酸的梅幹杏脯沒有?”

“沒有。”不管崔桃枝如今是什麽身份,冬奴一向不怕這個比自己大不了三四歲的二小姐,于是脆生生地一口回絕。

“沒有?沒有就去問廚下讨些嘛!”崔桃枝也不拿架子,笑嘻嘻地對冬奴道,“我知道問誰讨,你去找傅大娘。”

冬奴撅着嘴望了望安永,還是不肯動彈。最後安永看不過眼,催促冬奴去取,小家夥這才不甘不願地離開。

待得冬奴一走,崔桃枝立刻又換了一張笑臉,用一種惺惺相惜又神秘兮兮的,同黨似的目光看着安永,從袖中取出一方漆盒:“哥哥,這是官家要我帶來交給你的。”

安永納悶地望了妹妹一眼,接過她遞來的漆盒,打開一看,發現裏面竟放着那日他在城頭丢失的鞋。他頓時臉色一白,雙眼再看向崔桃枝時,目光已變得冰冷。

“其實今天也是官家讓我來勸勸你……哥哥,你我都不容易。官家那個人,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崔桃枝故意掩口胡盧,吃吃笑了兩聲,下一刻才發現哥哥臉色不對,而自己已是結結實實碰了根釘子。

只見安永冷着臉拂袖起身,憤然離席走到堂下,揚手将漆盒扔進院中後,才回過頭對崔桃枝正色道:“你回去吧,深宮險惡,你自己一人好自為之。”

“哥哥,你別生我的氣,”崔桃枝見安永發怒,自己也有些慌了,她趕忙伸手拽着安永的袍角,疊聲解釋道,“我只是希望官家能夠垂青崔府,再把白馬公的爵位賜還給我們家,你處處與官家過不去,對我們又有什麽好處?還有……我已經打聽過,官家至今還沒有子嗣,所以我腹中懷得若是男胎,十有八九便是未來的太子!我們就算為了崔家,忍耐到那時候,又有什麽不好?”

安永低頭看着崔桃枝滿臉憧憬地說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官家的确至今還沒子嗣,可惜你打聽得還不夠細……自古柔然的皇帝,第一個孩子都是要獻給天神作祭司的,你腹中的孩子就算是男孩,也注定不會成為太子。”

崔桃枝目瞪口呆地聽安永說完,僵坐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竟抓着頭發哭起來:“怎麽辦,我又說了傻話,你和母親是不是都覺得我很傻……”

“沒有人覺得你傻,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你就得自己去走好它。”安永有些不忍地看着梨花帶雨的崔桃枝,卻終是狠下心道,“請回吧。我不知道官家要你如何做說客,如果是要我心甘情願地與你共侍一人,就去告訴他崔寧尚有廉恥之心。”

“廉恥之心?”崔桃枝一時忘了掉淚,兩眼通紅地盯着安永愣了半天,忽然面紅耳赤地發狠道,“只有你們知道廉恥,我不知道!當初崔家死的死傷的傷,蠻子在府門外堵了三天……宮中人催着我上車的時候,你們有誰為我說過一句話?崔家上下誰都瞧不起我,從小到大,我就沒挺直腰板過過一天好日子!你們只當我是下賤的,危難時候打發出去也不要緊,因為我沒廉恥……”

崔桃枝的哭訴讓安永手足無措。他沒想到自己說的兩句重話,竟會讓崔桃枝産生如此大的情緒波動,不過想一想崔家人的确從沒關心過這個妹妹,她一個人在宮中孤立無援,定然吃了許多辛苦。眼前人說到底只是個小女孩子,自己與奕洛瑰之間的過節,不該拿她置氣。安永一向見不得女人哭,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只好從薰籠上扯了一塊帛巾,遞給她擦眼淚:“快別哭了,我明白你不容易。可我畢竟是七尺男兒,要我以色事君,委實強人所難。你不該随便就受人指使,來對我說那些話……”

“哥哥的委屈,桃枝我自然也知道,可是伴君如伴虎,官家要我如是如是,我豈敢不把話帶到的?哥哥不愛聽,別往心裏去就是了。”崔桃枝接過帛巾用力擤了擤鼻涕,滿腹委屈道,“我就是有一點搞不明白,你我都是侍奉官家,明明是我名正言順,還懷上了孩子,怎麽你鬧幾句別扭,反倒讓我成了沒廉恥的了?!”

安永聽着崔桃枝的抱怨,頓時啞口無言。

這時冬奴恰好捧着漆盒從廊下走來,看見安永與崔桃枝這架勢,不禁一臉訝異地問道:“公子,您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我這是在和哥哥敘舊呢!”不等安永開口,崔桃枝已先搶過話頭,又責怪冬奴道,“怎麽這半天才來,慢慢吞吞的,害我好等……”

冬奴不由翻了個白眼,将漆盒揭開送到崔桃枝面前,只見其中放着六枚巴掌大的白玻璃小碟,碟中分別盛着青梅、杏脯、紅果、荸荠、楊梅、橄榄,俱是崔府自家精制的蜜餞,五顏六色,鮮潔可愛。崔桃枝見了立刻又高興起來,淚痕未幹的腮上擠出兩個梨渦,将之前的不快統統抛諸腦後:“哎,還是回娘家好……”

安永自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沒見過有強如崔桃枝者,可以将“随遇而安”四個字發揮得如此出神入化。這一場邏輯混亂的交談,讓他對自己這個妹妹算是徹底沒了想法。

這一趟變了味道的省親一直持續到當晚亥時三刻,才算在衆人期盼下宣告結束。崔桃枝在臨回宮前,趁着與母兄道別之際,仍不肯死心地提醒安永:“哥哥,反正官家的意思我也帶到了,聽不聽由你。只是今後在朝為官,凡事越小心越穩妥越好,別忘了你還有個妹妹在宮中,指望着崔家撐腰的……”

語罷大概是觸及了傷心事,崔桃枝忍不住又眼圈發紅,流了幾滴兔死狐悲的眼淚。倒是崔夫人在一旁看不過眼,開口催促道:“時辰不早,趕緊回宮吧。你哥哥行事一向穩妥周全,何需你提點?”

“母親所言極是,”崔桃枝仍帶着往日做姑娘時的習慣,立刻滿口奉承地附和崔夫人,“可惜桃枝這一次回來,沒能向父親問安。父親如今一人住在東山,哥哥修書時記得幫我捎上一句,就說我每日每夜都在憂心父親的身體,請他千萬保重。”

崔夫人對崔桃枝的言談向來句句生厭,聽了這一句覺得尤其不順耳,不禁皺眉冷斥:“很快你哥哥成了親,崔府有了當家主母,我就去東山陪你父親,有什麽好憂心的?”

崔桃枝本已上了鳳輿,這時聽見崔夫人的話,立刻從簾帏後探出頭來,一驚一乍地疊聲問:“什麽?哥哥要成親?官家恩準了麽?這事萬萬不可大意……”

“你哥哥成親是天經地義,還需人恩準不成?”崔夫人氣得板起臉,銳利的眼睛狠狠瞪了崔桃枝一記,“你自己在宮中好好養你那龍胎吧,不要再操心崔府的閑事!”

“這怎麽是閑事,我……”崔桃枝還要說什麽,這時崔夫人卻已轉過身去,吩咐安永送駕。

崔桃枝望着母親漠然遠去的背影,不由想起自己生母早亡,昔日在府中遭人白眼、受盡奚落,種種凄涼頓時湧上心頭,令她一陣心灰意冷,賭氣使勁甩下了簾帏:“不識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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