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晨光熹微時分，姜聿白睜開了雙眼。
他夜裏一向淺眠，所以昨夜室友們一回來，他就被驚醒了，但卻故意裝作熟睡的樣子。
包括後來陸錦延去陽臺上待了多久，他就在黑暗中發了多久的呆。
趁室友們還在睡夢中，姜聿白悄無聲息地踩着扶梯下床，甚至沒敢往下鋪看一眼，簡單洗漱後就離開了宿舍。
上午又是裴教授的色彩課，裴教授先點評了上節課留下的作業，再按照國際慣例，拿姜聿白的作品當作範例，給其餘同學講解上色要點。
然而這節課，姜聿白本人卻始終不在狀态。
裴教授走到他身後，不由皺了皺眉：“姜聿白，你是不是沒聽清楚作品要求？”
姜聿白将目光從畫紙上移開，低聲回道：“聽清了。”
裴教授指着他的畫：“我要求你們創造出‘熱戀期的少女’，不是讓你畫‘喪夫的寡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畫室裏頓時傳出一陣哄笑聲。
裴教授向來以毒舌聞名，他帶的學生幾乎時刻準備好迎接嘲諷。但衆所周知，姜聿白是他的得意門生，難得聽到裴教授毒舌一次。
“笑什麽笑？我看看你畫的很好嗎？”裴教授眼風一掃，大步走向笑得最大聲的男生，奪過他手中的畫筆，“來，看着點！”
說完，就用沾着紅色顏料的畫筆往白顏料罐裏怼，口中罵道：“畫的什麽玩意兒？”
那位男生眼睜睜地看着一罐剛開的大白被污染，整顆心都在滴血，卻只能憋屈地含淚讓到一旁，觀摩裴教授給他改色。
其他同學見狀立馬收住笑容，生怕笑得太大聲，招來裴教授禍禍自己的大白。
與此同時，姜聿白重新看向自己的畫作，思考了幾秒後，直接撕開膠帶，換了一張畫紙。
“姜神，你要從頭再畫啊？”身旁的女同學小聲問道，“可距離下課沒多久了，來得及嗎？”
姜聿白點頭：“來得及。”
十一點二十分，姜聿白停下畫筆，一位深處花田的白衣少女背影躍然紙上，她的一只手放在向日葵帽沿上，另一只纖纖玉手像一只靈巧的蝴蝶，随着微風輕輕擺動。
“哇……”周圍的同學簡直看呆了，“姜神，原來你也很擅長這種小清新風格哇！”
姜聿白沒說話，目光定定地落在少女的向日葵帽沿上。
“投機取巧。”裴教授走過來看了一眼，雖然話還是不好聽，但語氣緩和了不少，“比上一副像樣點，但完全不符合造型要求。”
姜聿白垂下眼睫，應了一聲。
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陸續離開畫室，裴教授把人喊到自己跟前來，問道：“怎麽回事，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什麽難題了？”
姜聿白搖了搖頭：“不是。”
“你不用瞞我，你是我見過的最吃狀态的學生，你的畫非常誠實地反應了你當下的心理狀态。”裴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問題，“第二副畫，你刻意在用技巧畫，但你整幅畫的色彩處理，還是出賣了你。”
姜聿白眼神落在地上，不言不語。
“小姜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繪畫天賦，要珍惜你的天賦。”裴教授嘆了一口氣，語氣溫柔下來，“不管你生活上遇到了什麽問題，都可以來找老師，老師一定會盡可能地幫你。”
這一次，姜聿白終于擡起眼睛，語氣認真地跟裴教授道謝：“謝謝教授，我會的。”
裴教授點點頭：“好了，去吃飯吧。”
姜聿白收拾好畫具，獨自離開畫室。
他像往常一樣先回了宿舍，宿舍裏空無一人，他又照常去二食堂吃午飯。
意料之中，陸錦延今天沒有出現。他依然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上，只是這次對面一片空蕩。
姜聿白一個人安靜地吃完了飯，背上書包往校門口走。
正午時分，太陽最火辣的時候，校園裏幾乎沒什麽行人，偶爾出現幾個學生，也是戴着遮陽帽或撐着遮陽傘。
只有姜聿白一路迎着烈日，出了校門後，拐向一條小巷子。
穿過那條巷子，就來到了另一條街道。
這條街道有很多小門店，美容美發、美睫美甲，還有飾品店和奶茶店等等。
姜聿白停在一家名叫“琢玉”的紋身店前，推門而入。
門口挂着的風鈴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提醒店家有客人來了。前臺看店的女孩翹起腦袋，聲音蔫蔫的：“歡迎光臨琢玉刺青店～”
“是我。”姜聿白把書包放在櫃臺上。
“呀～是聿白哥哥呀！”小青眼前一亮，瞬間變成充滿電的小機器人，從櫃臺後面跑出來，“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呀？”
“下午沒課，又不想待在畫室。”姜聿白簡單解釋了一句，又問道，“你哥呢？”
“哥哥在接待室呢，剛才來了一個客人。”小青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後。
姜聿白往接待室的方向走，敲了敲門，聽到裏面說“進來”，才推開門走進去。
“小白，你來得正好。”黎斯正咬着一根沒點燃的煙，沖他擡了擡下颌，“先幫客人選一選，我出去抽根煙。”
姜聿白點頭：“好。”
黎斯是這家紋身工作室的老板，長相周正，身材健碩，剃着紮根的板寸，裸露出來的胳膊和腿上全是紋身，沒露出來的地方也全是紋身，看起來能一拳打倒十個醉漢。
工作室的員工不多，除了老板和老板的妹妹，還有一個全職紋身師，一個打雜的實習生，再加上作為兼職紋身師的姜聿白。
“你你你、你好啊！”沙發上坐着的女生一看見姜聿白，眼神就挪不動了，說話也有點磕巴。
“你好。”姜聿白坐到她對面，單刀直入地問道，“想紋在哪個部位？”
“啊那個……我想紋在胸口……”女生的臉一下子紅了，聲音也變得很小。
姜聿白神色如常：“紋什麽類型的圖案，有想法嗎？”
“嗯……我的想法是，紋一個字母和花結合起來的圖案。”由于他的态度很自然，女生也放松下來，“但是這裏現有的圖案，我都不是很喜歡。”
“沒事，紋身師可以給你單獨設計圖案。”姜聿白看着她，“你是要紋男朋友的名字？”
女生的臉又紅了，但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想紋他的姓名首字母。”
姜聿白提醒道：“如果要在身上紋戀人的名字，我建議你再考慮一下。”
“啊？”女生懵了一下，“為什麽？”
這時，黎斯抽完煙回來了：“聊到哪裏了？”
姜聿白轉過臉：“聊到我不建議在身上紋戀人的名字。”
黎斯笑了一聲，嗓音低啞：“你呀，又來勸退我的顧客了。”
“可以紋別的圖案。”姜聿白再次看向女生，“洗紋身很麻煩，我個人建議你紋一個不會後悔的圖案。”
女生果然猶豫起來，問出紋身顧客最常問的幾個問題：“洗紋身會不會很痛？能徹底清洗幹淨嗎？會不會留疤？”
“這些問題呢，我來回答你吧。”黎斯坐回沙發上，“小白，上次那個顧客約了下午來補色，你先去準備一下。”
姜聿白不疑有他，推門出去了。
不知道兩人在接待室談了什麽，女生臨走前特意找到姜聿白，真誠地和他道謝：“謝謝你剛才提醒我。”
姜聿白摘下手套，語氣很淡地問道：“還是決定要紋？”
“嗯。”女生堅定地點頭，“不過黎老板給我看了你之前設計的圖案風格，我很喜歡，可以請你給我設計嗎？”
姜聿白微一挑眉，對上黎斯的眼神。
“沒辦法咯，老板技不如人。”黎斯痞裏痞氣地笑了笑，“你接吧，小姑娘愛美，喜歡美美的圖案。”
女生不好意思地彎了彎唇，從懷中掏出手機：“那……先加個微信？”
姜聿白拿出手機，準備切換到工作微信時，無意中看到陸錦延給他發了幾條微信。
滑動的指尖微微一頓，很快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切換，随後添加了顧客的微信。
此後一直到晚上，姜聿白都沒有再摸過手機。
等他背着書包回到宿舍時，天已經黑透了。
他站在611宿舍門前，聽着裏面傳來熟悉的打鬧聲，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後，這才敲響了門。
還沒等他敲第二下，宿舍門就被打開了，露出一張英俊立體的面容。
“回來了？”幾秒後，陸錦延往後退了一步，“今天有點晚啊。”
這是既昨天那件事後，姜聿白首次和他正面碰上，但對方的情緒收斂得很好，幾乎看不出來什麽異樣。
“嗯，有事。”姜聿白惜字如金，繞過他往宿舍裏走時，肩膀不小心碰了對方一下。
陸錦延仿佛觸電一般，飛快地往旁邊躲了一下。
姜聿白瞥見他的動作，心往下沉了沉。
“小白你回來啦！”沈照和周峰正在開黑，抽空招呼了他一聲，注意力又轉回游戲上，“殺殺殺！”
姜聿白坐到椅子上，把書包裏的東西拿出來，這才從兜裏掏出手機。
“我今天中午有事，沒來得及去二食堂吃飯。”陸錦延靠在桌沿旁，“我給你發消息了。”
姜聿白冷淡地回了一句：“嗯。”
他的情商雖然很低，但想一想也能明白，陸錦延是想跟他保持距離，但出于個人性格，又不想讓他太難堪，所以才會用這種婉轉的方式拒絕和他一起吃飯。
陸錦延看着對方漂亮又冷漠的側臉，薄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伸手打開櫃門，取了毛巾和短褲說：“我先去洗澡了。”
他走進浴室裏，剛準備打開花灑，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開門走了出來。
丁鴻宇正躺在床上跟女朋友煲電話粥，随口問了一句：“陸哥，你洗這麽快啊？”
“還沒洗。”陸錦延走回櫃子前，取了一件白T，這才真正去洗澡。
約莫二十分鐘後，浴室門再次打開，一團氤氲的濕氣撲出來。
“我洗好了，下一個誰洗？”陸錦延一邊擦着濕頭發，一邊往外走。
“我去！”沈照打完一局陷入賢者時間，聞言扭過臉，“我去！陸哥你剛洗完澡，穿這麽多不熱嗎？”
陸錦延下意識看了一眼姜聿白，見他沒反應，語氣鎮定地回道：“不熱啊，不是開了空調嗎？”
“那也不行，還是光着膀子舒服。”沈照說着就要擡手脫上衣，卻被一只大手一把摁住。
“文明點，有礙室容。”陸錦延開玩笑似的，“哪有那麽熱啊？你看老大身上衣服不是穿得好好的？”
周峰跟着笑：“我在家打赤膊，是要被我媽揍的。”
沈照不以為然：“那是因為阿姨是女的，我們宿舍全是大男人，光膀子怕什麽？”
聞言，姜聿白手上動作一僵，點在ipad上的觸控筆尖暈染出一個小小的墨點。
陸錦延也猛然意識到不對勁，推了一把沈照：“行了，滾去洗澡。”
要是往常，他一定會湊過去看姜聿白到底在畫什麽，但今晚他坐在椅子上擦幹頭發後，很快就躺上了床。
表面上看起來是在玩手機，實際上目光時不時偷瞄那道清瘦的背影，心裏懊惱自己是不是做的太明顯了？
一直到所有人都洗完澡上床了，姜聿白才給iPad充上電，起身去洗澡。
他洗得很快，濕漉漉的頭發也沒擦幹，蹬掉拖鞋就準備上扶梯。
“姜小白。”陸錦延習慣性喊了一聲，“頭發擦幹了再睡。”
姜聿白轉臉看向對方，清澈明亮的瞳孔中倒映出颀長的身影。
他站在床邊，還是穿着那件棉白T恤，空蕩蕩地蓋着長及膝蓋的睡褲，露出一截平直凸出的鎖骨，左側一顆小小的紅痣若隐若現，引人探究。
陸錦延有點受不了這個眼神，目光落在微長的發尾上，“濕頭發睡容易偏頭疼。”
他的視力很好，能看見發尾的水珠順着修長的脖頸線往下滑，滑入寬松的衣領後便消失不見，只在如玉的肌膚上留下幾道清晰的水痕。
陸錦延莫名有點口幹舌燥，立刻将眼神挪向桌子上的礦泉水，想拿過來喝一口。
姜聿白注意到他的視線，猶豫了一下，轉身從桌子上拿起礦泉水遞給他。
雖然現在兩人的關系很僵，但無法否認，這段時間陸錦延為他做了很多事。
“謝謝。”陸錦延有些受寵若驚，擡手去接礦泉水，結果手指不小心碰了一下冰涼的指尖。
一股奇異的電流自相觸點炸開來，電得他手一麻，條件反射般甩開了手。
姜聿白握住礦泉水的手一緊，下一秒，毫不客氣地将瓶子扔到他身上，然後二話不說爬上了自己的床。
“小白。”陸錦延撿起礦泉水，固執地敲了敲床板，“擦幹頭發再睡。”
半晌後，上鋪傳來一聲：“你管我？”
他還想再勸，睡在靠近門那邊上鋪的周峰開口道：“沒人還要起來的話，我就關燈了。”
沈照接話：“關吧關吧！”
“啪”的一聲，宿舍內陷入一片昏暗。
姜聿白平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摸到手機，切換自己常用的微信。
下午陸錦延給他發的消息他還沒看，現在也不想看，直接點進和齊冬東的對話框。
姜聿白：［東東，陸錦延發現我是同性戀了。］
齊冬東：［？？？］
齊冬東：［什麽時候發現的？怎麽回事？他沒對你怎麽樣吧？］
姜聿白：［我在宿舍看片子時，他突然回來拿東西，就被他撞見了。］
齊冬東：［看片子？你怎麽看的？］
姜聿白：［用電腦看的。］
齊冬東：［What？？？］
齊冬東：［寶貝，看片子這種事，你不應該躲在被窩裏插好耳機用手機偷偷看嗎？］
姜聿白：［總之，他發現了。］
齊冬東：［所以，他現在什麽反應？］
姜聿白想了想，一個一個字敲出來：［避我如蛇蠍。］
不和他一起吃飯，無意中碰一下就會立刻躲開，洗完澡穿得嚴嚴實實，甚至讓其他人也穿好上衣。
齊冬東：［什麽？憑什麽？］
齊冬東：［就算咱是gay，那也是有節操的gay，不是見到什麽人都會撲上去的好嗎？］
姜聿白：［我說了，他不信。］
齊冬東瞬間忘記對方是自己的校草男神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什麽東西！嫌棄我家寶貝？鑰匙三塊錢一把他配幾把？！！］
姜聿白目光惆悵地看向陽臺，然後繼續打字：［我想換宿舍了。］
齊冬東：［換！必須換！我支持你！］
齊冬東：［明天晚上一起吃飯，到時候我們見面詳細聊！］
姜聿白：［好。］
他正打算關機睡覺，微信界面又彈出來一條消息。
陸錦延：［睡了嗎？］
姜聿白沒理會，很快又彈出來一條。
陸錦延：［我看見你手機屏幕亮的光了。］
姜聿白：［……］
陸錦延：［關于你是……那個的事，我仔細想了一下。］
姜聿白：［那個是什麽？gay還是同性戀都可以。］
随後，微信界面就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姜聿白耐着性子等，結果“對方正在輸入中”消失了，新的信息還沒發過來。
他倒吸了一口氣，打字：［去陽臺等我。］
片刻後，下鋪傳來一陣悉索聲，高大的人影摸黑走向陽臺。
姜聿白小心地下了扶梯，緊跟着走進陽臺，然後反手壓緊了陽臺門。
夜深人靜，四周回蕩的只有蟲鳴和蛙叫聲。
他擡起臉，望向趴在欄杆上的陸錦延，嗓音很低：“我說過，我不是那種很随便的人。”
“嗯？”陸錦延一愣，轉過臉回望他，“我沒有說你是……”
“那你是什麽意思？”姜聿白的語氣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今晚你為什麽穿了上衣出來？”
陸錦延不禁站直身體，尴尬地解釋道：“我是怕你不舒服……”
“不舒服的人是你。”姜聿白盯着他，語氣接近控訴，“你甚至讓其他人也穿好衣服。”
他是同性戀，但他不是變态。
用齊冬東的話來說，他還沒有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
“不是……真不是！”陸錦延急得大聲了點，忽然間有種百口莫辯的無力感。
姜聿白抿緊了唇，等待他的下文。
“我只是……發現你平常在宿舍裏，一直穿得很整齊。”大腦重新運轉起來，陸錦延想了一個最适合的詞，“我是怕冒犯到你。”
冒犯？
姜聿白一時怔住了。
陸錦延低聲解釋道：“就像在女生面前袒胸露腹是一種騷擾……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像女生！”
“嗯。”姜聿白應了一聲。
“對不起。”陸錦延極為誠懇地道歉，“因為沒有和……喜歡同性的人相處過，所以做了一些奇怪的舉動。”
他這樣的态度，姜聿白反而不知道該回些什麽了。
沉默片刻後，他再度開口：“陸錦延，我對你真的沒有別的企圖。”
陸錦延點頭：“我知道。”
下一瞬，他不禁想起老五分析出的幾種情況，心頭又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我對其他人也沒興趣。”想了想，姜聿白還是補充道，“更沒興趣掰彎直男。”
月色下，陸錦延臉上的表情瞬間舒展開來：“那就好。”
姜聿白眉心微皺，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這人怎麽回事，居然擔心室友超過擔心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小白：我沒興趣掰彎直男。
陸哥：我自己彎的事，能算掰彎嗎？
