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碧玉園
奕洛瑰看着李琰之,一瞬間心中怒不可遏,簡直想抽出腰刀割下他那顆洋洋自得的腦袋。可他在中原做了四年的皇帝,畢竟已慢慢學會了忌憚兩字——殺了眼前這個人,不但直勤會恨自己,宥連在地下也不會原諒他,最後心頭的痛楚只會孳生得更大,這樣的傻事……他不會再做。
于是奕洛瑰極力壓下怒焰,反而冷冷地笑了:“沒錯,你這類人總是拒人千裏,所以在你看來……能做到這些已經算是恩賜了。”
“陛下言重了,”李琰之柔和地望着奕洛瑰,一雙瞳仁如剪秋水,“草民是個惜福之人,所以每個人對鄙人的付出,草民都會銘記在心。”
奕洛瑰皺眉看着李琰之,對他圓滑的态度深覺厭惡,這時恰巧遠處有馬匹傳來幾聲不安的響鼻,奕洛瑰下意識地轉過頭,就看見一匹沒人騎的栗色馬正慢慢向帳前跑來。
那匹馬的鞍具上打着奕洛瑰熟識的徽記,讓他心中咯噔一聲,瞬間又驚又喜又是不安。
這時李琰之也看見了那匹馬,卻是輕輕叫了一聲不好,飛快地回過頭向帳中呼喚:“冬奴,勞煩你來認認,這可是崔公子剛剛騎走的那匹馬?”
下一刻就見冬奴叼着一只桃子從帳中跑出來,見到那匹馬頓時張大了嘴巴,讓桃子骨碌碌滾在了塵土裏:“這是我家公子騎的馬,我家公子呢?”
奕洛瑰聞言臉色一沉,立刻掉轉馬頭絕塵而去,李琰之不禁擡起眼望着他快馬加鞭的背影,一張臉上泛着經年不變的柔色,深藏住所有多餘的情緒。
此刻鳴蟬在林間撕心裂肺地叫着,讓刺目的陽光多了幾分人心惶惶。安永咬着牙将脫臼的腳踝浸入冰涼的溪流裏,幾個簡單的動作就疼得他出了滿額虛汗。
不該如此托大,竟然丢下了所有侍從,孤身一人就想騎着馬回府。守孝一年讓一切技藝都變得生疏,連該有的警惕都被浮躁抹去,安永有些絕望地仰頭望着莽莽山林,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在他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溪邊捱忍了一個多小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他竟然隐約聽見遠處傳來一起一落的呼喚,一聲聲喊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安永立刻揚起嗓子應了一聲,扶着身旁的大樹努力站起身來,睜大眼望着深邃的山林,期盼救援的人盡快找到自己。
須臾之後,就見幾名獵手騎着馬從葳蕤的林木間鑽了出來,在看見安永後立刻吹響手中號角。短促的號角聲如一曲歡歌,讓奕洛瑰如釋重負地策馬趕到了安永面前。
他翻身下馬,一言不發地走到安永跟前上下打量,仔細看了一會兒才問:“傷在何處?”
“腳。”安永被他的目光掃視得局促不安,乖乖撈起衣袍,将脫臼的腳踝伸給他看,“好像脫臼了。”
奕洛瑰也不多說什麽,立刻扶着安永靠樹坐下,小心翼翼捧起他受傷的腳,細心察看了很久,卻冷不丁心狠手辣地使力一按,“喀啪”一聲将錯位的關節複原。安永吓得叫了一聲,待感覺到傷處疼痛減輕,這才長籲了一口氣,皺着眉咬住下唇。
“以後要騎馬,還是穿靴子吧。”奕洛瑰瞥了一眼安永身上的喪服,卻終是忍不住開口教訓。
安永點點頭,試着想自己站起來,卻架不住渾身虛軟,只得由奕洛瑰扶着慢慢向林道上走。他為自己的孱弱感到羞愧,好在腳下的步子一次比一次邁得輕松,讓他欣慰之餘忍不住感慨道:“陛下治脫臼倒是一把好手……”
話音未落,他就感覺到奕洛瑰扶着自己的手明顯一僵,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句話勾起了某些令人不快的回憶。
奕洛瑰将安永悠然的語氣當做了嘲諷,沉默了片刻才低聲回答:“沙場上練的。”
安永同樣也被尴尬的氣氛壓抑着,只低低應了一聲:“嗯。”
兩人剛走到山道上,就見冬奴已經歡天喜地的趕來了一輛馬車,準備侍奉主人上車回府。這一次眼看就要結束的短暫交會,卻讓奕洛瑰糾結了一年的心再一次被情愫鼓動,也讓他抑不住心中的惆悵,終究還是站在車前問了一句:“南方今年仍有水患,你可想回朝中任事?”
安永看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麽,謝恩之後就上了馬車,連同李琰之父子一起返回了崔府。
這天夜裏,當安永敷着腳入睡時,不自覺便想起白天發生的事,暗自納罕這一年來奕洛瑰竟沒找過自己一丁點麻煩——他能不能相信這是因為那個人已在忏悔?
安永對這個想法将信将疑,又隐隐覺得煩惱、害怕,只好在心裏默誦着佛經,輾轉到後半夜才朦胧入睡。
轉眼又過了幾天,這日一早,李家小郎拖着一只鸠車玩具來到安永的庭院,望着他哭着要爹爹。安永趕緊叫來冬奴,向他打聽李琰之的下落。
“哎,李公昨天午後說是要去城北的碧玉園見客人,出府後就一直沒回來。”冬奴脆生生地回答。
安永當然知道碧玉園是個什麽地方,于是皺着眉一邊安慰小郎君,一邊吩咐冬奴:“一夜未歸,只怕已醉得不省人事了,趕緊安排車駕去接人吧。”
冬奴立刻答應下來,轉身就去張羅牛車往城北接人,卻不想一直等到晌午,也沒見李琰之被車接回來。眼看小孩子哭得越發厲害,安永不覺煩躁,剛要抱怨底下人辦事不力,卻突然醍醐灌頂般醒悟:“糟糕,我怎麽沒想到……”
冬奴自從得了他的吩咐,整個人就沒了蹤影,一定是小家夥因為好奇,自己跟着牛車去了碧玉園——畢竟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小夥子,被勾纏在那裏也不奇怪。
情急之下也等不及備馬套車,安永趕緊喊來昆侖奴,讓他背着自己前往城北碧玉園。
碧玉園是新豐城赫赫有名的妓館、越女胡姬高張豔幟的銷金魔窟,雖說如此,永安公子一身喪服地出現在那裏,也着實吓壞了園主。
“剛剛驅車到這裏的人呢?”安永指着門前粉牆下停着的那輛牛車,冷着臉開口,“還有,我要見隴西李公,李琰之。”
“他們都在,他們都在……”園主趕緊賠着小心将安永領進園,一路走到一座精致的別苑裏,指了指四面已放下竹簾的客堂,“李公在裏面呢,剛剛貴府的家奴,也進去好一會兒了。”
安永心中頓時一陣惱火,也不理睬園主,徑自走向鼓樂聲聲、笑鬧不斷的客堂。他掀開竹簾就聞見一股熏人的酒氣,待到兩眼适應了堂中昏暗的光線,便看見李琰之正靠在一個富商模樣的胡人懷中,而冬奴就坐在一旁,捧着酒杯已喝得臉頰通紅。堂中不光有他們,兩旁還圍坐着幾個爛醉如泥的胡人,一個個癱倒在衣裳不整的胡姬懷裏。
這時李琰之也已經看見了安永,趕緊推開胡商坐直了身子,望着他一臉平靜地笑問:“崔三,你怎麽來了?”
還在咕咚咕咚喝酒的冬奴聽見了李琰之的話,吓得當場打翻了手中酒杯,慌張地望着自家公子期期艾艾道:“公……公子……”
安永沒理會冬奴,站在堂中冷冷地直視李琰之,語氣平緩地開口道:“李公,令郎找不到你,哭了整整一個早晨。我派冬奴來接你,并不是讓你教唆他濫飲。”
“我在這裏有要事談,小孩子哭哭鬧鬧,不該嬌慣,”李琰之望着安永,滿懷歉意地笑了笑,“我和冬奴鬧着玩呢,崔三你別介意。”
安永聽了他的解釋,依舊板着一張臉,丢下句話便轉身往外走:“冬奴你過來,跟我回去。”
冬奴趕緊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哭喪着臉跟在自家公子身後,離開了烏煙瘴氣的客堂。安永被李琰之氣得發昏,一路橫沖直撞,當意識到自己已經迷路時,人已在曲徑通幽的碧玉園深處。他立刻沒好氣地轉身往回走,瞪了泫然欲泣的冬奴一眼:“你再淘氣,也不該擅自來這樣的地方胡鬧。”
“公子,冬奴知錯了,下次再不敢了……”冬奴吸着鼻子認錯,紅着眼向昆侖奴使了個眼色,“昆侖,趕緊背公子回去呀。”
安永這才想起昆侖奴這個肉體導航儀,剛準備命他領路時,忽然卻聽見一旁的廂房中傳出很奇怪的聲音——安永三人此時正站在戶牖之下,恰好能夠很清晰地聽見屋中人的對話,于是頓然陷入窘迫。
就聽房內有一道男聲低啞地響起,問道:“我和那蠕蠕皇帝比,哪一個更威風?”
一道女聲立刻喘息着回答:“當然是你更威風,那皇帝跟你比……就是個軟兮兮的肉蟲……”
安永頓時厭惡地皺起眉,剛要拔腿離開,偏偏這時屋中的男人又說了一句話,将他的腳步硬生生絆住:“我和永安公子比,哪個更俊?”
“啊……當然還是你呀……”女人的呻吟忽然像哽咽一樣泣不成聲。
于是那男人得意洋洋道:“難怪你放着他們不愛,要在這裏給我幹……”
“嗯……啊……”女人的聲音漸至低微,一瞬間又像線繩一樣被扯拽着,猛然凄厲起來,“救……救命啊……”
安永終于回想起這道聲音,他立刻臉色蒼白地順着呼救的方向摸到房門,想也不想就闖了進去。
只見床上——與其說是床,倒不如說更像是一架古怪的織機——那織機上懸着七八根繩子,将一個遍體鱗傷的女人懸空吊着,迫使她的四肢扭曲成一個古怪的姿勢,正被一個男人從身後抓着頭發往死裏折磨。
安永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一片空白,緊跟着他沖上前将那男人拽開,混亂中他被那個暴怒的男人揍了一拳,昆侖奴立刻撲上去把那個人打翻在地上,之後他急着叫冬奴找來匕首割繩子,卻不知道按什麽順序割才對,結果害得玉幺頭先着地,鮮血糊了一腦袋。
最後當安永雙手顫抖着拿衣服掩住玉幺傷痕累累的身體時,卻見她奮力地扭過頭,龇着牙滿嘴是血地弱弱笑道:“你不是守孝三年嗎?守孝三年還搞雞?”
安永從地上打橫抱起玉幺,急匆匆往碧玉園外走,不想争辯卻終是氣不過罵道:“你還說我,你看看你,竟然自甘堕落到這裏來……”
“哼……”玉幺翻着眼睛,渾身篩糠一般發抖,卻咽了口血沫氣若游絲地還嘴,“我不像你,有現成的富貴,想找活路,只有賣屁股……”
安永聽了便忍不住罵道:“你就這點出息?”
“我就這點出息,你怎麽着吧……”玉幺被安永抱進牛車,顫抖的身體一挨着柔軟的錦褥,渾身忍不住一激靈,終于趴在褥子上細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