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佛經

翌年二月,恰逢奕洛瑰的生辰千秋節到來前,安永的孝期剛好結束——守孝并非要求整整三年,實際上到了第三年的時候只需要守滿兩個月,也就可以出孝了。

除了喪服之後安永官複原職,繼而被調回工部,暫任水部郎中。只有陶鈞對此很不滿,認為是自己占了安永的職位,又要找他賠罪,後來被安永費力攔住才算作罷。

這時候偏偏發生一件大事,讓朝野上下又騷動起來——原來這些年一直蟄伏在邊荒的司馬澈,終于羽翼豐滿,開始舉兵收複中原。

局勢的變化讓許多前朝舊臣惶惶不安,其中最淡然的要數安永,最緊張的反倒是他身邊的冬奴。冬奴只要一想到自家公子為前朝皇帝吃得那些苦頭,就忍不住掬一把辛酸淚,如今司馬澈卷土重來,他生怕蠻皇帝一時惱恨,又把邪火撒在公子的頭上。

這一切只有玉幺毫不在乎,她欣喜于安永總算出孝,在崔府上下全都除去缟素之後,就見她天天打扮得如同豔鬼晝行,靓妝冶豔地陪在安永身邊。

面對司馬澈的正面進攻,奕洛瑰這一次倒是泰然處之,除了派兵反擊,該過的生辰日還是照常慶祝。

這一年的千秋節大宴上,奕洛瑰收到了一份很特別的禮物——來自浮圖寺進獻的漢譯《四十二章經》。收到這份禮物時奕洛瑰龍心大悅,在偷眼瞥見安永豔羨的目光後,更是得意洋洋,于是親自問進宮獻經的小沙彌道:“才兩年工夫,就能譯出一卷經文來?這些都是你譯的?”

小沙彌羞澀地笑了,雙手合十地回答奕洛瑰:“陛下,我在譯場裏只譯第一遍,全文是教我寫字的先生幫忙潤色的,另外還有先生謄抄經文,因為我的字不好看。”

殿上的文武百官聽了他誠實的回答,全都被逗笑了。

這一夜宴罷,奕洛瑰帶着佛經回到承香殿,也不再召幸妃嫔,就自己一個人坐在燈下展開經卷誦讀。起初他覺得自己總算窺見了崔永安的內心,因此心中帶着得意的竊喜,哪知通讀了全部的經文之後,一顆心卻是跌到了谷底。

原來他一直誤會了崔永安。

他以為這些年那個人始終在怨恨自己,所以想盡辦法彌補——不打擾他守孝,恢複他名爵利祿,甚至大赦天下成全他和一個女人。他以為只要這樣自己就可以與崔永安殊途同歸,豈料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原來崔永安不會恨他,也不會愛他。

只要讀透這些經文,就知道自己過去逞性妄為,對他不過是仰天而唾、逆風揚塵;而自己亡羊補牢,想與他修好,對他卻不過是刀口塗蜜,貪之斷舌。

原來那個人想做的,是斷欲去愛;是離欲寂靜;是內無所得、外無所求;是心不系道、亦不結業。

奕洛瑰煩躁地将經卷一把抛在地上,不甘心地起身在殿中徘徊,徹夜無眠。

“崔永安,崔永安……”他在口中喃喃默念,雙目緊盯着窗棂間冉冉而生的曙光,十指緊攥,“你要滅盡愛欲垢染,我偏偏要把你拉進紅塵……”

說罷他立刻召來內侍,令人火速前往浮圖寺,将譯經的小沙彌召進宮來問話。

當小沙彌趕到承香殿時,奕洛瑰已經拾起了地上的經卷,梳洗之後正襟危坐在禦榻上,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

小沙彌雙手合十,剛向奕洛瑰行了個禮,就聽奕洛瑰等不及說道:“你譯的這卷經,我昨夜就已經看完了。雖然每章篇幅都很短,義理卻很精深,真是難能可貴。”

小沙彌聞言羞澀地笑了起來,對奕洛瑰道:“陛下,那是因為這《四十二章經》裏的內容,都是大和尚從各卷經書裏仔細挑選出來的呀。”

奕洛瑰聽了小沙彌的話有些意外,不禁問道:“為什麽不直接譯整卷經,還要特意挑選?”

“因為大和尚說,這樣簡明扼要,淺顯易懂,修道基本的綱領也都包含在裏面了。”小沙彌笑眯眯地回答。

奕洛瑰沉吟了片刻,一邊命宮人取來牛乳和酥餅給小沙彌吃,一邊不動聲色地問道:“這經文說得雖有道理,偏偏我卻放不下愛欲,又該如何?”

小沙彌一邊咬着酥餅一邊望着奕洛瑰,心想:大和尚說阿修羅王以心不端故,常疑佛法,看來果然是沒錯呀!于是遲疑着回答道:“大和尚說過,人有五蘊,所以我執難抛。不過大和尚還說菩薩有六度法門,所以陛下可以按自己喜歡的方法修行,慢慢到達覺悟彼岸的。”

“哦?”奕洛瑰果然很感興趣地問道,“何為六度法門?”

“比如陛下您若參悟佛經,就是般若度,其他還有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小沙彌回答。

奕洛瑰微微蹙眉,言簡意赅地問道:“哪種最好?”

“哎?”小沙彌被奕洛瑰難住,愣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道,“這個大和尚沒說過……不過布施是排在第一的……”

“是嗎?那就給我說說這個。”奕洛瑰便追問小沙彌,“我該怎樣布施呢?”

“嗯……布施分三種,有財施、法施、無畏施。”小沙彌努力為奕洛瑰解說道,“對佛、僧、窮人布施衣食財物等等,就是財施;向人宣說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就是法施;使人遠離種種恐怖,就是無畏施;這三種布施都是菩薩必做的修行。”

“哦,這個倒簡單,”于是奕洛瑰很滿意地笑了起來,想了想又道,“我看《四十二章經》裏說:飯惡人百,不如飯一善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這時卻有宮人前來跪禀道:“陛下,大祭司在殿外求見。”

奕洛瑰一怔,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見尉遲賀麟已經滿臉不悅地走進了大殿,在他身後還跟着身穿法衣抱着薩滿面具的直勤。

小沙彌第一次看見柔然的祭司,一時竟忘了吃餅,呆呆望着打扮得珠光寶氣的直勤,直到被他吐着舌頭做了個鬼臉,這才紅着臉回過神。

“陛下真是好興致,一大早就召見這些旁門左道的人。”尉遲賀麟直視着自己的弟弟,冷笑道。

奕洛瑰頓時明白了哥哥的來意,連忙令宮人将小沙彌送回浮圖寺,這才讪讪道:“我不過是召這個孩子來問些話,哥哥你又何必生氣?”

“哼,自從昨天那些人給你送來這東西,我就覺得不大對勁,”尉遲賀麟怒氣沖沖地奪過案上經卷,劈手将之摔在地上,“你是不是被這些邪說迷住,打算背叛柔然的神祗了?”

“你胡說什麽,”奕洛瑰立刻争辯道,“這經文裏不過是些修身養性的道理,我念一念又不是信教,何況那寺裏的大和尚說過,佛陀只是本師,不是神祗。”

“哼,算了吧,那是他口蜜腹劍,诓你上當呢。”尉遲賀麟根本聽不進奕洛瑰的辯解,兀自冷笑道,“你怎麽不看看他們整日招徕信徒,對着神像頂禮膜拜的樣子,不是信教又是什麽?”

奕洛瑰一時無從反駁,只能無奈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說了不會背叛神祗,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不過就是好奇,想知道這些經文裏講了些什麽。”

“你想知道這些……都是因為他吧?”尉遲賀麟與奕洛瑰心照不宣地對視着,末了忿然拉過直勤,将他推到奕洛瑰面前,“我知道你是鬼迷心竅,可是請你好好看看吧——這個是你的兒子,也是柔然未來的大祭司。你的一顆心如果偏向邪道,就會毀了他,毀了你自己的親骨肉。”

奕洛瑰立刻倏然起身,喝令宮人将直勤帶出承香殿,徑自惱火地瞪着賀麟低吼道:“哥哥,你想要做什麽就盡管做,不必拿直勤來脅迫我!”

“我就是認為你在姑息養奸!”賀麟不甘示弱地與弟弟對峙着,碧綠的眼珠裏閃動着怒火,“果然容忍各種教派并存,天神遲早會降下懲罰的!你現在就想誤入歧途,你覺得我還能做什麽?”

“哥哥……”奕洛瑰頓時百口莫辯,只能無力地坐回榻中,低聲問,“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自從水患那年建了悲田院,浮圖寺裏不但僧侶劇增,還占用土地、大肆擴建,這份氣焰是時候撲滅了;還有那幫頑固的中原士族篤信的天師道,也早該翦除,”這時賀麟湊近了奕洛瑰,語氣中帶着毋容置疑的銳意,“天地間的真神只有一個,就是我們柔然的天神,作為神的子民,你有責任弘揚正法。”

“有必要那麽決絕嗎?”奕洛瑰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自己如果真的那麽做,只怕就要離崔永安越來越遠了。

“弟弟,你可不要忘了,你手中這片江山——是柔然人幫你打下的江山,是天神保佑你得到的江山,”賀麟凝視着奕洛瑰,一字一頓地警告他,“孰輕孰重,你自己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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